第四章 负霜别鹤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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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尤记得那一日摹写完一本新书,看天色已经是戌时了。她知道三叔公向来晚睡,这会儿怕还在看书。纪言蹊因为咳症,夜里也难安。清辞十分替他心忧,便想着要多多分担。既然写完了,不如早点拿过去换下一本,也能同三叔公说说话,给他松松肩、捶捶腿,尽一点孝心。

她拿定了主意,便抱着书匣一路小跑到听松草堂。远远见草堂的窗户里果然透着烛光。她弯目一笑,刚转到正门,却见门前放着一副竹担架,似乎上面还有人。

她心中纳罕,走近几步,果见担架上躺着一个身量颀长的少年,看着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光景。

那少年只穿着白色中衣,猩红的血从衣服下透了上来,触目惊心。即便如此,清辞也看得出那料子极其华贵。少年仿佛是在经历巨大的痛苦,眉头紧锁,双目紧闭,一张脸白得吓人。头发都被汗湿了,凌乱地贴在脸上,显得十分狼狈。

纪言蹊学问渊博又兼通医理,往常也是有来请他瞧病的。但这病人出现在此时此刻,真真叫人意外。清辞看他痛苦非常,想起离家前被请家法的那一日,心里也不是滋味。她蹲下身轻声问:“大哥哥,你怎么了?”

那少年似是陷入昏迷中,无法言语,只有双手紧攥成拳。清辞的眉头也情不自禁跟着蹙起来,这哥哥真的好可怜啊。她一定要救他!她脑子里就这一个念头,其他的都想不到了。

她忙起身去找三叔公,只是刚到门边,便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她自然明白非礼勿听,可房门半掩着,里面人说话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厂督,澹园藏书阁是什么地方,您老不会不知,历来不得留宿外姓人。”纪言蹊一贯嘶哑的声音,此时越发听不出情绪。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姓萧的。”另一个声音清柔而儒雅,清辞没听过这个声音。

纪言蹊仿佛是默了一默,半晌方道:“小人学识粗鄙、医学浅薄,也知他活不长久,怕是厂督一番心思白费。”

“纪大人……”

“纪某早无功名在身,如今是戴罪白丁,受不起‘大人’二字。”

那人轻轻笑了笑,“若说戴罪之身,咱家同育之同是天涯沦落人。”

见纪言蹊不语,那人又道:“他肯受这番剥皮抽骨之刑换一条生路,就是咱家事不关己,但也观之动容。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未来如何,全是天意造化,我等凡人不过静心以待罢了。何况,倘若育之推说医道浅薄,这大周便无人了。”

清辞倒是知道“育之”是三叔公的表字。

“厂督,这是在给纪家引祸啊。”

“是福是祸也未可知,天意所定。你我皆无翻云覆雨手,不过是风云中人,随波逐流罢了。”

三叔公长久不语。那人又颇是推心置腹的语气,轻声道:“这里没有外人,咱家就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圣上专宠王皇贵妃,外戚当道。皇后被废,自太子薨后,陛下迟迟不立太子,其中缘由,朝堂之上尽人皆知。”

“如今,圣躬抱恙,除了王皇贵妃,圣上就再也听不进旁人的话了。便是咱家的话,圣上也未必肯听。你我皆知,废长立幼,乃动摇国之根本。嘉启十三年大水、瘟疫闹得民不聊生,盗匪四起,到如今还没平靖下来。北边乞干人一直虎视眈眈。他本在下南华处理民乱,眼见有所平息,不料竟被急召回了宫,然后出了这样的事情——”

“咱家不敢说什么匡扶正义的话,但只先保住他的命,便是咱家对得起大周的江山社稷了。咱家费了多少力气才得圣上允他到澹园思过,倘若育之见死不救,那他——”

这人说着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外,没看到担架上的少年,却看到了清辞。

清辞见被人瞧见了,索性在门口轻声道了句:“三叔公。”

室内烛火通明,她这才看清那陌生人的相貌。三四十岁的儒雅男人,面白皮净无须,堪称俊美。素色曳撒衬得人润如玉。清辞想起刚才三叔公称他做“厂督”,便也向他行了一礼。“公公有礼。”

那人怔了一下,继而笑道:“澹园竟然也有小丫头了?”

纪言蹊平声道,“是我本家孙女。”

清辞总听人说阉人拱肩塌腰如何不堪,这眼前人却是面慈语软,腰背挺直,无端叫人觉得亲近,不禁多看了他两眼。那人则是一派坦然任她打量。清辞既满足了好奇心,冲他赧然一笑,然后又想起门口的少年来。

“三叔公,外面的大哥哥伤得很重,您救救他吧!”

那公公淡淡一笑,“育之,你这个孙女倒是有菩萨心肠。”

纪言蹊不置可否。朝堂之事波谲云诡,稍有行差踏错,就是灭门之祸。

清辞又问:“大哥哥是因为犯错,被他父亲请了家法吗?”

那人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三叔公却忽然厉声呵斥道“阿辞!”。

清辞从未见三叔公如此正颜厉色,但相处这么久了,心里并不十分怕他。她走到三叔公面前牵着他的袖子摇了摇,“三叔公,孟子不是曾言‘人皆有不忍人之心’,‘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既然是仁义之事,为何不为呢?”

“三叔公,就救救大哥哥吧。您只要给他开方子,其他的事情阿辞都可以做。阿辞可以照顾大哥哥,绝对不会麻烦三叔公和田叔田婶的。”

纪言蹊半晌不语,最后叹了口气,“厂督,但请记住,某也是尽人事听天命。他天命如何,我等皆无力左右,一切都看他的造化。”

清辞听闻三叔公要留下那少年,便欣喜地跑到外头。

那公公闻言同他拱手施礼,“某在此谢过育之。鸿渊阁那被强借去的万卷藏书,咱家不敢打下包票,但某定然尽心尽力替育之讨回来。”

纪言蹊心中想的何尝不是那万卷藏书呢?嘉启三年,宫中藏书阁遇火,半数藏书付之一炬。今上大恸,命内阁大学士余珉主持重修藏书阁,广罗天下藏书充盈宫中。

纪家鸿渊阁,名声在外,又怎么会逃过此劫?一万七千册珍本、孤本书,便是这样入了皇家。如今十多年了,竟然没有归还的意思。纪老太爷临终前,唯有此事不能瞑目,叫后人无论如何都要把书要回来。可他早远离庙堂,朝中无人,人微言轻,如何要得回来?

或许,这是个机会。赌注之大,纪言蹊也不知道是对是错。最后只得无声地向他回了回礼。

清辞蹲在担架旁仔细看那少年,如同当日里看她的猫和松鼠。她把手轻轻覆在少年的手上,“大哥哥,三叔公同意给你治病了,你再坚持一下。”耳边听三叔公道:“阿辞,叫田叔过来吧。”

清辞一听,开心地应了。手指为哨,因为心急吹了一声又一声。吹罢对那少年道:“大哥哥,你不要怕,三叔公医术很高明的,一定能把你治好!还有大敏二敏的腿都是阿辞治好的,你的腿阿辞也能治好!”

那公公出了草堂,听她童言童语,不禁哑然失笑。

清辞感到他走到了身旁,抬头笑道:“我会好好照顾大哥哥的。我也被爹爹打过,知道怎么能好得快。”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却没再追问下去。见她目光停在了腰间,当她是看上了自己身上的什么挂饰,便随意解了一个递给她,“既然喜欢,就送给你。作为照顾大哥哥的奖励。”

清辞见他误会了,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看您的玉佩和我的好像呢。”

那人怔愣了一下,却也只是笑了笑,“是么?”

“真的!不过我的牌子碎过,嬷嬷又帮我镶起来的。”说着,清辞从脖子里掏了坠子出来。是一块和田玉圆牌,那玉质油润,泽光内敛,上面刻着玉凤鸟纹,果然同那人的一样。不过是凤头朝向不同,一只向左,一只向右罢了。

“果然很像,看来我们倒是有几分缘分。是你父亲送的?”那人的脸色在冷月的映照下有些发白,脸上的笑意也似乎有些勉强。

清辞把玉牌子又塞回衣襟里,“不是,是我母亲给我的。”

“你母亲?你是纪家哪一房的女孩?”

“二房的女孩儿。”

见少年额上冷汗密布,清辞一边回他,一边拿了帕子很仔细地给少年擦汗,怕他着了风。

“你母亲可是文华殿大学士家的嫡女崔氏?”

清辞的手顿了一下,摇头,“那是我嫡母。我生母早逝。”

“早逝?”那人喃喃地重复了这两个字,“可记得生母闺名叫什么?”

清辞一心都扑在那少年身上,倒没注意到那人的声音些许发颤。她摇摇头,“小时候的事情我都记得不大清楚了,只记得别人都叫她徽娘。”

“她……是怎么死的?”

说起来这话问得十分唐突,但清辞同寻常人不一样,对着自己喜欢的人总是无所保留,何况从来没人对她母亲是如何死的这件事感兴趣。她试图去回想母亲去世的那日,但脑袋忽然针扎似的疼了起来,疼得她必须抱住头,使劲去揉太阳穴才能缓上一口气。

“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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