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负霜别鹤1(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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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清辞终于觉得头没那么疼了,眼眶里已经蓄满了一层水汽,但人还勉力地对他笑了一笑,“我不记得母亲怎么死的了。”

对面的人倒也没再追问下去。

良久不再见他说话,清辞抬起头,见他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眼眶似乎有点发红,不知道是瞪着眼睛太久还是怎么的。

“公公?您认识我母亲?”她小心地问道。

那人却是不再言语,在她头上轻轻抚了抚,然后转身离开了澹园。

除了鸿渊阁,澹园还有一个藏书楼,不过是放些寻常的书籍和复本以供族内子弟或者同窗好友借阅。而鸿渊阁里则多是古籍珍本,书不出楼。纪言蹊不点头,谁也不许借阅。

田家夫妻单住一个小院,毗邻着厨房库房。草堂局促,澹园也没有客房,鸿渊阁更不可能住人,藏书楼里人来人往静养也不合适。如何安置这少年倒成了难题。

清辞怕三叔公改了主意,忙道:“我那小楼反正宽敞,不如叫大哥哥住我那里,也方便我照顾。”

田氏夫妻倒没什么意见,只是纪言蹊想得更远一些。“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让他们住一起于礼不合。目下这女孩不过十来岁,身边没有妇人教导,还是孩子心性。看她目光纯澈,对着这少年如同对着当日捡回来的病猫并无两样。但再过几年她也是要到议婚的年纪了……

但他又看了看少年,他命在旦夕,能活多久尚无定论。那么且先放一放大约也无碍吧?

纪言蹊这里心思百转,清辞却等得焦急,“三叔公,您快点给大哥哥治病吧!”

纪言蹊无奈便点头同意了。是夜,给那少年施针配药,刀剜腐肉,清理伤口。因为疼痛,少年中间曾睁开双眼,凌厉的目光里纠缠着清辞看不懂的怨与恨。昏迷中,就算因痛而痉挛,牙关却咬得死死的,仿佛不肯叫人听去他的呻吟。

清辞在一旁睁大着眼睛盯着,看着那血淋淋的样子,倒也不是十分害怕。只是那创口新旧交叠,溃烂不堪,流脓发臭,也是相当可怖。

她受过皮肉之苦,尤其能感同身受。看着少年的伤,只觉得自己浑身也都疼起来。“三叔公,大哥哥这都是受的什么伤呀?”

纪言蹊手下没停,耐心回答她的问题。“后背这里是鞭伤,这里应该是受了杖刑。”

行刑时褪去中衣以示凌辱,背、臀、腿无一幸免。先前他常出入宫中,知道这杖刑有许多门道。有人能几棍子下去一命呜呼,有的则能几十棍下皮开肉绽却不伤筋动骨。而这少年——

大周魏王,郑后嫡子,皇三子萧煦,少有英名。乞干人来犯,他曾自请带兵连夜出征,奇袭叶城,苦守半载,手刃乞干摄政王,将敌军逐出叶河以北。谁成想当年何等意气风发的少年天潢贵胄,有朝一日竟然要受得下这样的辱刑来自证清白?如今不过剩下一口气,看这状况,行刑的人,怕是下了死手。

最是难测帝王心。纪言蹊心中唏嘘。

火舌不安地舔舐着罐底,要燃沸那一罐苦涩的水,去治愈身体的痛。清辞坐在楼前台阶上,面前一只小泥炉子,她一手托腮一手摇着扇子。已经十几天了,萧煦一直烧烧停停,偶尔有几声呻吟,人却没有清醒过来。

外伤好治,内伤难医。田婶子私下说,这孩子怕是活不成了。清辞听了心里难过,可又不认命。大敏、二敏那时候伤得也重,还不是一样在她的照料下活了下来?这大哥哥也一样能活下来的!

二敏不知道从哪里一瘸一拐地跑回了家,嘴里叼着一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它把老鼠放到了清辞脚边,喵喵喵地直叫。

清辞一门心思只在熬药上,耳边恍惚又听见萧煦的呻吟声,替他揪心,便没工夫搭理二敏。

二敏见主人毫不领情,便跳上她膝头。清辞没办法,往后仰了仰身子,腾出了一点地方给它容身。手顺着它乌黑的毛发摸了几下,然后又把它放到一边。她这才看到脚边的老鼠,吓得差点跳起来弄翻了炉子。

“你这又跑到哪里去了,哪里抓的肥老鼠?去把老鼠扔了,脏死了。我现在没空,你自己玩儿去!不许再捉老鼠回来了!”

二敏一片痴心空付,哀怨地叫了两声,见清辞还是不理它,便怏怏地跑走了。

药煎好了,清辞端到房内。萧煦住在一楼,屏风隔断的东间被田叔收拾过,也只有木床桌椅,一贯素简。

清辞把药放在桌上,自己坐到床沿,使劲把萧煦的上半身抬起来,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然后用勺子舀了半勺药,分开他的嘴喂进去,再立刻合上他的唇。这是几日来她琢磨出来的喂药法子。

开始萧煦双唇一直紧紧抿住,无论她如何喂都喂不进去,一碗药倒有大半碗都是流出去的。清辞也不急躁,后来索性一次煎两碗药,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十分有耐心。

这两天虽然萧煦还是没醒,但喂药的时候总算有了习惯性的吞咽。清辞仿佛看到了曙光,便越发尽心照顾。她从书上看过,有些病人虽然人是昏迷的,但耳朵仍是听得见的。人最怕就是失了求生心,因此每次喂药的时候便总同他说话。

“大哥哥,你要坚强一些呀。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疼,开始总是疼的,过阵子就不会疼了。我小时候也被打过,当然,没你这么惨,不过还是疼的。嬷嬷给我上药,旁边还有爹爹派来的丫头盯着,让我背书。那会儿我最烦背书,背不下来,腿又疼,心里也想我娘。”

说到这里,鼻头酸了一下,她吸了吸鼻子,“不过大哥哥,都没事的。董嬷嬷说,小孩子身上都是狗肉,不怕的,只要好好吃药都能长回来的。”

“大哥哥你也别难过,每回疼了,我就念念‘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然后心里就舒服多了。也难怪要读书了,遇到过不去的时候,想想圣人们的话,心里都觉得安慰多了。”

喂他一顿药就要花去大半个时辰。一碗药喂完了,清辞擦了擦他的唇。因为刚喝了药,怕药水返上来,便拿了引枕给他垫着。

做完这些,清辞托腮打量他,因为一直没怎么睁开眼睛,倒不能十分判断出他相貌。只见他眼裂很长,睫毛卷翘。鼻子挺直,生得十分英气。唇一直都紧紧抿着的,现如今也没什么血色,所以也瞧不出形状。清辞又看了看他的手,掌心虎口都是老茧,是习武人的手。算不得是特别好看的手,但胜在修长又骨节分明。

纪言蹊并没有交代过这少年的来历,只不过说了他的名姓,她也不好奇。对于她来说,这不过是和她一样被家法处置过的,又被家族遗弃的少年。是被亲人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没人心疼的小可怜。

清辞看着他,看着看着就看出了困意,枕着胳膊趴在床边睡着了。

纪言蹊卯时要入阁,入阁前又来看萧煦。房门向来半敞着,他进了房就看到房中的少男少女各自静静入眠,一个孱弱,一个纤瘦。

桌上燃着安神香,到此时只剩一点余韵,袅袅缭缭。入了冬,有了深刻的寒意。春花秋月对于人世间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有一种残忍的漠不关心。生而为人,不过是各自悲欢各自尝,谁也无法替代。孤云与明月,微尘与清风,彼此的碰撞何等磅礴,但却又“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般寂然无声。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人影,一时有些恍惚。稳了稳心神,走近了床边,轻轻拿起萧煦的手替他把脉。清辞被响动惊醒,直起身揉揉眼睛,“三叔公……大哥哥醒了?”

纪言蹊摇摇头,放下萧煦的手,在原来药方上增改了一二,然后递给清辞。清辞不懂医理,但却记得药性,见他撤下了几味猛药,换成了温补的药,便问:“三叔公,大哥哥到现在还没有醒……你说,他会死吗?”

纪言蹊看了看萧煦,又看了看清辞,半晌才道:“人生于世,五毒六欲七情八苦。到头来,不过是‘一死生,齐彭殇’。”不待她问,又道:“请田叔把药配了,今天再换一次药膏。”

清辞自知他向来不解释什么,也不再问,双手接了药方同纪言蹊一同出门。等再回来时,远远就听见房内有人惊叫。

清辞忙三步并做两步跑进去,见二敏在床上缓慢而警觉地踩着萧煦的腿,往他的面前靠近。

“是什么!”萧煦惊呼。

“大哥哥,你醒啦!”清辞惊喜道,忙走过去把猫抄进怀里,“大哥哥你别怕,是我的猫,不是野猫,不咬人的。”然后明朗地笑着把猫抱着到他面前,“你摸摸,可乖了。”

萧煦的手在空中挥动了一下,声音有些惊慌,“为什么不点灯,怎么这么黑?”

清辞心里一沉,此时已是辰时,虽然今天天色昏沉,倒也不至于看不清。她把手在萧煦眼前晃了晃,“大哥哥,你,你看不见吗?”

萧煦的脸霎时间苍白如雪。

纪言蹊翻看了萧煦双眼,清辞一直在旁边紧张地盯着他的神情,“三叔公,大哥哥的眼睛怎么了?”

“阿辞,你先出去。”

清辞见他神色肃严,猜想怕是情况不好。有旁人在场,大哥哥会更难过,便抿了抿唇抱着猫出去了。她在台阶上坐下,心情芜乱地抚着二敏的毛。“大哥哥太可怜了,二敏以后要乖呀。”

过了良久,纪言蹊从房中出来,清辞忙站起身,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纪言蹊微微叹了口气,“双目倒是没受什么损伤,无病失明,怕是杖刑时外伤震击所致。”

“那大哥哥的眼睛还能治好吗?”

纪言蹊默了一默,“我也没有什么把握,先开一副活血行瘀的方子给他吃吃看吧。”

清辞“哦”了一声,觉得鼻头发酸。如果三叔公说没什么把握,那么……

二敏本在她怀中静静卧着,突然从怀里蹿了出去。清辞吓了一跳,只见那猫离弦之箭一样跑远了,仿佛在追逐什么东西,然后爬上了一棵树,瞬间隐没在枝丫间。

“二敏,不要再咬松鼠了!”

纪言蹊也顺着清辞的目光望了一望,那枝丫摇动了几下便静默了下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假装没看见树丛中快速隐没的人影,转过头往鸿渊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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