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琴逢周郎2(1 / 2)
暮鼓沉沉,惊起倦鸟从从,于暮色里展翅。有一只落于天香楼的重檐之上,垂头理着翅下的绒羽。
“公子觉得这书刻得怎么样?”
天香楼二楼的一间雅间内,此时没有点灯,只有窗棂透进来的一点微弱的霞光。一道水晶珠帘将雅间隔成内外,珠子映着霞光,因那点轻风,闪动出一片光斑,更显得帘内人的神秘。
帘子那边的人翻着书迟迟不开口,宝林书坊坊主李申却感觉到了他的不满意。他又拱了拱手,“时间紧迫,我们让坊内最好的工人停下手里所有的活来做这书……”
“若外行人看,大约是可以蒙混过去。只是李坊主,我要的不是一本书,而是可以以假乱真的本子。”
李申看不清他的样貌,但能把《绮合集》中卷找来的,也绝对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他是生意人,明白知道的越少自己越安全,反正只要对方肯出银子,他并没有多余的好奇心。
“公子容禀。咱们印书的,也有许多门道。大部分重印,做的都是重刻本,就是照着原本的本子刻,只有内容是一样的,但不论是行款或格式,都未必与原来相同。”
“而若要力求与原本近似,通常来就三种方法,一种是覆刻,就是将原书拆散,再用叶面贴于木版上雕刻。再就是仿刻,用的是‘临’的方式。或者影刻,就是用‘摹’,依原书格式、字体雕刻。”
“就像真程度来说,自然是以复刻本为最真,其次影刻本、再次仿刻本。倘若公子要做到以假乱真,这书就得拆开。那日这小哥来得匆忙,小人也没来得及细说。小人思忖着,如此珍本,怕是主人不肯其受损伤。所以也只能做影刻。”
“小人找的是我们坊内最好的工人摹写,最好的刻工刻板。实不相瞒,这中卷从行款或格式,甚至字体,都与坊间流行的《绮合集》上下卷有所不同。您看,这原书,无论是用纸还是用墨,都十分讲究,不同于寻常书籍墨色暗淡无光,怕是极其贵重的墨。”
“私以为能以这样豪奢的手笔印书的,十有八九是高门的私刻。公子要得这样着急,小人一时难以寻到相同的纸墨,是以成书……”
“坊主的意思,就是做不成了?”帘子内的人声清润却满满凉意。虽是暑中,李申的后颈还是觉得凉飕飕的。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先前找上他的时候只说三日内要影刻一本书,酬金百两。要知道如今印业发达,刻印一套大部头的十三经也不过仅百两。他当时只觉得有利可图,便欣然接下,没料到客人要求如此之高。那这生意不如就不做。
“公子,李某做生意向来童叟无欺。既然客人不满意,那也只是我坊间的工人技艺不精,就请公子另请高明吧。”说着他从袖子里掏了定金出来,尽管不舍,却还是双手奉上。
平宁看了看他,又转头看了看帘子,帘子里的人似是叹了口气。“宝林书坊是大周首屈一指的大书坊,倘若李坊主都无法做到以假乱真,那旁人怕就更是画虎类犬了。虽然这书没有达到我的要求,但李坊主还是费了心,所有的尾款我还会支付,不会让李老板亏本。”
平宁闻言从怀里拿了两张银票,双手捧给李申。李申一看,一张五十两,一张一百两,加上定金五十两,如今一共两百两了。他不明其意,“这?”
帘子里的人缓缓道:“这《绮合集》如今是什么身价,李老板比我更清楚。只是书的主人并不想刊刻,也请李老板把已经刻好的板片交还,并承诺这事情不会让其他人知道。”
虽然声音没什么情绪,可其中的威压感仍叫人难以喘息。李申听出来了,这是给的封口费。他忙应承,“那是一定、一定。为商的,信用如性命,不可废。公子留个住处,小人回去就着人把板片送去。”
“不用了,回头我带着人去拿。”平宁道。
李申点头称好,收了银票,正要告辞,想了想还是道:“其实,若要想做到以假乱真,倒不是不可能。”
“哦?”帘子内的人明显有了兴致。
“不知公子可知鸿渊阁?”
帘子里静了一静,平宁“呵呵”一笑,“大周谁不知道鸿渊阁?鸿渊阁怎么了?”
“哦,其实是这样的。若论影刻,鸿渊阁纪先生摹写几乎可谓毫无二致,纪先生刻工也是十分了得。不过近年澹园的俗务都是一个叫阿辞的姑娘在打理,咱们是行内人,所以知道街北那家承平书坊其实是纪家名下的产业。”
“李某和他家坊主吴显是好友,曾听他说起过,如今鸿渊阁内许多珍本都是阿辞姑娘在摹写。不仅摹写了得,论雕工也绝对不逊于纪先生。李某有幸曾一睹过阿辞姑娘的书,和原本放在一起,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可谓是青出于蓝。”
“纪先生从不出园,咱们就不做他想了,但那阿辞姑娘月初都会到翰林街上来。贵人不如试试请她来做。”
帘子里的人不说话。
等李申告辞出去,平宁才掀开帘子,看韩昭垂目抚着玉树,便问:“爷,您还真打算找纪清辞来做吗?您可别忘了,这书就是偷……从人家那里借的。怎么可能借了人家的书,还让人家给你造一本?”
“不可能吗?”韩昭反问。
这世上哪有什么不可能。虽然听起来有些荒谬,但他觉得这却不失为一个办法。那臭小妞欠他那么多,总得还一些吧?只是现在时间有些紧迫,他还是得先回京中安抚好萧蓉。
萧蓉因丢了书,整个人也有些魂不守舍。这书是纪言蹊从前监印的,她那时住在澹园,因纪言蹊总对她冷淡疏离,她心有怨气,便往物件儿上撒气。记得她那时一气之下毁了澹园半屋子的板片,其中就有这《绮合集》的中卷。本就是遗世孤本,所以世上难寻。
韩昭到公主府的时候,下头人回禀,“公主还在藏书楼里。”
韩昭听到藏书楼三个字不禁就想起了纪言蹊,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见韩昭来了,齐嬷嬷忙上前行礼,“世子回来了?”
韩昭叫她免礼,问了问萧蓉近况,齐嬷嬷面有愁色,“公主整日把自己关在这里,茶饭不思,夜里睡得也不好。”
“她可见过父亲?”当朝驸马,未得传召不得入公主府。
齐嬷嬷摇摇头,“公主正在气头上,世子多劝劝吧。”
齐嬷嬷是萧蓉的乳娘,但不像其他公主的乳娘一般手眼遮天苛待驸马,她是一心一意为着这对夫妻好,因此韩昭对她也十分客气。
韩昭进了楼里,萧蓉正执笔坐在案前,满地扔的都是团成团的废纸。她写了半句,忽然扔了笔,支着头捏眉心。
韩昭走过去弯腰捡起了笔,搁到了书案上的黄晶笔山上。“秋闱将至,母亲这是要去考女状元吗?”
萧蓉挪开手,见是韩昭,无奈地笑了笑,“怎么打趣起母亲来了?”她抚了抚那半张字,长长叹息,“人老了,记性就不行了。本想把书里的诗文都誊写出来,可竟然大半都记不住!”
韩昭半蹲到萧蓉面前,“母亲正是好年华,哪里老了?既然记不住就算了,世上多少书不能看?”
萧蓉摇摇头,“你不懂。”
韩昭心中沁凉,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收回了手站起身,“母亲何故如此?父亲什么脾气母亲不会不知,不过是一时气话,他怎么可能烧了您的书?其实,我有一个朋友也同母亲一样极爱李显臣,那书是我借给他手抄去了……”
萧蓉不信任地瞥了他一眼,“你的朋友?是晏小侯爷?”
韩昭自然不能说他。“怎么会是他!”但他知道萧蓉的软肋在什么地方,便虚握拳头,假意清了清嗓子,说得模棱两可,“母亲您不认识的。”
韩昭很少有这样的表情,萧蓉看得疑惑,不禁又打量了儿子几眼,却一眼瞥见他手上缠着东西,“你的手怎么了?”
韩昭不以为意地看了看手,“没什么,不小心划破了手。已经大好了,是平宁非要裹着的。”
叫萧蓉意外的并不是他伤了手,而是手上的帕子。她拉过韩昭的手,假意看他的伤,却是解开了帕子。
那帕子薄而不透,软糯却又有筋骨,似是传说里的南海鲛绡,又隐有暗香,同韩昭爱熏的那一种并不相同。帕子一角绣着一丛蔷薇花,很是少见的花样子。但看得出主人绣工出众,不输那举世闻名的露香园顾氏刺绣。
萧蓉瞧着瞧着,内心波动起来。这帕子定然出自哪家的大家闺秀之手。没想到他不声不响的,竟然收到姑娘家的私物。而且,他不仅收了,还堂而皇之地戴在身上!
萧蓉最是个离经叛道的,什么男女不可私相授受,她向来不屑一顾。她身为公主,除却感情不顺外,平日里呼风唤雨可谓万事遂愿。最挂心的也不过两件事,一是收书,另一个便是韩昭的婚事。
眼见着韩昭马上就是冠礼了,可一点娶妻的意思都没有,房里也没有伺候的女人。她生怕儿子有些什么癖好,怎么能叫她不着急。见他忽然这副欲说还休的光景,便抓着他的胳膊问:“难道……是哪家的姑娘?”
她很想仔细问问女孩子家的人品家世,可念到韩昭一向来的性子,便不敢太露骨,于是只得强抑住好奇心。只要儿子动了心思,还怕他未来不娶妻吗?就不知道自己这个傻儿子回送了姑娘什么东西?怕是不懂,他身边也没个人指点,这可怎么行!
韩昭抽了手臂出来,“都说了母亲不认识,您就不要再问了。反正您也别再生父亲的气了,这事怪我,过阵子等他抄完了,自然就把书还给母亲了。”
他越是如此,萧蓉越是笃定对方是个姑娘。孩子大了也害羞,便不再逼问,但言语中的喜气怎么都隐藏不住。“好、好、好,叫人家姑娘慢慢抄,母亲不急着用。既然是爱书之人,定然和我能十分投契。昭儿,你挑个日子请她到母亲这里吃茶,母亲再借几本书给她。”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