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琴逢周郎4(1 / 2)
折腾了这许久,到学舍时已经是晚膳时分。平宁先伺候了韩昭洗漱,他换好了衣服人也觉出饿来。那碗面平宁刚才急匆匆端回来,还没来得及给韩昭用,此时放在桌上,已经有些坨了。
韩昭走到桌边,拿起筷子,平宁探头看了一眼,“爷,这面凉了,我去叫厨娘再给您做一碗吧。”
韩昭摆摆手,“将就吃吧。”
天热,面凉,吃起来竟然有种特别的滋味。虽然是有些坨,但面条筋道,不软不硬。汤汁更是浓鲜却不油腻,一点也吃不到鸡丝的腥味。
平宁眼睁睁见韩昭把一碗面吃了干净,咽了口唾沫,“爷,好吃吗?”
韩昭起身净手,“这面做得不错,回头给厨娘多点赏银,叫她明天再做。”
平宁脑袋直摇,“您明天可吃不着了。”
韩昭侧过脸等着他下文,平宁窜了过去,竟有些看热闹的表情,“这面不是黄婶子做的,是那个人做的。”
“哪个人?”
“就是那个,澹园的姑娘,纪清辞。”
韩昭的手顿了一下,眉头拧在一起,将信将疑地看了平宁一眼。
平宁点头如捣蒜,“真的!下午您不是嫌那面不好吃吗,我请黄婶子再做,她不肯。那姑娘托黄婶子找猫,她就替黄婶子做了这个。”
韩昭没说什么,点了点头。算了,看在她面煮得不错的份上,又给她减了一年的奴役。
第二日韩昭早早就到了地方,清辞却是忙完了才出门。一看天色竟然过了约定的时间,心下着急,忙小跑着去桃林。远远就见那人立在那老鼠的墓前,一身白色暗花襕衫,袖袍与垂带被风吹起,飘飘欲仙,很有些“自从一见红儿貌,始信人间有谪仙”的意思。
只是这人这样难缠,姿态散漫,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清辞很少同人打交道,这样种脾性的更是头一回遇见,很叫她发憷无措。离得还很远,清辞便行了一个礼,“家中事忙,耽误了时辰,请公子宽宥。”
韩昭刚才就听到了一阵微弱的铃声,仔细看过去,才留心到是她发簪上缀的铃铛。哼,又不是只猫,做什么拴着铃铛?
但见她态度谦和温婉,韩昭嘴里那句“圣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只得含混地“嗯”了一声。
平宁则是迎上去,“姑娘找到我们爷的老鼠了?”
清辞心里七上八下的,强挤出一个笑意,“真叫我找到了呢。”说着把胳膊上的提篮放在地上,掀开布,里面扣着一只碗。
平宁想笑,这是送老鼠还是送祭饭的呀?可忍住了,问她:“姑娘,老鼠呢?”
清辞抬起头,“就在这里,可我把碗挪开了,它万一跑了,就不关我的事情了。”
平宁不信她真能找出一只白色老鼠,于是道:“爷,您掌掌眼,看是不是您那只。”
韩昭撩袍半蹲下,伸手轻轻抬起碗。一只尖嘴先探出来,他一把就捏住了。老鼠“吱吱”叫了两声,清辞听得只觉得毛骨悚然,忍不住退开了一点。
韩昭把老鼠捏出来,果然是一只白老鼠,不说瘦骨嶙峋吧,却也是清减了不少。这是他的老鼠没错,但不是玉树,这是临风。
“我没骗你吧?是你的老鼠乱跑到澹园偷咬书,我家二敏没咬死它算是仁至义尽了,怎么还能倒打一耙,让二敏一命偿一命?”她说得也不是很有底气。
韩昭听得觉得这不是好话,说的不是老鼠,而是他。
他轻抚着临风,临风十分委屈地趴在他掌心里。“这确实是我的老鼠,但是是先前跑丢的那只。没想到竟然也是被你的猫抓去的,可见你的猫是惯犯。”
清辞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快要被他气哭了,“喂,你倒是讲点道理,猫抓老鼠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何况,你怎么知道这不是那只?”
韩昭把老鼠一捏,亮出肚皮,“因为玉树的肚子上有一绺黑毛,临风的黑毛是在左耳耳根。”说着把老鼠塞进袖子里要站起身。
清辞根本什么都没看清楚,现在猫没拿回来,老鼠也没了。见他要走,心里着急,一把抓住他胳膊。
平宁看得一挤眼,暗道不好,这小爷最恨女人碰,这姑娘不是触在了霉头上吗?
韩昭下意识要甩胳膊,但没甩开,差点把清辞带一跤。
她紧紧抓住他胳膊,眼眶和鼻头都发了红,“你别杀我的猫,我再回去找找还不行吗?我捡到二敏的时候它就半条命了,先前不知道谁养的,没给它饭吃,还把它的腿打断了,它就特别不好处。我花了好多年才叫它亲人,答应过它不论如何都不会丢开它。可现在它都成一只老猫了,被你关着,心里该多害怕多难过?肯定以为是又被人遗弃了……”
纪清辞抬起眼睛,期盼地望着韩昭。因为心急,面孔有些发红,双瞳剪水。
那是一张稍有不慎就会流于俗艳的面孔,偏那双眼睛又黑又亮,澈如清泉,硬生生将那五官从俗丽变成了明艳。
“公子,能不能让我把猫先带回去,我保证给你找只白老鼠来。”她软着声音求他。
韩昭喉头起伏了一下,垂目看了看她紧紧抓在胳膊上的手。
青衣席地,白皙纤长的手指紧紧嵌在他的袍袖上。离得很近,桃林里轻风阵阵总没个停歇,空气里就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果香。像是头顶上熟透的桃子传出来的气味,又似乎不是。
有一会儿,风渐渐劲了些,把他的衣带吹起,拍在她裙边。他不知道怎么,脑子里忽然闪过“肌肤之亲”四个字。耳廓先是有些发热,心底继而沸腾起一片被轻薄的怒意。
清辞看到他的目光渐冷,忙松开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冒犯公子的。”
此时又吹过一阵小风,卷携了一粒沙子迷了清辞的眼。眼睛受痛,她的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手不断地揉着眼睛,眼泪却越揉越多。
韩昭怔住了,有些困惑。不就是一只破猫,何至于哭成这样?
他先前总不明白,为什么韩伯信会包容萧蓉的胡作非为。韩伯信却是笑言,除了因为她是大周长公主,还因为看不得女人的眼泪。韩昭此时果然觉得女人的眼泪是把软刀子,插人于无形之中。
他先前的那点怒意都被女孩子的眼泪冲走了,此时有一种陌生的手足无措。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最后清了清嗓子,方才说:“你,你别哭了。”又想起他想起从前祖母哄他的样子,便是脱口而出,“乖。”
平宁被那个“乖”字震住了,下巴张开就合不上了。清辞却吃惊地眨了眨眼睛,泪也停住了。他刚才说什么了?这样俊美如玉的公子,忽然因为那个字,散发出一种长辈的慈祥感。
韩昭一生与人界限分明,此时被她破了界,心中有些慌乱。为掩饰尴尬,他站起身,拂了拂袖子,冷冷道:“好,我相信你。猫你先带回去。”
清辞闻言转悲为喜,什么都管不着了,赶快擦了擦眼泪,“多谢公子!我一定会给你找到老鼠的。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想办法偿还公子的!我可以用……”清辞看了看自己浑身上下,最后拿了头上簪子攥在手里,“我可以用我的簪子发誓!”那簪子是她最珍贵之物。因为今日要出来见外人,她不得不把头发弄整齐些。
韩昭垂目看了看那不起眼的簪子,“看来你的誓言也不是太有价值的样子。”还不如平宁用的。但他也没再说什么,冲平宁使了个眼色,平宁便打开了笼子。
清辞并不在意他的冷嘲热讽,笼子一打开,就将二敏抱出来,掬在怀里又抚又亲。“二敏,你受苦了。看你以后还要不要听话!”
这么丑的猫,竟然还当作宝吗?
韩昭将已然麻木的手臂背到身后,竟然又被这臭小妞轻薄了一回……
眼前破涕为笑的少女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中,她还不知道,被减去的三年奴役又加了回去,还翻了一倍。
待纪清辞走远了,平宁才开口,“爷,我怎么不记得玉树、临风身上哪里有黑毛了?”
“蠢物”两个字韩昭连说都懒得说了。
平宁把东西背到肩上随着他往书院去,一路上唠唠叨叨,“我的小爷啊,不就是请人家姑娘刻本书吗?何必这么麻烦,弄这么个大圈套?找姑娘家办事,要么投其所好,送礼物讨她欢心;要么金山银山砸到她面前,重赏之下必有勇妇嘛。当然,最厉害的便是攻心术——让人家姑娘倾心于你。只要姑娘对谁动了心,那定然是对那人言听计从……”
韩昭冷眼扫了他一眼,“你这又是从哪里看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
“哎呀,我的小爷,您不知道啊,如今最流行的除了话本子《孤鸿飘零记》和就数《寻情记》了。这书可谓情爱大全,尤其适合您……您奴才我这种没和姑娘相好过的,看了之后那真是醍醐灌顶,十分有益处。”
“谁写的?”
听他问起,平宁来了劲头,“《孤鸿飘零记》是焚香生写的,《寻情记》是寻芳斋主写的,爷您是不是也想看?”
韩昭驻了足,瞥了平宁一眼。平宁只觉得冷气自足下而生,果然韩昭的话也吓人,“不,我在想这两个人什么时候会被投到昭狱里去。”
平宁快吓哭了,“爷,您不能这样,您自个儿不爱看,也不能不叫咱们爱看的看呀?这不是那什么损人不利己嘛……”
但凡有点男女方面的知识,就不能对着人家陌生姑娘说出“乖”这种字眼儿。好在人家姑娘没介意,否则啊,立刻大声喊非礼他们也没话好说啊。
虽然韩昭觉得平宁一天到晚地在胡说八道,但刚才有一句话还是戳中了他。那就是,若那女子对谁动了真情,就定然对那人言听计从。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就好比萧蓉,三天两头同他父亲不对付,不过就是因为她心里根本爱的是另一个人。
想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转头望向澹园方向。茂林掩映里,远远能看到那小楼的飞檐被暮色牵长,渐渐模糊于红尘里。半敞的轩窗前,曾经有一个少女,在那窗前的书案前写下几个字,“望蹊楼”。
而此时临窗的书案上只卧着一只慵懒的黑猫,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你说说你,怎么这么馋呀?老鼠就这么好吃吗?澹园里没有老鼠吃么,为什么非要去书院里?你说现在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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