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岚光波影1(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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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辞看得难受,脚下不禁慢了一慢。再仔细一看,忽然记起来,这正是那日嬷嬷们给她检查身体时伺候她脱衣、穿衣的一个叫银铃的小宫女,不过才十三岁。

“张公公。”清辞小声叫住张信,“那宫女犯了什么错?”

张信却看也没看那边,引着清辞往前走,低声道:“怕是乱说了什么话吧。掌籍记着,在宫里啊,主子问了咱们再说。不该说的就不说,不该问的就不问。”

清辞谢过他,可还忍不住看过去。那宫女血淋淋的可怜样子,让她想起了田叔从捕兽夹子里带回的大敏。还有,她自己。

皇贵妃身边的宫人紫玉早等在门外,见着张信着实吃了一惊,“怎么是你带人来的,陈公公呢?”

张信走上前低声同紫玉说了几句,紫玉看向清辞,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也没再说什么,对着纪清辞道:“掌籍请随奴婢进来吧。”

空旷的堂内飘着淡淡的佛兰香,清辞敛目依着规矩向皇贵妃行了礼。没听到“平身”的旨意,便只能一直垂头跪着。

王芣拿着一把金色的小剪刀,将那盆开得正旺的汴梁绿翠剪了一枝下来,捏在手里低头嗅了嗅,然后一丝一丝扯着花瓣转过身来,缓步走到清辞面前。

清辞垂着头,只见那纤细卷曲着的浅绿色的花瓣落在眼前,然后被一双美轮美奂的绣鞋踩在了脚下。

“抬起头来。”

“奴婢不敢。”

“叫你抬起来。”

皇贵妃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满是不容置疑的威严。清辞这才把头抬起来,但眼睛还垂着。

王芣“呵呵”了一声,“果然是一张漂亮脸蛋儿,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清辞又把头垂下去,“娘娘谬赞,奴婢惶恐。”

“本宫可不是谬赞,整个后宫都传遍了,何必谦虚?说不定过两日圣上也听说了,就召你侍寝呢!”

清辞不知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除了尚仪局,她统共没见过几个人。她忙又伏下去,“奴婢不敢!”

“多大了?”

“回娘娘,立冬就十五了。”

“十五了……”王芣怔怔地扯着花瓣,仿佛在回想什么。

因开着窗,风卷了几瓣花瓣落到清辞的发间。她发髻上虽无多余的装饰,但那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却闪着青春的丰盈和光泽。

王芣想起昨日在鬓角处发现的一根白发,忽然一阵无名之火冲上心头,冷声道:“你这样的姿色,做尚仪局掌籍岂不是埋没了你?后宫也好些日子没进新人了,就在端景宫住下,以后皇上来了,伺候皇上吧。”

清辞这下是真慌了,她入宫以来,早对皇贵妃做过的事情有所耳闻。听说皇帝宠幸过一个宫女,贵妃将那宫女要到了端景宫,没多久就香消玉殒了。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所以但凡有些姿色的,若自己没有攀高枝的念头,根本不会往御前或皇贵妃处露脸。

这不算祸从天降算什么?

从前在纪府,纪德英便是她头上的天。内宅的女子们,或为尊贵或为卑微,在那一方院落里争抢,守的是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之道。待进了宫,她真正见识了什么是等级森森,而头顶上的天也悄然变换,守的是君为臣纲。

千百年来,似乎总是让那微末之人去行“天”的道。可站于“天”上之人,也读孔孟之书,可曾真正循过这些理、守过这些道?

她仍旧是微末之人,在这要任人鱼肉的瞬间,忽然想起韩昭拿起她的手,抽在那登徒子脸上的那一巴掌之时的快意。她进宫是为了纪家的书来的,现在连那些书的影子都没看到,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事情!

她心中忽然涌出一股不平之气。“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人之大行也。”既然上位者无道,她为什么不反抗?

她心中虽然慌乱,但也努力稳了稳心神,便是磕头回话:“娘娘,奴婢为尚仪局八品女官,女婢有奴婢的本分。祖宗之法,女官赞襄后妃、表率宫女,典内职而不职起居——奴婢请娘娘收回成命。”

旁边另一宫人柳合惯会欺下媚上,这会儿双目一瞪,“大胆,敢顶撞娘娘,掌嘴!”

清辞这回直起身,回视柳合,“高皇后曾言,‘明主不以喜怒加刑赏。’奴婢既无过错,为何受罚?”

王芣又冷笑了两声,“好一张利嘴啊。”

紫玉在一旁见这剑拔弩张之势,真怕纪清辞会激怒贵妃,那就不好收场了。正想开口相劝,忽然听外头脚步匆匆,伴着宫婢的“见过殿下”的声音,萧焎匆忙踏了进来。

他本在文徽殿跟着高先生读书,谁晓得尚仪局那边来了女史,说贵妃忽然把纪掌籍召去了。他想走走不开,只能让张信先去看看。但张信走后,他也听不进课,但又惧怕先生,只能熬着。幸好陈芝过来,找了个借口将他带了出来,又说了原委,他便是一路小跑到端景宫。

待见到清辞仍完好无损地跪在那里时,萧焎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但毕竟是个没城府的少年,脸上的慌乱还藏不住。

“儿臣见过母妃。”萧焎行礼时余光见纪清辞垂首伏地的样子,自责又心痛,但只能强忍着不去看她。

王芣见到了儿子,脸上忽就柔和下来,走上前牵住萧焎的手,上下端详,“好几日没见你了,都在忙什么?怎么好像又瘦了,身边的人是怎么伺候的!”

萧焎并不想在清辞面前被母亲当成小孩子一样对待,下意识抽回了手,声音也有些急躁,“母妃,儿臣有体己话同母妃说,先让掌籍回去吧。”

王芣目光一闪,他竟然是认得这个女官的。所以,他是为了她来的。随即一笑,“好啊。”然后对清辞道:“你先出去吧。”

只让她出去,并不是让她离开。清辞猜这事怕是没那么好了了,但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萧焎见清辞叩头出了房,到廊子下头规规矩矩站住了。

自清辞入宫,他尚未同她见过一面,所谓帮她去藏书阁,许下的诺言一个都没实现。谁知道因为一个流言,还是让母亲注意到了她,差点铸成大错。他在这里兀自心慌,王芣却早看出了端倪,斥退了左右,自己在榻边坐下,也让萧焎在绣墩上坐下。

“你不是有话同我说吗,说吧。”

萧焎回过神,却是故作轻松地问,“母妃宣纪掌籍来做什么的?”

王芣笑微微眯着眼盯着他瞧了好一阵,萧焎被她盯得心虚,转开脸,“母妃看儿臣做什么?”

“你喜欢她。”

萧焎脸猛地涨红了,人从绣墩上弹起来,“母妃!”

儿子的这个反应,王芣还能不明白么?她冲萧焎伸出手,“小火,你过来。”

萧焎不情不愿地走近了,把手放进王芣的手里。她感到少年的掌心里似有一团火。她坐着仰望着儿子,轻轻笑起来,“我们小火是大人了,到了有喜欢的人的年纪了。”

萧焎脸更热了,丢开母亲的手,“母妃,您要是再说这个,儿臣就告退不耽误您休息了。”

少年人的羞涩总是叫人心生柔软,王芣脸上满是慈爱,“好好,我不说了好不好?那你说说,你有什么话要同母妃说?”

萧焎刚才不过是随口一说,这个谎并没有想圆,现在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才找出个借口,“母妃苦夏嘛,儿臣给母妃做了一把扇子。宫人不用上下拉动,只要拉动滚轴,扇子就转了。”

王芣笑意更浓,“我们小火真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了。不过,这都入秋了,母妃要这扇子做什么呀?”

萧焎咕哝一句,“既然您用不着,那我再做个别的去。”

王芣收了笑,“谁说母妃不要了?只要是小火送的东西,母妃都喜欢。”她看了眼时辰钟,“行了,快到骑射课了吧,别在这里耽误了,去吧。”

萧焎行礼要告退,步子却踟蹰,半天才下定了好大决心似的,“母妃,我有本书找不见了,能不能请纪掌籍替我去汇文楼里寻一寻?”

贵妃心如明镜,“行了,那就叫她去吧。”

萧焎长出一口气,退出殿外。他走到纪清辞面前,还没开口说话,清辞却是小声问:“殿下,您能想办法救救她吗?”

萧焎刚才进得急,根本没留心到那边在被掌嘴的宫女,但见清辞目光里满是祈求,也不落忍。他寻了紫玉一打听,才知道那便是私下传清辞之姿、犯了皇贵妃忌讳的宫女。

倘若清辞知那宫女因自己责罚,怕是心里会不好受。萧焎不敢同她说实情,只请紫玉进去说情,总算是放过那宫女一回,他则同清辞一起出了端景宫。

两人在宫道里走了一会儿,萧焎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刚才吓到你了吧?”

清辞摇摇头,却是驻足向他蹲了一礼,“谢谢殿下刚才解围。”

萧焎伸手想扶她,却觉得不妥,手到半空中又缩了回去,“你快别这样。要不是我劝你进宫,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然后又是一叹,“在宫外,你我还是朋友,现在却这样生分。”

清辞微微笑了笑,“既然进了宫,就得守宫里的规矩。殿下待奴婢好,但奴婢不能坏了规矩呀。”

萧焎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他从袖袋里拿了一块铜牌出来,“这是我向大伴讨的通行牌子。不过文禄阁在外朝,你要是过去看书,可能要换上内侍的衣服了。我也请大伴同龚尚仪打过招呼,叫她不给你派太多事做,这样你就有空去文禄阁抄书了。”

“谢谢小火哥哥!”清辞欣喜地接过牌子,一高兴就忘了规矩,但她立刻就意识到了,捂住嘴望着他笑。

萧焎的心忽然快速跳了起来,脸也发起烫来,忙挪开了目光,“那这样,我们说好了,以后没人的时候,你还是叫我小火哥哥吧?”

“好呀。”

天际流云,须臾变幻,萧焎第一次发现,这寂寥深宫竟也有如此晴朗明媚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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