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烟锁芙蓉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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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光景飙移,过了梅雨,无论皇家还是民间,各藏书楼又都开始要张罗着晒书了。纪言蹊请了几日的假回澹园料理,清辞本想同去,但因近产期,身子沉重,纪言蹊自然不肯让她轻举妄动。

听了大夫的建议,清辞日间做事的时间也减了一半,剩下倒都成了消磨不去的闲暇,只得在绥绣宫里或到相邻的花园里走走路、散散步。

宫里多是捧高踩低的人,因萧煦忽对绥绣宫不管不问,那些人观察了一阵,自然见风使舵,绥绣宫的吃穿用度一落千丈。虽有太皇太后和皇后的照应,但毕竟下头人难缠。清辞也不愿意因为这些小事去麻烦别人,让她们徒增烦恼。对韩昭,更是报喜不报忧。

其实萧煦这样漠然视之,反而让她松了口气。想起他说不要做大哥哥,想起那日他那疯狂偏执的样子,忍不住就会打一个冷战。继而是片刻的迷惘,也只一瞬,便无影无踪了。

银铃每回领月份回来的时候,都要替清辞不值,“皇上那么爱重姐姐,只要姐姐愿意,虽说皇后是不敢想的,贵妃那还做不成吗?到时候定然叫那些小人好看!”

清辞淡淡一笑,语气却颇是肃冷,“你说的什么傻话?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见银铃委屈地咬住唇,又抱歉道:“银铃,你跟着我受苦了……”

她话还没说完,银铃就立刻止住她。知道清辞下头要说什么,无非是让她另寻出路。张信早要她去皇后那里当差了,只是她自己不肯。她是个死心眼,谁对她好,她就要对谁好。她心里一直觉得对不住清辞,是以怎样都不肯走。张信最后恼得也不想管她了。

天气闷热,孕妇苦夏,清辞身上一阵一阵地起痱子。银铃看着心疼,这日起了个大早就去司饎司讨冰,到了中午人才回来。清辞正挺着肚子在院子里散步,见了银铃,喊住她。太皇太后又叫人送了茯苓饼来,她吃不下许多,特意给她留着。

银铃捂着脸,支吾了一声,只说“牙疼不吃了”,匆匆忙忙就要往房里去。清辞觉出异样,快走了两步,拉住她一看,银铃左脸一片红肿,显然是被人打了脸。

清辞惊问:“怎么回事?谁打你了?”她虽不知张信就是银铃的亲兄,倒也听说银铃认了个大太监做干哥哥,在宫里人人都还是给她些尊重的。她也不是爱惹是生非的人,怎么会挨打?

银铃强笑了一下,把脸扭开,“嗨,怎么会有人打我呢,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就是今日讨冰的人太多,姐姐,对不起啊,我没要来冰。”

“银铃,撞的还是打的,我还能分不出来吗?我是问冰吗,你的脸,谁打的?”

银铃见瞒不过,这才说是刚才好不容易要了一盆冰,从花园里路过时,樊乐宫的人正在凉亭里纳凉。那大宫女蕊枝见了她捧的冰,就要拿去用。她自是不肯,蕊枝就故意绊倒了她,那一盆冰全落湖里了。她恼极了,推了蕊枝一把。蕊枝就叫人按住她,打了她几巴掌。

清辞微怔,蕊枝是清玥宫里的人。清玥后来再不往她这里来了,她也乐得轻松自在。但忽然发现樊乐宫里的人,倒是开始三天两头找麻烦了。清玥是宠妃,宫里人人都忌惮她。清辞自己是不怕她的,只是怕绥绣宫里的人在外头吃亏。惹不起总还躲得起,便早早就交代过,见着樊乐宫的人就避开。

清辞明白,虽然银铃对她曾有欺骗,到底是有自己的苦衷,待她也是真心。她感念每一人的好,她自己能咽下许多的委屈和不平,但若旁人因她而受的委屈,她不会忍。

“走,我去找清玥。”

银铃摇摇头,“姐姐,算了,也不太疼,明天就好了。”

清辞却二话不说,拉着银铃往花园去了。

凉亭里,果见清玥正在弹琴,琴边上摆了个大大的冰盆。蕊枝眼尖,瞧见了清辞,忙小声低语,“娘娘,人来了。”

清玥按琴的手顿了一下,终于来了。纪清辞总躲着不见她,她想做点什么都不容易呢。

那一回她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哪里惹怒了萧煦。后来有一回,蕊枝回来说,银铃冷嘲热讽什么东施效颦、画虎不成反类犬。她这才恍然,原来银铃那句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就是为了让她出丑!

清辞到了凉亭外,向清玥行了礼,清玥皮笑肉不笑道:“快快免礼吧,司籍身子这样重了。什么风把司籍吹来了?”

清辞谢了礼起身,目光往蕊枝脸上一扫。蕊枝被她那寒凛的目光盯得心虚,低下了头。

清辞也没有拐弯抹角,虚虚再一礼,“我的宫人刚才被婕妤宫里人打了,臣来讨个说法。”

清玥假装不知,问蕊枝,“怎么回事?”

蕊枝回道:“婕妤这里不是在为皇后的千秋节苦练琴艺吗,天气这样热,冰盆里的冰说化就化了。奴婢正想去讨新冰来,正巧见了银铃端着冰。奴婢怕娘娘受了暑气,耽误了伺候圣上,就想着先借来一用,再派人去讨一盆还给她。谁晓得她不肯。”

“奴婢想着,不借就算了,陛下给了娘娘多少冰呀,就派个内侍过去抬来好了。谁知道她自己摔了一跤,冰盆掉进湖里了。她迁怒于奴婢,就推搡起来。奴婢怕她惊扰了娘娘,就给了她点教训。”

银铃涨得脸通红,怒道:“红口白牙的,一句实话都没有,明明是你故意把我绊倒的!”

蕊枝撇撇嘴,“你自己不长眼,怪得了别人喽?”

清玥做模做样瞪了蕊枝一眼,然后转过脸对着清辞笑道:“我当什么事呢,婢子间难免一点口舌之争,打打闹闹的也是常有的事。司籍何必这样兴师动众?”

清辞却只是一笑,忽转话头,“想来婕妤也熟读了皇后娘娘派下来的《女训》了吧?”

听她提起这个,清玥脸上的笑倏然敛了去。

王韫要做贤后,平日对后宫里的嫔妃也算宽厚。但那回发了《女训》叫众人熟记。开始众人都以为她不过随口说说、做做样子,谁知道是来真格的。有一位才人,惯是敷衍,甚至将书弄丢了。王韫知道后,一改往日和善,真叫宫正司的人拿了那才人,打了十杖,并罚抄书,这事才算了。众人这也才发现,皇后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仁慈。

那《女训》又非她们自小读的女四书,而是皇后亲自主编,说来有十卷之多。这样浩繁的文章,记起来怎么不头疼?本来清玥就“椒房独宠”了,她妹妹又是《女训》的监印,两下里就更招人恨了。

清辞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起来,清玥满怀恨意差点藏不住。指头下的琴弦差点勒进肉里。

清辞却仍是不缓不慢地道着:“皇后叫娘娘们熟习《女训》,是为宫妇明礼法,为皇上举内治之美。务必请众娘娘耳熟心藏,严养德行,以修其身,好为天下妇之表率。”

“银铃是绥绣宫的人,有什么错处,自有绥绣宫掌事嬷嬷管教,轮不到外人动手。更何况今日是蕊枝惹事在先。”

“婕妤统摄樊乐宫,该检束自身、约束下人,恪守制度。皇后娘娘说妇人善德,恶为祸源。温良柔顺宽和,不可乖戾。正所谓‘吉凶灾祥,匪由天作;善恶之应,各以其类。’治下不严,乃是主人之责。纵奴行凶,无异于自己行凶。”

“若今日婕妤不给个说法,那咱们就到皇后面前讨个说法,请皇后娘娘裁夺。”

清玥心中冷笑,这个臭丫头本事见长了,竟不知她如今这样硬气。这底气到底是谁给的?皇帝还是韩昭?

那日崔氏入宫,她才惊闻韩昭强娶之事。不过纪德英是没有认下这门亲事的。难怪皇帝留她在宫里,却又不纳入后宫。看来这孩子必定是龙种了。哼,竟然还拿皇后来压她吗?不过她今日没打算惊动皇后,因为好戏还在后面呢。

她乜了蕊枝一眼,蕊枝会意,忙跪下来,“娘娘,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自罚!”说着左右开弓,抽了好几个巴掌。

清辞冷眼旁观着,不喊停。清玥端了杯子,啜了口茶,也不喊停。一时间凉亭内只听得见“啪啪”的皮肉抽打之声,不一会儿,蕊枝的嘴角就渗出了血。

清玥还以为清辞一如从前胆小心软,没想到她竟然这般能沉住气。眼见蕊枝的脸已经肿得不能看了,到底是自己的心腹,她便咬着牙问,“司籍可还满意?”

清辞颔了颔首,“倘若人人都能如婕妤这样严明法制,后宫定然井然祥和,一如皇后娘娘所愿。”说罢行了一礼,正要回去,清玥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笑了一下,“哎呀,司籍留步。我也有些疑惑想请教司籍呢。”

“请教不敢,婕妤请问。”

“大周以孝治天下,但,何以为孝呢?”

“‘孝乎惟孝。’,‘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

清玥点点头,“妹妹说的是。”她忽然称呼一改,清辞心头莫名一跳。

清玥长叹了一声,“妹妹渊学真是叫人羡慕,能得三叔公教导,真是人生一大幸事。我真后悔,父亲当初若是叫我去澹园就好了。”

清辞听出她话里有话,只默默听着,果然她话锋一转,讶异道:“呀,妹妹怎么穿得这样艳丽?为尊者守孝,不是该斩衰三年吗?”

清辞怔住了,“什么意思?”她要为谁守孝?

清玥讶然捂住唇,“怎么?妹妹不会不知道吧?哎呀,是姐姐多嘴了。也难怪,你身子这样重……”

但说话间清辞已经迈近了几步,抓住她的手腕,面露了慌色,“你什么意思?我要为谁守孝?”

清玥勉为其难道,“今日是三叔公的头七,你真不知道吗?”

清辞身形晃了一下,银铃忙上前扶住她,感到她浑身都僵了。

“你说什么?”

清玥假意大方地原谅她的无礼,抽回了手,“三叔公前阵子回澹园,因大雨,有一处山路年久失修,连人带车滚下了山。”

她沾了沾眼角,眼睛往清辞脸上一溜,“原来你真不知道,难怪妹妹还有心情管一个奴婢的闲事。我方才还纳闷呢,妹妹不是学识渊博,最是守礼的,又是三叔公亲自抚养成人的,情分不至于淡薄至此……”

清辞脑子轰地一下,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三叔公死了?那样好的三叔公,就这样没有了?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她转看向银铃,“银铃,是真的吗?”

银铃脸都吓白了,她是知道的,事发那一日张信就告诉她了。可她怎么敢对清辞说?只想着能瞒一日是一日,最好等孩子生了以后再说。

看她吞吞吐吐的样子,清辞就知道清玥说的都是真的。三叔公不在了,那个人一辈子为了澹园的书鞠躬尽瘁,最后死在了回去晒书的路上,她竟然连最后一眼都没看到!

他临去时还同她说,“阿辞,陛下答应过我了,只要编印完《周文大典》,纪家所有的书都会还回来。阿辞,其实能主持编纂这样的大典,三叔公很高兴……”

“三叔公……”

大典还没编完,鸿渊阁的书还没摆回去,他说过要给孩子起名字的——怎么就这样丢下她说走就走了呢?

清辞心中悲痛难抑,几乎要跌倒。银铃费力地架住她,不停地劝着,“姐姐,你别难过,你要顾念肚子里的孩子啊!”

清辞只觉得一阵绞痛从心底传向四肢百骸,痛得她直不起身。最后那痛沉结于腰腹深处,她忽然感到一阵暖流不受控制地从身体往外流。

银铃看出她的异样,吓得也结巴了,“姐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清辞已经明白过来自己的境况,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银铃,你别急,扶我坐一会儿。”她额上很快就渗出了一层汗,顺着脸旁滚了下来,“银铃,我可能要生了。”

银铃手忙脚乱地让清辞靠着亭柱坐下,“要生了?不是还有一个月吗?这怎么办?姐姐,我这就去找人来抬你!”太皇太后前阵子派了两个粗通医术的婆子来照顾清辞,一应生产之事也安排好了,只待这边发动,那边就派人来接生。

清玥冷冷地看着银铃跑开了,这才对着清辞假惺惺道:“妹妹,你要生了?可不能在这里生啊!我的肩舆就在那边,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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