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滴蜜糖(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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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嫣然亲提酒壶,盈盈起立,来到对面的项少龙旁跪下,眼中射出不用装姿作态、自然流露的崇慕之色,柔声道:“嫣然刚听到一生中最动人的寓言,无以为报,借一杯美酒多谢董先生。”以一个优美得使人屏息的姿态,把酒注进项少龙几上的酒杯去。

与席者无不哄然。

赵穆大奇道:“董先生说了个怎么样的精彩寓言,竟教我们的纪才女纡尊降贵,亲自为他斟酒劝饮?”

姬重亦露出惊异之色。

李园则脸色阴沉,眼中闪动掩不住妒恨的光芒。

赵雅露出颠倒迷醉的神情,把那故事娓娓道出,未听过的人都为之折服。

回到座位里的纪嫣然举杯道:“嫣然敬董先生一杯。”

韩闯心里虽妒忌得要命,但亦喜可打击李园这更可恨的人,附和道:“大家喝一杯!”

众人起哄祝酒,李园虽千万个不愿意,亦唯有勉强喝下这杯苦酒。

项少龙细看诸女,纪嫣然固是遏不住被他激起的滔天爱意,赵雅更是不住向他送来媚眼,妙目传情,连正生他气的赵致亦神态改变,不时偷看他,最意外是郭秀儿也对他黛眉含春。暗叫侥幸,若非自己可随手借用别人的智慧,今晚定要当场出丑,绝不会是眼前这一矢四雕之局。

姬重道:“想不到董先生听过这么深刻感人的寓言,教我们拍案叫绝。”转向李园道:“李先生才高八斗,对此自有另一番见地。”

他这番话是暗贬项少龙,明捧李园,由此可见此人为求目的,不择手段。对他来说,能影响楚王的李园,自然比项少龙重要多了。

韩闯哈哈一笑,插话道:“那是董兄由马儿领悟回来的寓言,不过我却有另一个看法,假设我们六国每个人都不再忘情于那滴只能甜上一刻的蜜糖,联手对付虎狼之国的秦人,自可从绝境中脱身出来。”

这几句话明显是针对楚人来说,只因他们数次被秦国给的少许甜头而背弃其他合纵国,弄致自己折兵损地,得不偿失。

赵穆等暗暗称快,坐观李园脸色微变。

有纪嫣然在场,李园怎肯失态,转瞬恢复正常,把话题扯开去。

项少龙知道言多必失,故埋头吃喝。

不旋踵李园向纪嫣然大献殷勤,又不时向赵雅等三女撩拨,一副风流名士的气派,若非刚受挫于项少龙,他确是女人的理想情人。

纪嫣然却是无心理会,不时把目光飘往项少龙,恨不得立刻倒入他的怀抱里。

坐在李园身旁的女主人赵雅给他逼着连干三杯后,脸上升起诱人的红霞,发出一阵浪荡的笑声,道:“今天你还逼人家喝得不够吗?”

众人为之愕然,往两人望来。

赵雅知道说漏了嘴,赧然垂下头去。

李园大感尴尬,他今天私下来找赵雅,一方面是为向董匡示威,更主要是好色,赵雅虽比不上纪嫣然的独特气质,终是不可多得的美女,放过实在可惜。只是想不到赵雅会在席上泄出口风。

干咳一声,道:“不是说过要比酒力的吗?”

赵雅偷看项少龙一眼,见他凝望着杯内的美酒,似是毫不在意,内心好过些,同时有点后悔,恨自己受不住李园的引诱。

除项少龙外,李园乃连晋后最使他动心的男人,又说可把她带离这伤心地,远赴楚国。只是不知如何,眼前满脑子奇特思想的马痴,无论举手投足,均混杂着智慧和粗野的霸道方式,予她的刺激更胜于长得远比他好看的李园,使她不时在反抗和屈服两个矛盾的极端间挣扎,既痛苦又快乐。

纪嫣然看了项少龙一眼,向李园淡淡道:“这叫‘自古名士皆多情’吧!”

李园心中叫糟,尚未来得及解说,赵雅抬起俏脸,微笑道:“嫣然小姐误会哩!李先生只是来与赵雅讨论诗篇,喝酒不过是助兴吧!”

郭秀儿显然极爱诗歌,向心目中的大哲人项少龙道:“董先生对诗歌有些什么心得呢?”

这话一出,众人的注意力均集中到项少龙身上。

郭纵则暗叫不妙,难道乖女儿竟对这粗人生出情意?

赵致想起项少龙难以入目的书法,心中暗自感叹。

纪嫣然和赵雅均精神一振,热切期待他说出另一番有见地的话来。

自古流传下来的诗歌,经孔子和他的信徒陆续修改,共有三百余篇。这些诗歌在这时代有着无比实用的价值,特别在权贵间,更成生活的一部分,交际时若不能引诗作装饰,会给人鄙视。甚至有纯以诗文命乐工歌诵作为欢迎词,名之为“赋诗”,回敬的诗歌叫“答赋”。所以对诗篇生疏者很易当场出丑,所谓“不学诗,无以言”。

项少龙尚算幸运,不过他的运气显然到此为止,终于正面遇上无法解决的问题。

诗篇不单是装饰的门面功夫和表达修养内涵的工具,时人还有“论诗”的风气,例如诗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大意在描述一个美女,因其姣好的姿容,而展现美好的风情。子夏曾就此问道于孔子,因而得到孔子的称赞,说他有谈诗的资格。

所以论诗乃宴席间的常事,郭秀儿并非故意为难使她大生兴趣的男人。

项少龙差点要叫救命,表面从容地道:“董某终是老粗一名,怎有资格说什么心得?”

郭秀儿想不到此位与众不同的人物给她一个这么令人失望的答案,垂下脸,不再说话。

纪嫣然亦露出错愕神色。对她来说,项少龙公开追求自己实是个非常有趣的游戏,亦可使她进一步了解爱郎的本领,哪知他刚露锋芒,又退缩回去,使她欣赏不到他以豪放不羁的风格表达出来的才情,怎知项少龙在这方面比草包还要不如。

姬重脸上露出鄙夷之色,更肯定那寓言是董匡由别人处偷来私用的。

郭开、韩闯等均露出讶色,董匡的父祖辈终是当官的人,董匡怎会对诗歌毫不认识?

赵穆则猜他不想在眼下情况下露一手,哈哈一笑向赵雅道:“不知李先生和夫人今天讨论的是什么题目呢?”

李园见项少龙发窘,心中大喜,答道:“在下和夫人谈到‘诗’和‘乐’的关系,所谓‘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在下又把所作的乐章奏给夫人指教,幸得夫人没有见笑。”

一般贵族大臣的交往,离不开诗和乐,李园藉此向纪嫣然表明他和赵雅没有涉及其他。

一直没有说话的赵致出言道:“董先生似乎把礼、乐、诗、书都不放在眼内哩!”

项少龙差点想把她掐死,她自是暗讽他昨晚对她无礼,也是妒忌纪嫣然对他的示好,有意无意地加以阴损。

李园一听大乐,笑道:“董先生自小便与马为伍,以马为乐,对其他事自然不放在心上了。”

姬重一向自重身份,逼不得已要和一个养马的粗人同席,心中早已不喜。不过他为人深沉,不会露出心中的想法,这时趁机巴结李园道:“董先生养马天下闻名,李先生诗、乐精湛,都是各有所长。”

项少龙本不想多事,闻言无名火起,道:“请恕我这粗人不懂,七国之中,若论讲学的风气,礼、乐的被看重,秦人实瞠乎其后,为何独能成为我们六国最大的威胁?”

此语一出,众人先是色变,接着却无言以对,因为这是个不容争辩的事实。

项少龙冷然道:“有人或者看不起我这种养马的人,对董某不懂诗、书感到鄙夷,不过董某却可藉畜牧使得国富家强,抵抗外敌。秦人的强大,是因以军功为首,其他一切摆在一旁。”

众人知他动了气,默默听着。

项少龙续道:“作为生活的一部分,诗、书、礼、乐自有其陶冶性情、美化一切的积极作用。但在现今的情况下,更重要的是富国强兵,衣食足始知荣辱,若连国家都难保,还谈什么诗、书、礼、乐。想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励志奋发,最后得报大仇。本人来邯郸后,发觉人人皆醉心于吃喝玩乐,如此风气,纵盛倡礼、乐,终有一日会成亡国之奴。”

最难受的是赵致,给他这么当面痛斥,黯然垂下俏脸。

李园、韩闯的表情都不自然起来,他们确是纵情声色,置对付强秦的大事于不顾。

赵穆想起“他”出身荒野山区,所以并不为怪,还暗忖将来若自己当上赵国之主,定要重用这只求实际的人。

其他三女的感受却非那么直接,在这男性为尊的世界里,捍卫国土自是男儿的责任,反觉得众人皆醉,惟此君独醒,感到他与众不同。

姬重冷笑一声,道:“鹿死谁手,未至最后,谁人可知?”

项少龙对这东周君派来的人已感到极度憎厌,双目寒芒一闪,盯着他道:“人说凡人只想今天的事,愚人则只记昨天的事,唯有智者胸怀广阔,想着明天,以至一年或十年后可能发生的事,从而为今天定计。若要等到分出胜负、错恨难返时才去看那结果,不若回家搂着自己的女人多睡几觉好了。”

姬重变色怒道:“董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谁不为将来筹谋,独有先生是智者吗?”

赵雅欲出言缓和气氛,给项少龙伸手阻止,从容一笑,道:“姬先生言重,本人只是以事论事,先生千万不要以为本人出言是针对姬先生,我这人直肠直肚,现在亦是和各位祸福与共,希望献出力量,保国卫民。可是看看我得到的是什么待遇,见微知著,鹿死谁手,已可预期。这不是争论的时候,而是要各弃成见,知彼知己,我们才能与秦人一较短长。”

郭开和乐乘对望一眼,始明白他满腹怨气的原因,是怪赵王因李园而冷落他。

赵霸喝了一声“好”,转向姬重道:“董马痴快人快语,听得赵某非常痛快。姬先生不要怪他,他这番话骂尽座上诸人,包括本人在内,不过却骂得发人深省。”

李园哪会服气,冷笑道:“既是如此,董先生可索性不来出席纵情逸乐的宴会,为何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

项少龙微笑道:“李先生误会了,宴会乃社交的正常活动,秦人亦不曾禁绝宴会,本人只是借题发挥,指出有些人放开最重要的大事不去理,却只懂玩物丧志,甚或为私欲专做些损人利己的事而已。”

两眼一瞪,举手拉着襟头,一把扯下,露出包扎的肩膊,若无其事道:“李先生可否告诉本人,这剑伤是谁人干的好事?”

纪嫣然“啊”一声叫了起来,望往李园。

李园猝不及防,顿时愣住,出不了声。

众人这才明白两人间怨隙之深,竟到了要动刀抡剑的阶段。

项少龙又拉好衣襟,微笑道:“李先生当然不会知道是谁干的,本人也不将偷袭的卑鄙之辈放在心上,只不过想以事实证明给各位看,董某并非无的放矢。”

项少龙这一番说话,是要建立他率直豪放的形象,同时亦在打击李园,教这人再不敢对他动手,否则要想再洗脱,亦是头痛的事,因他嫌疑最大。

李园的脸色变得要多么难看就有多么难看。

赵穆道:“董先生可把受袭的事详细告诉乐将军,他定可还你一个公道。”

项少龙哑然失笑道:“些微小事,何足挂齿,来!让我敬姬先生和李先生一杯,谢他们肯听我董老粗的唠叨。”

众人举起杯来,姬、李两人无奈下唯有举杯饮了。

众人才放下杯子,赵致便向项少龙敬酒,道:“小女子无知,惹得董先生生气,就借这杯酒道歉。”

赵致一向以脾气硬著名,如此低声下气,熟悉她的人尚是第一次见到。

项少龙饮罢,笑道:“是我不好才对,哪关致姑娘的事。”

纪嫣然目闪异采,向他祝酒,道:“董先生说话不但出人意表,还启人深思,将来定非池中之物。”

接着杯来酒往,气氛复常,至少表面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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