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入松3(2 / 2)
轿子停住了,轿夫们见来人气势汹汹都怯怯地望向护轿的东旺。东旺走到几人面前,一瞪眼,“什么人敢挡咱们明五爷的轿子!”
“道府衙门的!深更半夜的,你们到哪里去,里头是什么人?”
东旺斜着眼睛极其轻蔑地笑了一声,“送明五爷的姑娘回去休息。怎么,犯法?”
“朝廷在抓要犯,咱们得搜一搜!”
东旺面色一冷,“你们敢!冲撞了咱们姑娘……”话还没说完,轿子里忽然响起一个娇软的声音,“东旺哥,不用同官爷们置气,搜就搜吧。”随着话音,一双纤纤玉手挑起了轿帘子。
捕役们都是莽夫粗汉,听那一句话就酥了半边身子。再见闪出的一张芙蓉面,另一半身子也软了。
芳菲怕他们看不清一样,将轿帘子挑起老高。轿子里一览无余。除了这个怀抱琵琶的小娇娘,里面什么都没有。捕役们的眼睛搜完了,然后都情不自禁往芳菲脸上和胸口瞄。不是良家女子的打扮,却一点风尘气也没有。
芳菲大大方方地让他们看了一阵,然后婉媚一笑,“众位官爷们看清了吗?没有什么要犯吧?”
东旺急不可耐地走上前放下了轿帘,厌恶地咕哝,“赶紧擦干你们的嘴,口水都掉下来了!”
妓女出局一般坐两人抬着的凉轿,没有轿衣,用以同良家妇女区别。众人也知明五爷做事向来出格,从不按规矩办事。想来这位就是被明五爷赎了身,却仍旧养在书院里的窑姐。心里瞧不上她同女人“做夫妻”,可惜了这样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但心里再怎样鄙夷,也知道明家五爷是个刺头,不好惹,只得放行。
轿子行出了好几条街去了,芳菲才挪了挪身子,将座椅掀开,把曾少铭放出来。这暗阁狭小,又在她座椅下头。一路上只要想到自己屁股下头有个男人,尤其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她便是如坐针毡。
“公子您受累了。”她歉然道。
轿子空间局促,本只容下一人,此时两人并排而坐,人贴着人,躲也没处躲。
曾少铭手长腿长,窝了半天,十分憋屈。伤口似乎又崩裂了,隐隐作痛。身边有人,也不好伸展筋骨,他抚着胸口喘了两口气,方才侧过脸去看芳菲。
芳菲紧靠着轿壁,垂着脸。犹抱琵琶半遮面,不敢直视他。她虽有花名在外,但被明蓁所救,至今仍旧是个姑娘家。自从被明蓁赎身后,她根本也没近身接触过什么男子。唱曲时也有不怀好意的,都叫人给挡去了。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 。”曾少铭轻笑道。
这是她刚才在明蓁家唱的那段《寻梦》懒画眉的唱词。芳菲讶然抬眸,正撞进他浅笑的眸子里,顿时觉得双颊滚烫心如鹿撞。她慌得又垂下头,声音不复刚才的镇定,有些慌乱,“俗声粗调,让公子见笑了。”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姑娘色艺双绝,过谦了。”
芳菲被他这样一夸,脸像是被泼了一盒胭脂粉,更加不敢看他,低声道:“公子谬赞。”
曾少铭微微一笑,然后肃然向她拱了拱手,“多谢姑娘相救。”空间逼仄,他声音又刻意压低,如同耳语。
芳菲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低声道了一句“公子客气”便抿唇不语。
夜深寂寂,只听得轿外轿夫步履匆匆,不知道抬往何处。
过了许久,轿子停了下来。芳菲听得外头有人低语,听不大分明。片刻,东旺低声在外道:“四少,接货的来了。”
曾少铭轻声“嗯”了一声,然后起身下轿。芳菲始终垂着头。只觉身边一空,心里也有些空落落的。
不料曾少铭下了轿忽然又返身回来,俯身下来,手扶着轿身,半挑着轿帘。虽然神色严肃,说话声气却十分柔和,“你不会真打算跟小五过一辈子吧?好好寻个人家正经过日子去吧,别跟着她胡闹,耽误了青春。”说着从怀里拿了一块怀表出来,“礼轻意重,大恩不言谢。”然后拉过她的手,放在了她手心里,人便走了。
芳菲怔怔地看着微微荡动的轿帘,一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听见一声“起轿”,仿佛才找回一丝神明。而刚才的种种,似乎只是一场梦。可手里的东西却是实实在在的,证明了那不是一场梦。
握着怀表的那只手没有了知觉。鎏金的表身,在一点天光里泛出细碎的梦幻光芒,燃了黑夜的一角。掀开表盖,似乎听得见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心活了过来。
明蓁边吃早饭,边听东旺回禀。听他说完,明蓁将勺子一扔,气不打一处来。
“曾老四真不是个东西,枉我还豁出性命去救他。他就这样拆我的台,翘我的妞!什么叫跟着我耽误了青春,什么叫跟着我胡闹?芳菲要不是跟着我,早不知道被人祸害成什么样了!”
小梅忙上前安抚,“五爷您消消气,四少那人同姑娘说话就是那个调调,他就是同芳菲姑娘闹着玩的。”
“你懂什么?芳菲那就是个聪明面孔笨肚肠。这下我看是完了,她八成要被曾老四勾去魂了。曾老四啊曾老四,千万别再回来栽到我手里,不然到时候给你好看!”
小梅歪着头想了想,然后噗嗤一笑。“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呀,回头您嫁进了曾家,四少要是喜欢芳菲姑娘,就纳进来做小,和您不正好做个伴儿吗?我也能天天听芳菲姑娘唱曲儿了。”
明蓁往她脑门上一弹,小梅疼得缩了缩脖子,“哎呀,疼!”
“疼就对了。叫你长长记性,往后不要在芳菲面前说什么做小的事情。她瞧着不声不响的,气性大得很。要不是她这身傲骨,爷我能对她另眼相待?”
小梅顺着她的话附和道:“嗯嗯,咱们爷眼光那向来挑的,庸脂俗粉那根本入不得爷的眼。”
吃完了饭,明蓁坐了马车回了明府。昨夜担心了半宿,直到听说曾少铭上了车,这一颗心才算是回到了肚子里。虽说明老爷是洛州总督,她再受宠,但有些事情是杀头的大罪,她也担不起。
这会儿吃完了饭人松懈下来,困劲儿也上来了,小梅伺候她睡回笼觉。明蓁的睡劲儿大,就算是回笼觉也能睡上一两个时辰,索性让小梅自己出去玩。
过了午饭,明蓁醒了。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方才懒洋洋地叫人来伺候。应声进来的是院子里的丫头兰菊。明蓁一问,才知道小梅还没回来。
明蓁纳闷,小梅虽然贪玩,正事从来不耽误,怎么会这么久了还没回来?这几个丫头虽然用着不如小梅顺手,倒也勉强伺候完她洗漱好。
兰菊低声问她要不要吃午饭,虽然过了饭点,但灶上还热着。明蓁本就无所事事,吃点东西正好还能打发一点时间。
饭菜摆上了桌,明蓁看了看桌上的盘盘碗碗,觉得不是很有胃口。漫无目的地随意舀了一勺蟹黄豆腐,还没送进嘴里,忽然被一声尖细的惊呼吓得手一抖,豆腐落在了桌子上。
“小姐!了不得了!”
那黄灿灿的豆腐摔得七零八落的,明蓁剩下的那丁点胃口也倒了个干净。她放下勺子,冷眼扫了小梅一眼。小梅知道明蓁是个色厉内荏的角色,也是蹬鼻子上脸惯了,风风火火冲到明蓁身旁,抓住了她的手腕,“小、小姐。可了不得了,出了大事了!”
明蓁眉头皱起来,一来“小姐”两字刺耳,叫她忽然想起那个叫她“小姐”的人来;二来实在是不喜欢小梅这种冒冒失失的做派。她捋顺了袖子,眼皮都没抬,“把舌头捋直了说话。”
小梅舌头捋不直了,猛咽了两口唾沫,“我、我听说昨天孟老板把咱们二爷扎伤了,然后就跑了。现在全城都在抓孟老板呢!小姐,您快想想办法吧!”
明蓁的手顿了顿,虽然也觉得意外,但并不认为这事同自己有什么关系。她站起身叫小丫头们撤了饭菜。“想办法?我想哪门子办法?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小梅仿佛看到了一线曙光,忙跟上去,倒豆子一样把她刚刚听到的消息颠三倒四地倒出来。
原来昨日天和大戏院因为名角太多、票价又太高,引得买不起、买不到票的戏迷和流民一起冲撞了戏院。好在后来武正军的人来了,镇住了场子,这才把戏唱完了。谢完幕,孟小棠就到后台卸妆。人像是病了,几乎是被人搀下去的。外头的人都传说是那天被明五爷玩坏了身子,腿虚。
明蓁听到这儿冷笑了一声,低头啜了一口茶。荒谬!
小梅接着道,后来明文翰借着送花篮到了后台。两个人在化妆间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忽然就见明文翰浑身是血冲出来,大喊着杀人啦、杀人啦。后台一瞬间那叫一个乱哪!
武正军的人领着兵进了后台,只见明文翰倒了地,蜷缩着身体在地上打滚,仔细一看才发现被伤了下身。明文翰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弄了好半天,众人才听明白,原来竟然是孟小棠刺了他一刀。
就这样,军警也来了,开始到处找孟小棠,最后把人堵到了洛河边。孟小棠站到了回春桥上,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与明家有仇,所以手刃仇人。此事全是孟小棠一人所为,孟某敢作敢认,与旁人无关。孟某自知死罪难逃,一命换一命!”
就这样孟小棠跳进了洛河里去了。这洛河此时正是汛期,水流湍急,下游不远就是个险滩,这一落水怕是神仙难救了。
明蓁一边喝茶一边听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完,总算是弄明白了。
“既然都投河自尽了,这会儿怕是喂了鱼了,还想什么办法,救什么救?我看你脑子是被猪油糊住了,别忘了我们都是姓明的。既然孟小棠都说了和明家有仇,那咱们不也是他仇人?”
小梅急了,“可、可,小姐,您上回可不是那么说的呀!是您说的,孟老板往后都是您罩着的。定是二爷又去轻薄他,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更何况是个男人……”
明蓁摆了摆手,声音冰冷。“小梅,别忘了你是吃明家饭的。这些话说出去叫夫人听了,我也保不住你的嘴!我那天不过随便说说,你还当真了?就算我罩着他,也得他老老实实不惹事。这天大的篓子,我躲都躲不起,还罩他?是你嫌自己命长,还是嫌我命长?”
明蓁一通数落完,瞥见小梅眼睛通红又急又气地直掐着手指,便缓了缓语气。“好好好,人死不能复生。这样,你回头偷偷送五十两银子过去,聊表心意吧。”
小梅咬着唇不说话,她没了主意,确实明蓁也不能做什么。她不过是有些银子,可不是男人,没权没势的,更不可能叫人去洛河里打捞。也许明蓁说的没错,如今是无力回天了。听说孟小棠还有个寡母,那送点银子也是好的。
小梅不情不愿地去了账房,回来的时候脸色更不好看了。明蓁气不打一处来,这丫头简直被惯得无法无天了,没事就要给她脸色看。
“又怎么了?”
“爷,您没钱啦!都支光了。”
“不知道先支下个月的?”
“我说的就是下个月的……”
明蓁无奈地捏捏眉心,“那就支下下月的。”
小梅叹了口气,“钱叔不肯,我磨破嘴皮子也就给了我几两碎银子。这点儿钱,能干什么呀……”
明蓁已经失了耐心,“姑奶奶,求你别拉着张脸给爷脸色看了。行了,你随便去首饰匣子里拿几件东西意思意思吧。”
小梅一听,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小梅特意穿了件深色不花哨的衣服,以示尊重。马车到了德庆班停住了,小梅挑起车帘一看,门口贴了报丧条子,挂起了白灯笼。好些日子过去了,孟小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小梅心里发堵,汛期的洛河,就是水性最好的渔夫也是不敢下水的。更何况孟小棠打从北边来的,会不会水还不知道呢。或许真如明蓁所说,怕是早就喂了鱼了。想来德庆班的人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设了灵堂。
小梅又看了看,不远处还有两个官兵守着,估计怕是孟小棠万一活着会偷偷跑回来。小梅叹了口气,真真是戏文里唱的那样,自古红颜多薄命。
小梅做了男子打扮,进了灵堂。因为惹了官非,加上一些金钱上的纠葛,也没什么人来拜祭孟小棠。人走茶凉,德庆班的人也不肯花大钱来置办丧事。灵堂空荡荡的,很是寒碜。
一个穿着丧服的中年女人跪着,哭声凄切。她旁边陪着一个瘦得像豆芽菜一样的女孩子,头戴白花,在低声劝慰着。
小梅走上前对着孟小棠的牌位拜了拜,心里默念,“孟老板,我求菩萨保佑你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倘若你真的遇了不测,也许不是什么坏事吧。你这样谪仙一样的人物,不该总被人辱没。那我就求菩萨保佑你下一世投胎到有钱有势的人家去吧。你也不要怪我们小姐,她人心很好的,只是没顾上你,你不要恨她。”
小梅上完了香然后转向了那个妇人,问清了妇人身份,便将包裹递上前,“孟夫人您节哀。这是我家主子的一点心意,帮不上什么,不过买两亩薄田度日还是够的。”
孟春娥早哭得没了力气,柳芽替孟春娥谢礼,打开包裹一看,里头不仅有几两碎银子还有一小匣子珠宝,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的东西。东西太贵重,柳芽没了主意,把包裹塞给了孟春娥。
孟春娥也很是惊讶,她忙把包裹裹起来,这才抬头看来人。眼前人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不过仔细一看就知道是个姑娘家。看衣服料子,还是个大户人家出身的。
这几日孟春娥受尽了人情冷暖,未料竟还有人这样雪中送炭。她颤着声问:“不知道小哥你……您家主人姓什么叫什么,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来日老妇定然茹素诵佛,为恩人祈福。”
小梅忙摆手,她可不敢报出明蓁的名字。可孟春娥再三追问,小梅没有办法,只得信口乱说,“我家主人姓曾,行四。”说完就跑了。
她心里道,“菩萨莫怪,我家小姐嫁到曾家,就是曾四少奶奶,可不就是姓曾?”而且这些首饰有一半都是曾家给的聘礼,明蓁一向用不上,都放在首饰箱子里落灰。那能解一解旁人的燃眉之急,也算是替小夫妻俩积了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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