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绛罗裙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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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蓁头一回有些稳不住阵脚了,咬着指甲在房里来回走了一整日,走得小梅都慌了神。

曾少铭这个挨千刀的,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跑到扶桑去了?她可不想嫁去颖州,那边地处偏远,关家又是十分传统的大家庭。她过去当不成舒服的少奶奶,婆母调教媳妇是极有手段的。她可不想那样过一辈子。

明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灯,怕这几日明蓁在外头胡闹再横生枝节,便叫人守着门,不许她乱跑。那几个大力的婆子是明太太从娘家带来的,除了自家主子,一向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明蓁晓得同她们正面冲突那是落不着好的,只得再想其他的法子。

明太太又点名要明蓁画一幅千手千眼观音像,正好送给关夫人做见面礼。明蓁把自己关在房里画了一天的画,心总算静了下来。叫小梅去广宁街,把她房里的一挂绳子取出来。

小梅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还是按着吩咐去了,在前院遇到正在指点明四爷功夫的沈彻。

沈彻见了小梅,问:“是小姐要出门吗?”

因明蓁对这人态度有了转变,小梅对他也客气多了,“我们小姐这几日都不出门,我去广宁街取个东西。”

沈彻正想摆脱聒噪的明四爷,便道:“是什么东西,我骑马来去都快,可以替姑娘跑一趟。”

小梅虽然懒,可不敢敷衍明蓁的差事,只摆摆手,“多谢您嘞,不是什么急用的东西,就一根绳子。不过在小姐房里,她那房间不许旁人进的,我还是自己去吧。”

沈彻心头微微一动,但也只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明蓁等府里下了钥匙,提着绳子到后院准备翻墙而出。她要去安排一下,好让明日关家大少“看清”明五小姐是怎样不堪为妻。沈彻当时还教了她如何打出简单结实的绳结,此时倒派上了用场。她先在墙下听着巡逻卫队的脚步声远去,这才爬了梯子翻过高墙。

确实是比原先那条绳子好用些,但还是磨得手疼。上回瓷片割伤才好,这会儿又蹭破了,简直活受罪。她一边往下落,一边心里暗骂着曾少铭和小戏子。好不容易落了地,明蓁走了几步,才一转弯就看到一人负手而立,仰首望天,似在赏月。

真是出门遇到鬼了,明蓁的头都疼起来了。她一见到沈彻掉头就要走,沈彻却拦住她的去路,笑问:“这么晚了,小姐莫非也是出门来赏月的?”

那月亮白惨惨的,挂在枯树枝上,冷风飕飕的,没半点看头。

“轮不到你管。”明蓁冷冷道。

沈彻点点头,“在下自是无权过问小姐的私事。不过明大人和夫人早有吩咐,让在下这几日好好保护好小姐,明日的酒宴要保证小姐务必出席。”

明蓁见硬的不行,便转换方式,柔声下气道,“你到底是不是曾少铭的朋友?明天我嫡母要逼着我相亲,这是对少铭的背叛。你说我怎么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反正我不会去的。”说着就要走。

沈彻软硬不吃,依旧拦在她身前,“沈某职责在身,恕不能放小姐离开。”

明蓁仰着头,眯着眼睛盯着他,露出了本来的面目。“那看看你的本事好了。”说话间,冷而坚硬的枪口顶在了沈彻的下颌处。“你再拦着我,我不介意多浪费一颗子弹。”

沈彻垂目看了看,手指轻轻推开了她的枪口,“姑娘家不要舞刀弄枪,到时候走火伤了自己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枪口也不是用来对着自己人的。”

“你算哪门子的自己人?”

沈彻只是笑笑。

明蓁收了枪,“既然你这么喜欢做跟屁虫,你就跟着好了。”她绕开了沈彻,走到街心叫了辆黄包车,一路把她拉到了艳阳苑。沈彻则是骑马跟在旁边。

这会儿艳阳苑正是最热闹之时。芳菲还没出院,那老鸨见到明蓁,一抖帕子就迎了上来,“哎呦,明五爷,这都多久没瞧见您啦,我还以为您把咱们都给忘了呢!”

“那哪儿能呢!这不听说妈妈这里又从旁处挖来了几个极其漂亮的姑娘,所以带着——”她停下来转头对着沈彻挑了挑眉,“带着朋友来捧场。”

妈妈见沈彻气宇轩昂,气度不凡,自是不敢怠慢,一边引着他们上了楼进了雅间,一边叫人去叫姑娘们来。明五爷在欢场里是很有几分名头的,出手大方还不会折磨人,女孩们自然都愿意来伺候她。不多时,房内就满满站了十来个能唱会跳、花红柳绿的姑娘。

明蓁打算着,若沈彻是个假正经的,看到这架势自然就知难而退;倘若他是个登徒子,那正好把他困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她好去安排自己的事情。

明蓁笑着同沈彻道:“沈兄,若有瞧得上的,尽管叫来,不用客气。”反正她是不会花自己的银子的。

沈彻虽看出她的意图,却是从容掀袍坐下,“五爷自便,在下只想护卫五爷安全,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明蓁狡黠一笑,竟然把所有的姑娘都留了下来。“沈兄是自己人,自然不会叫你坐冷板凳。姑娘们,这位沈爷是我的朋友,你们今日一定要拿出点看家本领,好好伺候。”

见沈彻仪表堂堂,是难得的体面客人,姑娘们笑嘻嘻、脆生生地应了。除了明蓁身边的两个,其他都一拥而上,把沈彻团团围住。那染了浓香的帕子乱飞。

明蓁笑眼旁观,等着看他的笑话。沈彻却大大方方,在百花丛中正襟危坐。还坐出一份乱世枭雄只身深入龙潭虎穴的凛然豪迈来。他不气不恼,脸不红、心不跳。一双眼睛,带着武官特有的威严冷煞,不过一扫,女人们都不太敢造次了。

明蓁忽然想起曾少铭说过的,他们这群人,在外头留洋,第一个学会的就是“尊重妇女”。不管心里是怎样想的,或许怜悯、或许鄙夷,但表面的功夫还是做得很足。明蓁却觉得,因为他们尊重的不是女子,而是自己的教养。

一张大圆桌,两人面对面坐着。明蓁冷眼瞧着他,忽然很想要把这个人看透。可以说,这是她人生里遇到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外男”,却和她认知中的男子完全不同。曾少铭不算,因为从听到他的名字时就知道他会是自己的丈夫,潜意识里,他算自己人。

明蓁同相熟的姑娘递了个眼色,那姑娘会意,端着酒杯向沈彻劝酒,沈彻竟然也没有拒绝。其他的姑娘一见,都纷纷拿了酒让他喝。沈彻并不见恼,都一一接过来爽快地喝了。待到姑娘们再次斟酒来灌时,沈彻却是不再接酒,只道已经喝了所有姑娘的酒,就不麻烦大家了。

他虽不作色,但那不显山不露水的疏离,女人们都心生了畏惧。可客人花了钱,总要找些乐子吧?风月场上的女子,最不会冷场,有人提议唱小曲儿,这样架琴的架琴、抱琵琶的抱琵琶,唱曲儿的唱曲儿,伴舞的伴舞。一时间房内弦歌丝竹,好不热闹。

沈彻淡淡一笑,自己倒了酒。拿起酒杯,冲着明蓁遥遥相祝,然后缓缓饮进,但那目光却一直没从明蓁脸上挪开。

明蓁看到他的喉结耸动,自己也下意识吞咽了口唾沫。他明明没有表情,但那眼睛却像带了钩子,勾住了她的目光。周围的嘈杂忽然都消失不见了,明蓁只听见腔子里的心跳声在耳廓里,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她终于偏开了脸,同身边的女孩子调笑起来,再也不看沈彻。

闹了一夜,众人都有了乏意。反而是明蓁和沈彻,面不改色地坐着。两人再没说过一句话,却是无声地你喝一杯、我随一杯,像在互相较劲一样。

明蓁看了看外头天光已大亮,忽然觉得十分无趣。她站起身,沈彻也放下酒杯,“五爷要去哪里?”

“茅房。沈兄要同去?”她挑衅一笑,然后翩然而去。

沈彻看着明蓁离去的背影,想了想还是跟了上去。

明蓁确实是往茅房方向去,但中途忽然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拦住了,拖着她到了偏僻处。沈彻悄悄跟过去,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压低了,但断断续续也听了个明白。

“求五爷救救我妹妹吧!我那个黑心爹卖了我一个还不够,现在又要把我妹妹卖进窑子里,她才十二啊!”那姑娘边抽泣着边说。

他听见明蓁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叫我说你什么好?早跟你说了,赚的钱好好存着,回头赎了身,买个一亩三分地,放放租子也足够你过下半辈子的了。你可好,耳根子软,你那爹一来要钱,你就给!”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家就我弟弟一个男丁,那赌坊的人说不给钱,就剁了他的手……”

明蓁怒道,“剁了正好!你好欺负,他们就紧着吸你的血。你舍不得他们,他们可不管你的死活。瞧吧,这会儿连你妹妹一齐害了。”

那姑娘又哭着求了一会儿。明蓁大约是被她哭烦了,才没好气道,“行了行了,我去跟妈妈说一声,叫她们先不要动你妹妹。我再想想办法,看谁家要买丫头,我给推荐过去。”

那姑娘千恩万谢,明蓁不耐烦道,“行了,爷急着去茅房呢。哦,我今天带来个客人,身家不薄,你也过去好好伺候,能敲一笔是一笔。记好了,你再拿钱给你家人,我再不管你了!”

沈彻简直要气笑了。心里忽然又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楚。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女人?无论把她当做男人相处,还是当做女人相处,好像都差了点意思,不合适。甚至有时候也觉得应付不来。

但他一向是知难而上的那种人,只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他也不能真跟着她到茅房里,所以又回了包间。那一众姑娘们也都困得没了应酬客人的力气,东倒西歪的,或在椅子或在榻上懒懒靠着。

沈彻随意问了几句明蓁的事情,不知不觉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了,明蓁还没回来。他暗道不好,忙起身想去查看。其中一个姑娘瞧见了,对众人使了眼色,顿时女孩子们又生龙活虎地围上来不让他走。

沈彻好不容易挣脱了莺莺燕燕,去了茅房一看,果然没有了人。再一问外头伺候的伙计,说明蓁早走了,好像往侧门那边去了。

沈彻正要追出去,忽然老鸨领着一群人挡住了他的去路。“呦,沈爷这是去哪里,这样匆匆忙忙的。咱们姑娘们伺候的爷可还满意?”

沈彻拱手一礼,“多谢妈妈招待,沈某还有要事,恕在下不能久留。”

老鸨一抬手,“等等,麻烦沈爷留了茶资再走不迟。”

“茶资?”

“对呀,咱们又不是善堂,姑娘们陪了您一夜,总不能白玩吧?五爷说了,今日是沈爷请客,还要把这两个月的账都结了。”

原来要敲他一笔的是明蓁。

沈彻被讹去了一大笔银子才从艳阳苑里脱身。出了桐花胡同,站在大街上左右张望。街上的行人也渐也多了,穿梭的黄包车不时从眼前跑过。沈彻在马上略一思忖,一拽马缰奔了出去。

明蓁去了医院。芳菲已经大好了,过两日就能出院了。见她面带倦容,芳菲让了半张床给她躺下。单人病房,也算安静。明蓁在医院补了个囫囵觉,醒来的时候一睁眼就看到芳菲噙着笑的脸。昨夜里酒喝多了,她脑子还有些发懵。

芳菲给帮她把踢开的被子盖好,“爷梦到什么了,睡着的时候一直在笑。”

梦到什么了?明蓁有点想不起来了。她转过脸躺平,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那不可能,我可笑不出来了。今日我嫡母逼我相亲呢。”

芳菲撑着起身,神色也紧张起来,“真的吗?那,您和四少的婚事,就不算了?”

明蓁也烦,拉起被子蒙住头。芳菲不再说话,怕惹她心烦。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她道:“芳菲,你别怕,我不会嫁到外地去。”离开了洛州,离开了曾少铭许诺的未来,她就不再是明蓁了。

芳菲轻轻握住她的手,在她身边躺了下来。明蓁的头从被子里钻出来,搭到她肩窝里又闭上了眼。芳菲头一次在明蓁身上感到了一种脆弱。

她一直被明蓁保护得很好,虽然身在风尘,可除了刚落进虎口时受了点罪,后来一直没受过什么委屈。可有时候她发现,明蓁并非无所不能的。说到底,她的无所不能,也是依附于男子身上的。

芳菲能理解明蓁的痛苦,但她认得清自己身为女子在这乱世的命运。如同明蓁说的,美丽的女孩子被人践踏,不过是匹夫无罪  ,怀璧其罪。有时候出卖她们的是她们自己,更多的是她们的家人。

芳菲对于未知的命运心里也怕,但她的性格绵软,所以默默接受命运给予的一切。可明蓁是那样不肯认命,那样要与天争。那份不认命,叫她着迷,叫她愿意在她身边。她认可明蓁的话,所以她还是学着做针线活、学算数……她也想变成有用的人,在明蓁偶尔软弱的瞬间,可以让她靠一靠。

明蓁觉得自己像被二姨娘搂着,很安心,又沉沉睡了一觉。从医院里出来,已经过了午时了。才在街上走一会儿,听见身后有马蹄声,明蓁下意识往边上避了避。但那马蹄声却在身边停住,她一转身,又见到了不想见的人。

“五爷真叫在下好找。”

明蓁终于从他那惯常冷静的声气里捕捉到了一丝咬牙切齿。有点痛快。

明蓁继续流连着街边的形形色色的小摊子,满不在乎地笑道:“在艳阳苑见沈爷玩得高兴,不好扫沈爷的兴,是以不告而别。沈爷莫怪。”

“五爷,时辰差不多了,大人请你回府。”

“我要是不回去呢?”明蓁挑衅地望着他。

沈彻带着马向前两步,忽然一俯身将她捞起来横放到马上,鞭子一抽,马撒开蹄子飞奔出去。他这一连贯的动作太快,快得明蓁一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她的头垂向地面,马速度又快,她被颠得头晕目眩,几乎要呕吐出来。帽子掉了,辫子也颠散了,长发飘散。她此时再摆不出风流倜傥的姿态,手脚乱踢,怒吼道:“沈彻你把我放下来!”

沈彻一手握缰绳一手圈着她的腰,怕她真会被颠下去。

沈彻并不理她,一路奔到明府角门前,自己翻身下马再一箍她的腰,把她也抱下马。明蓁脚落了地,头昏眼花双腿发软。沈彻虚虚扶了她一下。

明蓁稳住了身形,又陷入一种奇耻大辱里:穿着男子的衣衫,披头散发,露出女子真容。她扬手就往沈彻脸上抽去,“谁允许你碰我的!”

沈彻却抓住了她的手腕,无视她的蛮狠,“大小姐,沈某人虽是你的保镖,并非任你喊打喊骂的奴才,请你也与人尊重。”说完丢开了她的手。

只是他没想到明蓁不是那么容易下火的人,那一个巴掌没打出去,胸中恶气更盛。他甫一松开手,明蓁又是一个巴掌打过去。沈彻反应快,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腕。

明蓁挣了几下,根本挣脱不开。力气没他大,不肯这样吃亏,一双眼睛恶狠狠的,像一头发狠的小母狼,把他看笑了。“喂,你讲不讲理?我没怎样你吧?好好好,我道歉,我也不是故意碰你的。”

明蓁哪里听得进去?右手被抓了,左手又扇过去。沈彻无奈把她两只手手腕都抓住了,“明小姐,不要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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