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锁南枝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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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了旅店,已经是下午了。

这间小旅店,门脸不大,因为位置偏僻,往常客人也不甚多。明蓁迈进门槛的时候,见厅里坐着一个媒婆模样的女人在吧嗒吧嗒抽旱烟,她身边站着个粗手粗脚的丫头模样女孩子。

见明蓁进来了,掌柜到女人耳边嘀咕几句,女人的眼皮抬起来,攒着眉毛打量了明蓁几眼,在明蓁刚走过去的时候站起身,“姑娘留步。”

明蓁现在的心是空的,眼里谁都没有,游魂似地飘过去了。她太累了,从来没有这么累过,想去床上躺一会儿。

那女人被无视了,老大个不高兴,跟上明蓁,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尖着嗓子叫:“诶,叫你站住呢!”

明蓁被拽停了,茫然地看了眼胳膊上那只鸡爪般的手,顺着手抬眼看去,目光空空洞洞的。

“吓,难不成还是个聋子?叫你呢,你跑什么?”

明蓁撤开胳膊。

女人挑剔地上下又打量了她一会儿,“你就是明蓁姑娘?”

明蓁,姑娘——这个叫法明蓁好像很久很久没听人提过了。

“啧啧,怎么一副男人婆的样子?”女人围着明蓁走了一圈,抬了抬下巴,“知道我是谁吗?”

“您哪位?”

女人对她这种态度十分不满,“我是喜婆。今天是黄道吉日,陆家三爷叫我们来接姑娘进门。”

哦,明蓁想起来了,她把自己卖给了陆云从。

“知道了,等我睡一觉就跟你去。”说着,明蓁就要走。

“什么睡一觉?这可是成亲的大日子,耽误时辰,婚姻可就不和美了!”

和美么?和成亲的时辰没有关系,和人才有关系。既然如此——明蓁打了个哈欠,“有车来么,还是轿子?”她可以在车上睡一觉。

喜婆显然是被交代过,对明蓁态度称不上好,给那粗丫头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跟着明蓁进了她的房间。

丫头叫冬香,从肩上解了包袱下来,拿了一套俗艳的粉红色袄裙给她换上,又弄了线给她开脸。别看着人粗,手上活倒是精细,三两下给她头上拢了一脑袋的刨花水,又别上发包,做成了个妇人的发髻,然后拿喜帕一盖,草草就算完事了。

明蓁随着她们到了大门外,没有轿子也没有车子,只两辆黄包车等在一边。冬香扶着明蓁坐上车,自己也在她身边紧挨着坐下,像怕她会跑一样,抓着她的小臂。

到陆家的时候,天都黑了。明蓁盖着盖头,也看不清什么。冬香扶她下了车,明蓁听见喜婆在前头喊了句,“姨娘到,接新妇了!”

你看,一个女人大约总是在重复她母亲的路吧。她是姨娘生的,现在也做了姨娘。她一点都不意外,坦然接受陆云从的一切安排。

没走正门,从后门进来,一路走到宁园。冬香一路走,一路给她讲规矩。没有鼓乐,没有鞭炮,没有宾客。明蓁自嘲,她这人生真是一直在走下坡路,一次出嫁比一次砢碜。第三次嫁人,还是做妾,直接是自己走上门的。

她今天实在太累了,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已经好久没犯过的胸痹,现在好像也开始隐隐作痛了。她根本没把冬香的话听进去,更没打算守陆家的什么屁规矩。只想走快点,让她早一点躺下去睡一觉。

“从今天起,你就是陆三爷的五姨娘了。没有三爷的同意,你可不能乱走,见到陆家人要行礼。”

明蓁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竟然是五姨娘吗?陆云从不是没娶妻吗,原来前头还有几个妾。不错不错,小戏子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自然也是不在意的,二姨娘也好,五姨娘也好,或者说少奶奶也好,在她眼里都没什么分别。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冬香让明蓁在床上坐下,吩咐道:“五姨娘,你先坐着。三爷前头忙着,过一会儿就来。”说完,她就退出去了。

明蓁听到关门声,接着是上锁的声音。她扯掉盖头,随意打量了一下房间。是广宁街那间宅子里的布置,没有囍字,没有红蜡,别说吃的,连杯茶都没留。她甩掉挤脚的绣花鞋,又把喜服一脱。头上也不知道插了多少东西,她拆了半天没拆掉,失了耐心,索性一歪头就睡过去了。

床是这几年睡过的最舒服的床,不硬不软又宽敞。明蓁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睁开眼脑子还有些发懵,腿脚都酸得不像话,一下子就让她想起当初刚在码头做扛工的时候,每天都累得恨不得变成一摊烂泥摊着。

明蓁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旁边,摸了一个空,蓦地想起来,小四和芳菲都不在了,从今往后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长长吁了口气,把枕头抱进怀里。他们三人一向是挤在一起睡的,夏天你给我扇会儿扇子、我给你扇会儿扇子;冬天挤在一个被窝里取暖。她太喜欢抱着小四睡觉了,小孩子身上有股特别好闻的味道,闻着人就安心,和芳菲身上的那股香气儿也是不一样的。真是奇怪,男孩子是香的,男人却是臭的,这中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身边忽然没了人,真不习惯啊!明蓁抱着枕头边滚边叹气。不过没关系,她没打算把自己的下半生都耗在这里,只要等芳菲他们安顿下来,把支票兑出去,她再想办法弄到路费。只要陆云从不弄死她,只要她的腿还能走,那么这个地方就留不住她。

但是今天心情和身体都有些沉重,难免提不起力气,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她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肚子饿了,人却没什么胃口。本还想再躺一会儿,却是饿得睡不过去,又有了三急,索性起了床。

门自然是打不开的,透过门缝,瞧见一把大铜锁。她拍拍门,喊了声“有没有人?”

无人应答。

她有点恼,不给吃饭不给喝水就算了,连马桶都不给,这叫个什么事儿?难不成让她在屋子里解决?好歹当初她还给他提过马桶。

明蓁扯着嗓子叫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人的声音了,是个少年,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我要去茅房。”

外头的人噎了一下,然后道:“你等着。”

明蓁听见脚步声走远了,只当他去提马桶去了,可过了一会儿,门锁却是打开了。来人推开门,往左一指,“廊子最东头那间就是。”然后人退到台阶下站着,斜着眼睛乜着她。明蓁扫了他  一眼,是那个开车的男孩子。

存货太多,不能走太快,她夹着腿挪到了最东头。并不是老式人家的茅房,而是西人的盥洗室,倒是宽敞。靠里有花玻璃隔断出的一处,能看到纯白色爪足浴缸的一角。地上铺了白瓷砖,壁挂式水槽,哦,还有抽水马桶。她没用过,杂志上看过。

阿荣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扇门,这都多长时间过去了,总不见人出来。他有心去看看,却碍着对方是个女人,而且是五姨娘。听说是欠了债的,家里还不起钱,拿了女儿抵债。可刚才一看,年纪未免大了些,而且这个女人他见过的。他有点想不通,三爷一个姨娘都没有,怎么一来就娶个五姨娘?

陆云从今天也有点怪,早上有客来,走不脱身,却是隔一会儿就叫他到宁园这边来看一眼,但又不说到底来看什么。他这都来回跑了三四趟了,总算是听到点动静,否则他都要当新姨娘变成苍蝇飞跑了呢。

阿荣正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听见陆云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怎么在这里站着?”

阿荣忙回身应道:“五姨娘去茅房了,爷不是说要看着吗,我就在这里等着。”

“人还在里头?”

阿荣点点头。

陆云从蹙着眉头也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迈步过去,径直推门而入。

盥洗室内水汽氤氲,镜子被水汽蒙了一层,像谁罩上一层白纱,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他听见哗哗的水声从玻璃隔断后传来,还有时断时续的哼唱声。原来在洗澡,倒是很惬意得很!

明蓁泡在水里,抱着膝,头歪靠在膝头,看着墙壁的瓷砖上水汽凝成的水珠不断地滑下去,看得人发怔。不知道小四和芳菲到哪里了,路上的东西吃不吃得惯,会不会想姨姨想得睡不着?

“怎么不唱了?”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把明蓁吓了一跳。她转过脸,见陆云从负着手站在旁边,正居高临下漠然地看着她。

“怎么不唱了?”他又冷声问了一遍。

“哄孩子的歌,你要听?”明蓁歪着头笑问。

陆云从忽然屈膝半蹲下身,一把掐住她的下巴,指尖深深嵌进她的双颊里,“从昨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人了,我的奴才,我的小妾。我是你的丈夫、你的主子,对我,要用敬语,要守我的规矩。”

丈夫……

明蓁的脸被他掐得生疼,但仍旧笑,听到笑话忍俊不禁的那种笑,她嬉皮笑脸地问:“那陆三爷是爱听妾叫您夫君呢,还是叫主子呢?”

水面上一层泡沫,迷离惝恍,看不清水下的真身,只有一个隐晦的轮廓。他的目光也只在她脸上,不曾往下移动分毫。不是自持,透的全是厌恶。

她在浴缸一点羞意都没有。短发一齐翻到脑后,一双大眼睛像水洗过一样莹亮,望着他笑。发尾往下滴着水,有一串水珠顺着她的脸一直流下去,流过颀长的颈子,聚集在锁骨的凹陷里,然后一动,所有的水都一齐坠下去。

陆云从“哼”了一声丢开手,站起身。

“那我就斗胆叫一句夫君了?夫君说什么就是什么,妾照做就是。”

那谄媚的语调,尤其叫他说不出的厌恶,还有烦躁。虽然当时的自己也曾忍辱含垢、曲意逢迎,但不是这样的,他要的不是这样一个人,要的不是这样的反应!

他只是不知道,他只是晚来了一步。几年前的明蓁,自矜自贵,绝不是现在这副嘴脸。

“哄孩子的歌,夫君要听吗?”明蓁又笑着问了一遍。

陆云从没有回答。

明蓁唇角一扬,也不再看他,拿了海绵搓起自己的胳膊,竟真的唱起来了。

“小小狗,小小狗,想吃肉,想吃肉。我拿着肉包勾勾手,它汪汪叫两声,打个滚、抖三抖。小小狗,小小狗,舔舔我的手,摇摇尾巴点点头……”

“闭嘴!”

陆云从猛然间火气上涌,怀疑她在故意羞辱他,故意让他记起,曾经被铁链拴着的、在她面前摇尾乞怜的自己。

明蓁抿住了嘴,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洗完了出来见我!”

陆云从拂手而去,门“哐当”一声合上。

明蓁这才揉了揉被他掐疼的脸,笑出了声。这歌,原应该是这样唱的,“小小狗,小小狗,走一步,吃一口……”

明蓁洗完了澡,穿了衣裳出来往自己的房间走。陆云从的房间就在正对面,隔着天井,她一偏头就能看到房里。那个叫阿荣的少年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会儿院子里也没旁的人。

明蓁回了房,这才正经打量起这间厢房。她都快记不清广宁街的宅子是什么样的了,不过到底还是有股熟悉感。她打开衣柜,想找件男子的衣服换上,却在衣柜的隔断里发现了一个珐琅胭脂红花草鼻烟壶。

她噗嗤一笑,手放上去一转,床板没动,书架却是移开了。果然有间密室呢!

明蓁走过去,探头看了看,不是挖在地下头的,应该是房间隔出来的。比曾少铭的那间略小些,陈列倒差不多。

明蓁走进去,摸了摸,暗暗咋舌,这些家伙都用在自己身上,也不晓得自己扛不扛得住?这样一想,自己当初对他未免太温柔了些。

明蓁快速研究了一下锁头,铁链上的锁还有门锁,都不难打开。这些年跟着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她自己都不知道学了多少旁门左道。

她曾是施暴者,太理解施暴者的心态,无非就是凌辱、施虐。现在时移势易,她站到他曾经的位置上去,去揣测他现在的心理,给自己谋一条出路。这游戏,虽然称不上愉悦,倒也有点儿意思。

他要她守他的规矩,那么现在她就要弄清楚,他的规矩是什么,他的底线在哪里?他想看到什么样的自己?

她也在掂量她自己。“处世能无欲,看山岂有难。”自尊心、廉耻心、良心,那种东西她统统都没有,自然也不怕丢的。

不过当被狗咬了一口——应该不会比被狗咬更疼吧?她垂目看看手臂上的伤,在码头做工时被狗咬过,疼也是疼的,但只要她不在乎,就没什么东西能叫她在乎。

明蓁“参观”完那间密室,将门合上,继续翻捡衣柜。全是女人衣衫,粉色、湖色、青紫色,各种刺绣、镶滚。花里胡哨的,果然是给姨娘预备下的衣服。

没一件她愿意穿的,但实在不想穿那身嫁衣了,只得套了件水青色大袖短袄,随便拽了条墨玉色长裙,套上就去见陆云从。

到了门前,明蓁拿腔拿调道:“主子,妾来了。不知道叫妾来,有什么吩咐?”

陆云从正在书桌前坐着翻看这几日各处送来的账本,但从昨天起就一直心神不宁,什么都没看进去。听到明蓁的声音,他翻页的手顿住了,不咸不淡地道了句,“进来。”

明蓁迈步进来,站定在门口。

“关门。”

明蓁也不多言,转身关了门,继续站桩。

陆云从放开账本,将眼镜摘下来擦了擦,再戴回去。双手合握,冷冷地望着她。

明蓁才反应过来似的,向他行了礼,“见过夫君。”

陆云从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围着她慢慢绕了一圈。男人一样的短发,女人的衣裳,真是不伦不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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