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月云高2(1 / 2)
明蓁清晨被一阵歌声唤醒,她赤着脚一瘸一拐地走到窗边。推开窗,看见对面陆云从的窗户也敞着。一个身穿月白长衫的十七八岁清俊少年,手拿着扇子正在清唱。陆云从垂目啜着茶,他旁边还坐着一个人,因被盆花挡住了,面目看不清楚。
明蓁倒是头一回见陆云从这里有客。也是伶人,莫非是他的旧相识?似乎也不对,以她这些日子的观察,应该没人知道陆云从就是当年的孟小棠,毕竟两个人气质身段相差太多。
从前因着二姨娘的事情,明蓁烦戏子,更不爱听戏,如今对二姨娘的怨与恨早都烟消云散了,也就不觉得戏难听了。她托着腮听了一会儿,情不自禁比对了起来:这少年也算是有一副好嗓子,但同孟小棠比起来还是差了点儿意思。
陆云从抬眼的功夫也看见了明蓁,托着脸,眼睛直勾勾地往这里望。他循着她的视线,最后落到了眼前唱戏的筱梦唐身上……
他唤了阿荣,低声交代两句。阿荣应声退了出来,径直往明蓁那里去。明蓁还未开口招呼,就见阿荣上前道:“三爷有吩咐——”
也不说吩咐了什么,“啪”的一下将她的窗户关上了。
简直莫名其妙。
明蓁没了景儿看,只得又踅回床上。今天不是东宝送报的日子,所以她打算睡个回笼觉。睡得迷迷瞪瞪的时候,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小五妹妹起了没有?”
明蓁一下就醒了,然后反应过来,那人叫的不是曾少铭的“小五”,而是在叫陆府里的“五花”。是苏梦华的声音。
明蓁起身过去开了门,苏梦华迈步进来,见她穿着寝衣,还有些吃惊。“呀,抱歉抱歉,我不晓得你还在睡觉。唉,真是羡慕死我了,年轻就是好。不像我们上了岁数,总睡不踏实,半夜就醒了。醒了就睡不着,一刻一刻熬到天亮——对了,你跟我说的那个……”
明蓁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拉她进来。此时对面的陆云从正送客到月洞门前,他同一个身穿青灰色长衫的男子并肩而行,那唱戏的少年落在两人身后半步。明蓁看着那男人的背影,总觉得有说不出的熟悉感。那人似也听见了苏梦华的声音,待要转身过来,明蓁这边已经将苏梦华迎了进去关上了门。
“原来陆兄成了亲,怎么也不派人通知一声,咱们也来送份贺礼。”那人同陆云从道。
“武哥客气了,不过是收了房妾,犯不上操办。”
武哥笑起来,“那倒也是。往后三爷娶了正头奶奶,再登门贺喜不迟。”
先不说武哥最开始将孟小棠从土匪手里救下,后来又有收留之恩。两人相识日久,各自知晓彼此底细。现在陆云从今非昔比,武哥全仰靠着他谋生,但这些年下来,两人也有一份难兄难弟的情谊在其中,所以也不再客套。
那年武哥身在的匪窝被朝廷捣毁,他作为江洋大盗被投进了大牢。两人就这样在莲桥监狱里重逢的。
莲桥监狱里多少穷凶极恶的重刑犯,新人进去,难免被折腾得脱掉一层皮。连武哥这样的,也被人弄跛了脚。全靠互相照应着,他们才活下来。
后来莲桥暴动,大家都逃了出来,彼此各谋出路。陆云从认祖归宗成了陆三爷,武哥却还在江湖上讨生活。因跛了脚,所以也做不了什么,后来便帮着陆云从打理些小生意,做些见不得人的脏活。
陆云从也从未曾亏待过武哥,他成了陆家主事人后,拿了笔款子给武哥。武哥开了酒楼、钱庄、赌场,又养了个叫“和凤班”的戏班子,自己做了班主。
陆云从并不掺和他的生意,但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还是需要武哥这样的人出面。武哥是个爱憎分明又重情义的汉子,季末总会过来送些生鲜土货。加之和凤班又排了出新戏,便带了筱梦唐过来——这孩子还是陆云从提拔、捧红的。
彼此心照不宣,往事不提,人前只清清淡淡地处着。
陆云从送完了武哥回来,见明蓁厢房的门仍关着,便问李旺苏梦华是不是离开了。李旺道:“大奶奶进去了就没出来。”
陆云从满腹疑云,这两个人是怎么忽然走到一起的?看着那紧闭的房门,总疑心两人在里头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还说要敞着门,现在怎么又关死了?
他情不自禁地走到她门前,假装去看廊子下的鹦鹉——本是挂在他房前的,被他扔了出去,明蓁捡回来挂在自己门前了。这会儿他正好借着逗鸟儿想听一听两人到底在说什么。
他凝神细听,房内人应是故意压低了声音,嗡嗡唧唧听不清,但那笑声却未曾掩饰,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前头伺候的丫头来传话,见陆云从在逗鸟儿,走上前来行礼,“三爷,杭少爷的钢琴课已经上完了,等您过去呢。曾小姐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二小姐怕您忙忘了,遣我来请您过去。”
陆云从这才想起来,今日是曾楉芝来上课的日子。因着同外国人做生意,他便开始学习英文。其实是可以请洋人的,但孟春娥曾说过,落魄时是那曾四小姐出手相助,她才没病死。
陆云从早不是那个心地单纯的少年,什么事都会多想一层——他细想从前,同曾楉芝并没有过交集,何以会雪中送炭?那时候捧他的不仅有男人,太太小姐多得也数不过来,但印象里,似乎没有姓曾的。
因此对于曾楉芝,陆云从也是一直留心着。倘若她真是戏迷,那么拿她试验,就再合适不过。待到他们举家在洛州落了脚,索性就请了曾楉芝做老师。后来见她钢琴弹得好,又顺带给陆予杭做了钢琴老师。她没有认出他是孟小棠,可见他确实已经是脱胎换骨再生为人了。
怎么可能不脱胎换骨?他一想到莲桥监狱两年炼狱般的日子,心底就有丛烈火,煮鳞焚角,痛得快要喘不过气。他稳了稳心神。但也是在那里,遇到了今生的贵人。
同监有个整日里疯疯癫癫的老头儿,那人说自己原是状元,可惜一首诗得罪了太后,被夺了状元之名,投在了监狱里。那时候他一心报仇,想起广宁街密室里看过的《炼才炉》,那唐泰斯不就是在监狱里跟着法利亚神甫学习,才有后来的涅槃重生大仇得报吗!
怀着这个信念,即便是被欺辱到只剩一口气的孟小棠,也尽着自己的能力维护那疯状元。把自己不多的口粮分给他,替他挨打、替他做工,甚至——
他不求回报,只想跟着他学习。那老人也像法利亚一样,是天文地理商业数学都通晓的奇才。虽是口口相授,但他天资聪颖,记性又好,学得很快。可惜最后暴乱时,疯状元死在了大火里。
陆云从虽然不曾学习到疯状元的全部知识,却牢记住了他的教导:人是不可以故步自封的,要不断学习新的东西,开卷有益。有了知识,才不会被人欺骗愚弄。
单纯的心狠手毒,到顶儿也不过是个恶徒;心要黑、手要辣,肚子里有货、但脑子更要懂得思考。这也就是为什么他能快速当上陆家四房主事人,并把四房分出来,又将生意越做越大,使得军政两界都竞相巴结。
曾楉芝确实是位大方得体的小姐。孟春娥为报恩,心中早将她视作儿媳的人选。而他,也能感觉到曾楉芝对自己的爱意。
但他没有感觉,仿佛是没有心的活死人。如果需要他娶一个少奶奶,娶谁都无所谓,不过是一个家里正确的摆设。可现在不同了。和明蓁在一起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的心又活过来了,是有喜怒哀乐的,一个活着的人。
那丫头等了好一会儿,方听见陆云从“嗯”了一声,沉着脸下了台阶。往自己房里去换了身衣服出来,见那门窗依旧合着,心中总觉得不痛快,脸色愈发沉凉。
路过花园的时候,正遇上孙少爷陆予杭在抖空竹,大约是才学,总抖不起来,就发了急,一屁股坐到地上闹脾气。他的奶娘刘妈在旁边哄得满头大汗,总也哄不好。远远见陆云从来了,忙低声道:“快别闹了,你三叔过来了。”
予杭对这个三叔一向是有些惧怕的,立刻就收了声,借着刘妈的力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叫了声“三叔好。”
陆云从点了下头,人本已经过去了,忽然站住掉过身问:“大热的天儿,怎么在这里玩?”
予杭擦了擦额上的汗,嗫嚅道:“上完课了,曾小姐送了这个给我玩……”
陆云从一向也不知道如何同小孩子相处,依旧是沉着声音,“刚才有人送了外头新到港的水果,厨房做了冰果子,让刘妈给你弄着吃一点。还有,给你母亲也送一份去。”
予杭不知道他怎么忽然关心起自己来了,只有点头的份儿。那刘妈也是有眼力见儿的,上去牵了予杭的手,“三爷说的是呢,早就说太阳毒,晒得皮都红了。杭少爷,走,去吃冰果子去。”
陆云从忽然又提声道了一句,“大奶奶在宁园五姨娘那里。”
刘妈“嗳嗳”了两声,“这就给大奶奶送过去。”本想说也给五姨娘送一份,但思想起这五姨娘不大受陆云从待见,便不好提,想着自己偷偷送就成了。谁承想陆云从又添了一句,“给五姨娘也送一份。她爱吃甜,叫厨房给她多放勺糖。”
曾楉芝已经在小书房里等了很久了,不过知道陆云从一向事务繁忙,不好意思催促,以免失了矜持,显得她太心急。
二小姐陆蕊秋同她并肩坐着说话,一同翻着最新的杂志,研究这一季的时装。沈、陆两人的婚期定在了开春,一应事情都要张罗起来了。曾楉芝是留过洋的,陆蕊秋爱找她拿主意。大到家具摆设,小到睡衣香水,聊得十分投机。
两人闲聊间陆云从走了进来,叫了声“二姐姐。”
陆蕊秋见正主儿来了,放下杂志站起身,“三弟弟来了,那你们上课吧,我不打扰了。”说完冲曾楉芝促狭地挤了挤眼,笑着出去了。
今日照旧是先复习上次学的,再学新内容。因是商用英语,以实用对话为主。曾楉芝说一句,陆云从跟读一句,然后再由她纠正发音。
曾楉芝在不少非富即贵的人家里做过家庭教师、翻译,教中国人英文,教外国人中文。不为薪水,只不过曾家人虽允她出来做事,到底不会真像普通女孩子一样去洋行做文员秘书,是不能失了曾家体面的。她做家庭教师,也不过是暂时性的工作,说到底是一种拓宽交际的手段。
课上了快一个钟,两人都乏了。陆云从拉铃叫了下人送茶点来,又问厨房里的冰果子有没有给予杭和大奶奶送去?听到肯定的答复后,便让下人再送一份来给曾楉芝。
下人一走,这房间便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不是上课,气氛便比刚才要轻松一些。陆云从自己动手替她冲了杯咖啡。
无论东方男子还是西方男子,曾楉芝也算阅人无数了,可只有陆云从入了她的眼。他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不说长相,只那双总带着一点疏离萧索的忧郁的眼睛,就很容易叫人心折,更别说他说话办事又都十分体贴周到了。
但她不懂,这样一个芝兰玉树洁身自好的洋派人,怎么会忽然娶了姨太太?在她看来,这样的人就该抱着同她一样的单纯的爱情主义的。
刚才同陆蕊秋闲谈,自然也听到了不少明蓁的事情。她才注意到,明蓁在陆家原是叫作五花的,没有人知道她是前朝总督的千金,都当她是被家里人卖了抵债的。那么,陆云从对明蓁的事情知道不知道呢?
两个人各怀了心事,都不自觉地沉默了。这一段沉默最后被窗外的笑声打碎了。
小书房的窗户敞着,窗台下是茂密的鸢尾花丛。过了花期,已经没有了花,只剩下浓绿的长而尖的叶。那绿,一直延伸开去,同草地成了一片。草地上穿了品红色袄裙的明蓁,倒像是一朵开错了地方的鸢尾花。她站在予杭身后,弓着身子,拿着他的双手,教他抖空竹。苏梦华则撑着把小太阳伞,在一旁笑看着两人,一会儿给这个擦擦汗,一会儿给那个擦擦汗。欢声笑语不断。
陆云从站在窗边,手里的咖啡没放糖。喝了一口,平常只觉得苦,但今天忽然觉得这种咖啡酸味重了些,回头要全部丢掉。她倒是很快活得很,昨天还做张做势,叫他以为她脚伤得有多重。这才多大工夫,竟然都能出来散步了。看来脚是大好了。
曾楉芝也被笑闹声吸引到窗前,张望了一眼,看到是明蓁,心里的话在舌尖上滚过来滚过去,不知道要不要说。但见他目光一直凝在明蓁身上,心中有些吃味,便索性要同他说开去。
“那是你的五姨娘吧?要不是那日舞会,我竟不知道你已经娶了姨太太的。怎么也不大请客?我们朋友一场,也应该来同你祝贺的。”
陆云从垂首又喝了口咖啡,想,或许当初应该好好操办一场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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