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小重山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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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梦华做少女的时候,在家庭里过的是规行矩步的生活;做了人家少奶奶,又受着厉害婆婆的管束。如今自己可以为自己做主了,便也十分心疼起从前的自己,又碰上了明蓁那样能玩会闹的,把骨子里的那未得释放过的女孩儿心全给勾出来了。

按说她一个正室天生是瞧不上做姨娘的,但明蓁又不一样。首先她是别人的姨娘,和自己没有任何利害冲突;再者,明蓁又是个不谄媚男人的,有自己的思想,晓得为自己将来打算。看股票也颇有眼力,几乎没有赔的。

苏梦华越发信任起她来,先前只是小小投了些钱,后来放大胆,大把地投下去,收益颇丰。她也不是个吝啬的人,赚了钱都大大方方五五开分给了明蓁。

明蓁也给了她十足的信任,赚的钱都请苏梦华换成了美金,存到了银行的保险箱里。苏梦华爱极了明蓁那份利落爽快,没事就带着她去看戏、买东西、打小牌,每日都过得十分充实。

这日变了天,忽然就冷起来了。苏梦华怕冷,洋楼里是有锅炉送暖的,她乐得躲在房里,今日就没什么出外的安排。可到了下午才睡起,沈家人派了帖子来,说沈夫人家里新从麟县请了厨子,请几个同乡太太过去打牌,然后试菜。苏梦华的生母就是麟县人,所以和沈夫人很能说上话。聊天时说说乡音,足以解乡愁。

苏梦华一听有麟县菜吃,就是再懒得动也立刻穿衣打扮起来。戴耳坠子时,忽然想起了明蓁。她那耳洞也不晓得哪里穿的,隔三差五要发炎,金的银的茶叶杆子都没什么效用。要搁她就不受这份儿罪,索性让它长实了。可每回见明蓁,她还是戴着耳环。问就说陆云从不爱女人空着耳朵。

苏梦华从前和这个小叔子也没什么往来,所以对于他的为人没多少了解,只觉得是个寡言少语的漂亮青年。大约因是陆老爷外室养的孩子,很有一份克制隐忍,无论当时陆夫人怎么磋磨他们母子,他们也都没有怨言一样,规规矩矩本本分分。如今因明蓁的关系同他接触得多了,才发现是个有怪癖的。

苏梦华戴好了耳坠子,转身对丫头道:“去宁园问问五姨娘是不是得闲,若是闲着,就陪我一同出去沈家打牌。”

丫头应声去了,不多时回来道:“五姨娘在洗衣裳呢,说快洗好了,请奶奶等她一会儿。”

苏梦华啧啧两声,这都什么天,还要自己洗衣裳?陆云从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想的,就算再不喜欢,不理不睬就好了,这样作践人真有点说不过去。她被激起些侠义之气,“去,现在就把五姨娘请过来,有没洗完的衣裳一并拿过来,叫人给洗了。”

丫头才出了门,那边明蓁就来了。苏梦华起身去迎明蓁,一拉她的手,带着潮气,冰冰凉的,嗔道:“这什么天,用冷水洗衣裳,也不怕回头生冻疮!三叔那边是不是缺人用?真缺人用,我这边给你们派几个得用的。”

明蓁笑着打了个岔换了个话题,其实她没有用冷水洗衣服。陆云从不晓得发什么疯,贴身的衣裳非要她洗,倒也不是很多。她懒得洗,攒了几日。今天阿荣忍不住同她抱怨,“姨娘,再不洗,爷没衣裳穿了。”明蓁这才勉为其难动手给他洗了。不过这种话自然不好同苏梦华说的。

明蓁正想着找机会去沈家一趟,怕苏梦华不等她就走了,所以走得急,也没怎样打扮。苏梦华上下一打量她,摇摇头,“你这上灶丫头似的,出去也不怕人笑话!”不由分说拉着明蓁打扮了起来。

也就一桌麻将,明蓁大多时候在坐在苏梦华边上替她看牌。另两位太太明蓁不大熟,几人又说的是麟县的方言,明蓁听不大懂,左不过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一将下来,有下人过来道厨房里的燕窝雪梨盅炖好了,几人便丢开牌略做休息。

东西陆续端了上来。明蓁身份最低,自然是最后一个上。这时候其他几个太太已经开始赞叹起今日糖水的好味了。那下人端着托盘往明蓁面前走,忽然毫无征兆地跌了一跤,汤汤水水全洒到了明蓁身上。

沈夫人丢了面子,自然要发作那丫头,“平时看着挺稳妥的孩子,怎么今天毛手毛脚的,把五姨娘的衣裳都给弄脏了!看不叫人打手!”

那丫头摔倒前明明就给明蓁打了眼色,明蓁心头一动,忙笑着劝解道:“沈夫人莫恼,是我不小心把姑娘给绊倒了,不怪她,怪我。”

沈家也送了暖,大家在房里穿得都单薄,衣裳湿了回头一吹凉风保管要生病。沈夫人就坡下驴,对那丫头斥道:“还不快带着五姨娘去客房里换衣裳!”又打量了明蓁一眼,“五姨娘和我先前身量差不多,若不嫌弃,先拿我的衣裳穿一穿?”

明蓁客气了几句随着那丫头上楼去了客房。丫头取了好几件沈夫人现在不合穿的衣裳来,放下后又道:“姨娘要是没有合意的,婢子再去拿几件。”也没待明蓁拒绝,丫头掩门退了出去。

这几件衣裳都相当新,有旧式的袄裙,也有洋装,不过是几年前的款式。她随手挑了两件穿上,只是纽扣还没扣完,就听到门被人推开了,接着是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明蓁当是刚才的那个丫头,便是一边扣扣子一边道:“不麻烦找其他的了,这件衬衫就可以。”

身后人默然无声。

明蓁有一种预感,缓缓回过头去,是沈彻。她既没有意外也没有惊错,转回头淡然地扣完了扣子,将彼得潘领口装饰的丝带系成蝴蝶结。“沈大公子,好久不见。”

她知道她要的东西他应该准备好了,只是她不敢贸然往沈家跑,引起陆云从的怀疑。

丫头是沈彻在家里的眼线。那边收到消息说沈夫人请陆大奶奶来打牌,他便抽空提前回来,看看能不能碰到明蓁。果然让他遇上了。

看到她在穿衣,他也背过身去,“抱歉,我不知道你在换衣服。”

明蓁没猜错,刚才那碗汤果然是他的手笔。她笑了笑,转过身来,见他还背对着他,道:“我穿好了。”

沈彻这才转过身。长到脚踝的棕色条纹羊毛法兰绒半裙,宽腰带束出纤细的腰身。这件白色衬衫是有一回沈夫人陪着沈父阅兵时穿的,为了显得飒爽些,特意做得比较中性,又不失女性的柔美。很适合她。

桌上有烟,明蓁抽了支烟出来,自顾自点上,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问:“不介意吧?”

“你自便。”

明蓁往窗边靠过去,托着手臂缓缓吸了一口。

沈彻猜到她定是陪那些太太们应酬得闷了才抽烟的。欢场上抽烟的女人不少,但多是妖媚那一路的。若说他身边的女人是娇花,明蓁在他心里就是一棵树,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她的根可以向她想去的任何地方生长,只要有缝隙,再坚硬的地面都能钻出来。她身上是没有所谓的母性的,是一种模糊了性别的蓬勃。就,特别诱人。

人是这样的奇怪,那时候只觉得她特别,不觉得怎样非她不可。可随着时间流逝,自己经历过生死荣辱沉浮,却在偶尔想起她的时候,觉得她那样入心。他曾拥有过她,或者差一点就拥有了她。他也有自己的判断,回想起那时候,若说她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他是不信的。多多少少会有些情愫在其中的吧?否则,不会答应嫁给他答应得那么痛快……

他心中充满了柔情,声音也温柔起来,“烟抽多了不好。”

沈彻情不自禁走到她面前,从她手里拿走了烟,在水晶烟灰缸里摁灭了。明火灭了,仍有一线苟延残喘的白烟从指头下飘出来,像人的某些摁不灭的欲望。

明蓁吐出最后一口烟,笑着仰起脸,“东西都准备好了?”

沈彻拉起她的手,拿钢笔在她掌心里写下一串数字,“你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放在洛州火车站保管处。这串数字你记牢,到时候你过去,报上数字,他们就会把东西拿给你,送你上火车。”

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待久了,人身上就微微发热,连呼吸都湿重了些。钢笔尖在她掌心游走,像个小虫子,一边噬咬、一边吐着汁液,在她掌纹里横行无忌。

细微的痒,还有一点无伤大雅的疼。都说十指连心,掌心何尝不也是心?

他们都是自私的人,所以有一种同类天然的惺惺相惜。他们是一样的无情人,不像芳菲,为情生,为情死。不能理解。

他垂目写得认真,明蓁掀起眼皮就看到他肃然的神情。无情人偶尔展现的柔情,是不是特别动人?他有无尽的野心,他手里握着无数人的生死,他冷血自私,寡恩少义,他是最适宜这乱世的强者——却偏偏肯分你一份温柔。

写到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笔尖停住了。“非走不可吗?”他忽然问。他不信他的双翼之下,还会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明蓁笑了笑,“如果不走,你要怎样安置我?正妻?外室?情人?姘头?我再不上进,总不能让自己一次坏过一次吧?”

给不了的东西,他不会轻易许诺,但有一刻,他很想脱口而出,“你愿不愿等我?”

但他知道,她是不会等他的。他的温情也有限,孰轻孰重,各人心里都有一把秤。他们都不是会因为一点虚无缥缈的感情而委屈自己的人。他打消了念头。

“最后一个是九?”她问。

沈彻点点头,并不意外她猜出来。除却第一个数字,后面那一串是那年他们成婚的西历。

明蓁撇了撇嘴,笑着摇摇头,“这数字,不大吉利呀。”

她把手抽回来。笔画清遒,若写在纸上,就能显出力透纸背的刚劲。但写在软绵绵的掌心,多少有些无所依托的渺茫。

“如果你只是想摆脱陆云从,我可以帮你。”

他以自己今日之地位和能力,自信从陆云从那里要一个人不难。难,不过难在他如今要娶的是陆家的小姐,这事一旦闹开了,怕不大好看。

“我和他的事情,我会自己解决。或许将来有需要沈大公子帮忙的地方,具体怎样帮,我回头再跟你说。但只一样,请你不要自作主张。你们毕竟是姻亲,他又是你的金主,为了我这么个没有利用价值人翻脸,不值当。”

是处处为他考虑的声气,但话里话外拒绝他插手的意思很明显。沈彻是个知趣的人,且对于她的骄纵格外愿意容忍。

他点点头。

明蓁现在虽然出入自由,但李旺一直跟着她。倘若她从沈家跑出去,陆云从很容易就会联想到沈彻。她的潜意识里,陆云从是斗不过沈彻的。她能想象得到,为了她,小戏子能疯到什么份上。为了她这么一个人,不值当。

外头有丫头敲门,“五姨娘,您换好衣服了吗?夫人叫我来问一问您,可还需要点什么?”

明蓁扬声应道:“我换好了,这就去。”然后又看了沈彻一眼,微微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沈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才的那短暂的触碰,恍然若梦。

钱差不多够了,证件也都齐全了。明蓁按捺住心底的兴奋,又陪着苏梦华打了几圈麻将。眼睛在牌上,心思早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但越是这时候她就越要沉住气,欲速则不达,忙中易出乱,她必须仔细规划。不行动则已,一行动,必然要成功逃走!

她的唇角因喜悦微微上扬着。就要自由了,离开这个地方,离开所有的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可忽然不知道为什么,心头倏然生出了一丝迟疑。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份迟疑是从哪里来的,索性随它去了。

坐久了腰酸,明蓁回了宁园,一路走一路扭着腰,想着她真是过惯了苦日子,享不了这贵妇人的福。房里乌漆墨黑的,她这间又是北屋,凉意逼人,应该叫人给生个炭盆才对。不过想到难免又要被柳芽的人刁难一番,她实在懒得去和人打口舌官司,就打消了念头。

她在黑暗里伸手去摸灯,桌上的灯却“啪”的一下亮了。摆了祖母绿玻璃罩子台灯的书桌边坐着陆云从,身穿着见外客的衣裳,不知道是不是也才从外头回来的。那青黄色的光映在他脸上,同那铁青的面色十分相称。

明蓁被吓得直拍胸口,“能不能别总这么吓人?人吓人要吓死人的!”

陆云从站起身,影子先一步压到她身上。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下意识退了一步,又站定了。冷风从身后灌进来,明蓁瑟缩了一下,抱怨了一声“真冷!”然后转身把门合上了。

“五姨娘一向大胆,怎么会被吓到?”他的声音也是凉飕飕的。

仿佛是意有所指,但也有可能是在诈她的话。明蓁趁着关门的瞬间暗暗思忖,她去沈家这事瞒不住,但见沈彻这事他不一定会知道。沈彻也是只狐狸,不会允许人把眼线钉到他眼皮子底下……

“去哪儿了?”声音就在身后了。

明蓁打起十二分小心,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转过身。他的脸就在她面前。

明蓁也是怔了一下,然后弯了弯唇,“跟大奶奶去沈家了。沈夫人新找了个麟县的厨子,请几个同乡太太过去试菜。大奶奶就把妾一起带上了。别说,还挺好吃的。要不,咱们把他们的厨子给挖过来?”

陆云从站在她面前,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明蓁走不开,只得站定同他周旋。门缝正在她后背,有冷风从门缝里透进来,像一把刀从身体的正中间在剔骨割肉。

陆云从“哦”了一声,抬手解了她大衣的扣子,替她脱了大衣,随手往地上一扔。明蓁听到一声沉闷的“砰”声,心也跟着跳了一下。

他上下打量了眼她,衬衫领子上系的蝴蝶结快要松开了,像要化形逃走的蝴蝶。

“你好像不是穿这件衣服出去的吧?”他的手挑起了丝带,经他的手一碰,蝴蝶结全散了。

明蓁从他手里扯回丝带,垂头重新去系。头发从腮边滑下去,挡住了她半边脸。“上菜的时候丫头把汤弄到妾身上了,沈夫人就把她的衣服借给我穿……”

“都见了什么人?”他没等她说完,忽然发问。

明蓁系带子的手没有停,“沈家不就那几个人?”

他似笑非笑地撩起她的头发,把她的脸露出来,捏起她的下巴逼她对视。“那几个,是哪几个?”

他轻轻嗅了嗅,有香烟味儿。那一点不是笑意的笑骤然也敛起来,脸上隐隐有了风暴将至的征兆。

明蓁一偏头,把头发从他手里带出来,自己别到耳后,“我抽的烟,就抽了一支。主子要不喜欢,妾以后不抽了就是。”

陆云从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她的神色,相信了。但还在等她的回答,“见了什么人,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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