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意迟迟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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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云从是半夜开始发烧的。

明蓁睡得正香,恍惚间感到被人抱住,因为是熟悉的气息,所以她也没睁眼,只是往里头挪了挪。但那条手臂却箍着她的腰,她才挪开一点,身后的人又贴近了。

真热。

她耸耸肩,想把人推开,听见他迷迷糊糊地呢喃,“别走……”明蓁半梦半醒间,听见他又说了一句,“别走,别丢下我。”

明蓁掰开他的手臂翻了个身。他缩着,看不见表情。她等了一会儿,他没了声响。明蓁才闭上眼,他又靠近过来,“冷。”

“冷了就多盖点儿。”明蓁被他彻底吵醒了,无奈地坐起身,“行了,我去给你再拿床被子。”

但他忽然抱住了她的腰。他的头埋着,像个无助的孩子,声音嗡嗡的,显得格外虚弱,但语气里的卑微恳切又那样清晰。

“不走怎么去拿被子?”明蓁推他,好声好气地哄着。但触手所及是发烫的额头,她觉察出异样,去探他的脸和脖子,都烫得吓人。

“你发烧了。”还烧糊涂了的样子。

陆云从迷迷糊糊嗯了嗯,又说冷。明蓁被他牢牢抱着走不脱,也不能去弄凉手巾替他降温,只好探身伸手在地砖上冰一冰,然后放到他额头上。他冷得打颤,汗也发不出来。她叹了口气,最后把他和自己都卷在被子里,帮他捂汗。

窗外朔风吹得冻脆了的枯枝发出凄凉的哀鸣,窗纸上有蓝色的影,壁炉里的炭已成灰。这样寒冷彻骨的夜,人世间这样清冷,好像世界都死去了一样,只有她和他是天地间唯二的活物。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她忽然觉得有点荒唐。

他烧得一直说胡话,一个劲儿叫她的名字,找她要东西。她听不清,将他的脸捧起来,“你要什么,我去拿。”

他的唇动了动,明蓁问了好几遍才听清楚。但那话叫她心头震了震,愣了半晌,继而苦笑着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声音很低,“你要的那种东西,我没有啊。”

良久,她好不容易从他手臂里脱身出来。拧开台灯,看到他面色苍白,头发都被汗湿了,粘在额上。蜷缩成一团的样子,让她觉得自己刚才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丧家之犬,奄奄一息,围炉向火,拼着最后一口气,要觅得一点温暖。

明蓁披了衣裳出去,冒着天寒地冻端了一盆温水回来。重新把壁炉燃了起来,这才脱了外衣卷了袖子给他擦脸。

他虽然穿着寝衣,领子却规规矩矩扣着,看着就拘束。明蓁给他解了两粒扣子,露出一截修长的脖子。脖子上有久远的伤痕。她的手没停,继续把下面的扣子都解开了。

他所有的伤痕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她面前,她的手顿了顿,然后浸湿了巾子,拧了半干,仔细给他擦身。他于沉睡里呻吟了一声,手在空中乱抓。明蓁握住他的手,“别乱动,我给你擦擦,你身上太烫了。”

他果然不动了,手软软落下去。明蓁用了吃奶的力气,给他换了身干衣服,又喂他喝了不少水,累得腰也快要断了。快天亮的时候,摸摸他的额头,总算是没那么烫了,明蓁才放下心。她趴在床边闭着眼休息,一会儿就睡着了。

陆云从自睡梦里醒来,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她。离得有些近,呼吸可闻,但知道她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趴在床边。她的头侧枕在胳膊上,手里还抓着一条潮湿的巾子。

他的脑子懵了一会儿,完全不记得怎么回事。好像睡前头发疼,接着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他怔了一会儿,忽然感到异样。在被子里一摸,发现扣子几乎都散开了,前襟半敞着。他有些慌,想立刻起来穿好衣服,但见她在熟睡里,立刻打消了念头,轻轻地把扣子重新扣好,方寻回一点自在。

不是头一回同床共枕,却是第一次离得这样近,这样清楚地看她。他总在夜半惊醒,怕身边躺着的不过是一场梦。欲望,他有,但他想要的又不仅限于欲望的满足。甚至可以说,这些虽然渴望,但不是最重要的。他更想要自己破烂不堪的心有一份归属,被她收容。

比她美丽的女子他见得多,但她的骨相是那样独特,五官立体,甚至有些硬朗。笑时一点放浪不羁,却又带着女子的柔软和温宠。鼻子生得好,山根高,鼻翼不宽不窄。长了年岁,颧骨比那时候凸显出一些,越见英气。一颦一笑,蕴尽风流。倘若她唱小生,那定然是颠倒众生的扮相。

他伸手,在快要触到她的时候停了下来。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吸引他。她并不是一个“好人”,她罪非可恕,亦非无辜。

可“海上有方医杂症,人间无药治相思。”爱一个人,就如同患了绝症,药石无医,不可救药。全是戏里唱的,“这病儿何曾经害,这病儿好难担代。这病儿好似风前败叶,这病儿好似雨过花羞态。”“心头去复来。黄昏梦断,梦断天涯外。我心事难提泪满腮。”

《怜香伴》上演的前一天和凤班送了帖子来,陆云从不在家,帖子送到了明蓁手里。用晚饭的时候,明蓁才想起帖子的事,问他明日要不要一起去听戏。

陆云从近日应酬安排得满满当当,一口便回绝了。明蓁“哦”了一声,面上也不见失望,咬着筷子道:“那你要是没空,我就和大奶奶一起去吧,家里待着好无趣啊。”

第二日明蓁起后发现陆云从还在,怪道:“你不是今天有应酬吗,怎么还没走?”

他已经穿戴整齐了,“不是想去听戏?我听下头人说大嫂这两日身体不爽快,昨天才叫了大夫给开了药。你就不要去烦扰她了,我陪你去。”

明蓁笑道:“好呀!那我先去看看大奶奶,咱们再去戏院。”

陆家在天和戏院有一间位置不错的包厢,算不上顶好,最好的位置他不是买不起,也不是舍不得花钱,不过经历得多了,更知道该收敛时就收敛的道理。

因《怜香伴》是佳人和佳人相恋的故事,所以猎奇者有之,筱梦唐的戏迷也有之,更吸引了不少记者。不仅戏票早早售罄,还在不断地加座。

两人到得不算早,戏院里闹哄哄的,有票的没票的都挤在一起,把个戏院堵得水泄不通。陆云从怕明蓁被挤着,揽着她的肩护在胸前,阿荣在前分开人群,好不容易才上了二楼。

二楼的走廊里已经站着不少人了,他们还没走到包厢,忽然听见有人叫“陆先生!”

陆云从一回头,看到曾楉芝陪着一个外国人从另一边走过来。

“陆先生也来看首演吗?刚才在外头看到你送的花篮,没想到你亲自来了。”曾楉芝的印象里,陆云从并不大爱凑热闹,虽然也听说过些捕风捉影的传闻,说这个筱老板是陆云从力捧的。但她总觉得他不是那种捧戏子的荒唐人。

“曾小姐你好。”他带笑点了点头。

曾楉芝依旧在陆家教书,也听说了明蓁成了正妻。但个中缘由,没人告诉她,陆蕊秋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她不能相信这是真的。陆夫人对她那样热情,有时候也说些“儿媳妇”的话打趣她,但陆云从一直是绅士做派,礼貌周到。

也仅仅是礼貌周到而已。他没有表示,自尊心使然,她也没有勇气去问。她不知道陆云从对她到底有没有感情,她以为,他对自己多少会有些好感吧?

此刻亲眼见他们在一起,曾楉芝心中极不是滋味,脸上的微笑滞了下,但又立刻恢复了礼貌的笑容,给众人介绍,“这是洛州大学的约翰逊教授,这是陆先生和——”

陆云从接过她的话,“这是我的妻子。”

他们用英文交谈,曾楉芝留心到他用的是“wife(妻子)”,不是“concubine(妾)”。这个词,他是学过的,应该说,是他曾经认真问过的。对陆家这样等级森严的家庭来说,妻就是妻,妾就是妾,他不会出这样的错误。那么就是真的了,明蓁真的成了他的妻。

曾楉芝情不自禁看向他,他却一直在和约翰逊交谈,明蓁事不关己地偏头看着墙上挂的海报。

约翰逊忽然惊讶地问:“陆太太,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陆云从眉毛微挑,看向明蓁,替她翻译,问她是不是认得约翰逊。明蓁摇摇头。但约翰逊已然想起来了,“对,我们在摩氏小学里见过,‘鲍西娅’小姐。”然后笑谈起那次偶遇。

戏马上开场了,大厅里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曾楉芝订票订得晚,只订到一个极偏的位子。陆云从听闻后主动邀请两人到自己的包厢里看戏。几人才坐下,约翰逊遥遥看到了位老朋友,便过去打招呼。

三人默不作声地坐着,气氛有些微妙。过了一会儿,明蓁忽然起身要去盥洗室。陆云从怕她走错路,低声嘱咐了两句,让她去了。

现在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人了。曾楉芝有许多话想问,却又问不出口。在陆家给陆云从上课时,他的随从阿荣一直在旁边的。此时,仿佛是上天怜悯,赐给他们的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也许错过,就再没有机会了。

曾楉芝踟蹰了一会儿,终于鼓足了勇气,“我听蕊秋说,她现在是陆三奶奶了。”

陆云从点点头。

曾楉芝苦笑,低声道:“我以为她是你的妾。”然后她的眸子望向他,终于没再离开。“我以为婚姻是很严肃的事情……你了解她吗?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陆云从笑了笑,“这世界上恐怕没有比我更了解她的人了。”

既然话到了这里,那么就不能辜负自己攒起来的勇气。曾楉芝垂下头,声音也落寞了下去,眼睛看向了舞台,“我其实不怎么爱听戏的。总听戏里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不理解,我以为,人总是要为了什么才会动感情。但是现在,我想,或许戏里唱的是对的,可能感情真的没有道理可言的。甚至从前坚持的原则,到头来是肯为了感情让步的。”

曾楉芝虽是个摩登的小姐,但为人仍旧算得传统守旧。陆云从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对于她这番剖白,有些意外。他想了想,始终觉得不该这样不明不白地让她误会。

“和她成亲的时候,陆某人就抱定了不会再娶的念头。所以,她是妾还是妻,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分别,只会是她。”

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这样的心里话,对着明蓁难以启齿,但对旁人说起来却那样容易。

曾楉芝的眼眶已经湿润了,她偏开头,不想被他瞧见自己的失态。噙着泪的女孩子,总有几分楚楚可怜,陆云从的声音不得不又温和了几分,“曾小姐,你心地善良,做好事帮助别人,是个很好的姑娘。你要相信,受过你帮助的人,一直对你心存着感激,会一直记得你的好。你这样好的姑娘,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

他和孟春娥打过招呼,他曾经的身份谁也不能透露。所以即便孟春娥对曾楉芝喜爱非常,也不敢提起她那时候的慷慨解囊。既然曾楉芝根本认不出他了,他更不会主动提起。

曾楉芝心中感动,但又觉得有些奇怪。她虽然也自认为是个好姑娘,也会给予别人一些帮助,但,似乎并没有他说的那样“伟大”。她正想开口,约翰逊走了进来,向两人好一阵抱歉。曾楉芝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把心中的疑惑咽了下去。

戏已经开演了,却还不见明蓁回来。陆云从心下一沉,便再也坐不住,寻了个借口出了包厢。他找了一会儿不见明蓁,心提了起来。请人去女士盥洗室里查看,并没有明蓁的影子。

二楼已经没什么人了,但一楼还闹哄哄的。他匆匆下楼,终于在人群里看到了明蓁。他快走几步过去,见她正弯腰同一个小姑娘说话。那小姑娘不过七八岁大,长相单薄,身上的棉袄看着也十分单薄,还叠了几个补丁,但看着还算干净。她身前挂着一个大大的托箱,里头排着报纸包成小包的零食,明蓁正在挑东西。

“怎么不回去,戏都开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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