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意迟迟2(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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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凤班要演封箱戏,一向戏班子的封箱戏都是新奇好玩,又是年前最后一场,老戏迷们一想到整个年里都听不上筱梦唐的戏,自然都趋之若鹜,弄得一票难求。武哥让人派了帖子给陆云从,请夫妻二人及陆家眷属务必赏脸前往。

陆云从拿着帖子想了一会儿,自那回后,他叫人留心过武哥,除了出门的次数多些,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只当武哥果真只是认错了人,这事就不怎么往心上去了。

他对于明蓁失忆这件事相信了八九成,他记得明蓁一向厌恶戏子的,现在却爱上了戏,几乎每天都要出门听戏。年末生意各种结算盘点,各方关系也都要他亲自打点,忙得焦头烂额。陪明蓁去过两回,再也没了闲工夫,都是苏梦华陪她去的。但这回是封箱戏,辞旧迎新,意义不同,他怎么也要抽出点时间陪她去一趟。

那一边盛鼎祥也做好了武哥的皮袄,正说要让伙计给送上门,却收到了武哥叫人带的话,请他们晚上六点半把衣裳直接送到天和戏院去。又千叮咛万嘱咐,衣裳昂贵,又是武哥要穿着同军政要人们照相用的,不大放心伙计去送,知道老板娘是个细心人,烦请老板娘亲自送过来。

因他后头又带着戏班子里的人去订了好几件皮货,虽然都只要了些普通皮子,但潘六奶奶俨然将他当做大主顾对待。又听说是送到戏院,想着说不定还有机会见到当今的名角儿,便带了个伙计携了东西欣然按时前往。

武哥手下一个叫丁贵的心腹等在戏院门口,见六奶奶来了,领着她上了二楼,边走边笑着道:“咱们武爷很喜欢你们做的衣服,武爷说了,今日可是来了不少达官贵人,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叫您带几笔生意回去呢。”

潘六奶奶喜笑颜开,“承您吉言了!我和我们当家的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全靠老主顾们帮扶推荐,这生意才做得下去呢。”

说话间,丁贵将人带到了一间包厢外头,“我们武爷这会儿正在同贵客打招呼,您直接进去送给他就成。”丁贵挑开了门帘。

还有几分钟戏才开场,今天苏梦华、陆蕊秋并各自房里的爱听戏的掌事嬷嬷、大丫头们都来了,所以一间不大的包厢里挤得满满当当。这时候武哥正同陆云从寒暄,忽然丁贵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武爷,盛鼎祥的老板娘给您送衣裳来了。”

潘六奶奶谢过丁贵,托着衣匣进了包厢,果见里头人头攒动。

武哥停下寒暄,对陆云从歉然道:“三爷,先失陪片刻。”然后转身向潘六奶奶笑迎了两步,“哎呀恕罪恕罪,还劳烦老板娘亲自跑一趟。”

潘六奶奶笑道:“武爷客气,应该的应该的。”

因这两人的交谈声,有几个人都好奇地望过来。武哥将潘六奶奶往包厢中间一让,“来来,我给各位贵人介绍一下,这位是盛鼎祥皮货店的老板娘潘六奶奶,店里的东西价格公道,为人也爽快,各位太太小姐若有什么需要,不妨过去瞧瞧。”

“是啊,我们店是关外的老字号,货都是资深老掌事亲自把关的,都是顶顶好的皮货。就说武爷的这件吧——”说着,潘六奶奶打开衣匣子。

陆云从坐在明蓁旁边,见她拿杯子的时候差点烫到手,低声嗔笑,“毛手毛脚。”然后把自己这杯推给她,“喝我的,这杯不烫。”然后才转过脸去,看了眼那衣裳,问明蓁,“你要不要也看一看?”

明蓁这才转过头来。

潘六奶奶的手忽然一颤,衣匣子差点跌到地上。武哥眼疾手快给接住了,“小心!”

潘六奶奶一脸窘迫,“对不住,手滑了……”

武哥笑着将匣子递给了潘六奶奶,左手手腕外侧露出一个枣子大小的红色胎记。明蓁拿茶的手顿了一下,放下茶杯,又看向舞台。

武哥在一旁小心观察,潘六奶奶的反应让他更加确定她是认得明蓁的。但明蓁似乎不认得她,或许她从前不是近身伺候的,加上日子久远,所以认不得,这样也说得过去。

潘六奶奶送到了东西,便告辞出去了。戏也开演了,武哥离开包厢,却并没走远,找了个角落躲了起来。果不其然,也就一炷香的工夫,潘六奶奶去而复返,又进了陆家的包厢里。他悄然跟上,躲在外头倾耳细听。

那潘六奶奶道:“这样冒昧打扰贵人们听戏实在不该,不过刚才听见太太咳嗽,忍不住向太太推销咱们店里的哈士蟆油。养阴润肺,最是滋补。

不怕贵人们笑我是王婆卖瓜,咱们店里,那都是地道的关外特产,山参鹿茸蜂蜜,应有尽有。就是店里的缝纫师傅也大有来头,他那手艺可是跟着宫里内务府里当过差的人学来的,都是内廷的做法。取狐腋、狐肷、貂膆,就是皮毛里最细软的部位,割成小片拼缀成衣,又软又暖和。

可这样昂贵的衣服,多难得才遇得到合适的买家?所以我今天就斗胆厚着脸皮来向诸位兜售,贵人们莫要笑话。”

武哥早领教过潘六奶奶的能言善道,但这一番话,她说得磕磕绊绊,听起来十分迫切,相当不寻常。他又仔细听了听,只听见陆蕊秋问了几句,又要了地址。听到潘六奶奶要告辞出来,他忙闪到一边,见她自去了,等到了戏散场也没再回来。

戏唱到半夜才散场,陆家开来两辆车。明蓁一上车就打呵欠,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面上一点倦色外不见什么情绪。陆云从没从明蓁脸上瞧出端倪,却看出来刚才那位潘六奶奶的异样来。

他有一副好记性。从前不怎样识字,背戏词儿都是靠死记,一向比旁人都记得快。在大牢里,无书无本,全靠老状元口授心传,就是凭着过人的记忆力,他才有今日。这位潘六奶奶,他应该在哪里见过。

在见到他时,她眸光亮了一亮,然而她手里的东西掉了下来,却是因为——她看到了明蓁。

陆云从的手不自觉攥起来。这个潘六奶奶认得明蓁,她会是明蓁的什么人?故友亲房,还是旧日相好?他正回忆着,车子这时候转弯,将睡着的明蓁甩了过来,她的头正好落在了他肩上。

他一怔,思绪也全断了。明蓁没睁眼,迷迷糊糊地问:“到家了?”

他看了眼窗外,“快了。”

她“嗯”了一声,揉了揉鼻子,手又垂了下来。没戴手套。借着车外一盏盏倒退的煤气灯的光亮,他看清她的手。白皙的手背上能看到有紫红血丝从薄薄的皮肤下透出来,像云絮,像乱网;更像神给愚拙世人的启示,斑斑驳驳捉摸不定的命运。

他知道她手冷的时候就是这样。他将她的手握住,想帮她暖一暖。她却像被吵醒了,懒洋洋半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继续闭上眼。

“手怎么凉成这样?怕冷就多穿点。我瞧着今天那盛鼎祥的东西就不错,改天陪你去做身貂裘大衣。”

明蓁摇头,呓语般回答,“才不要,为了一点暖,剥了那些可怜的貂,想想就怪不落忍的。”

他垂目轻笑,“我倒不知道陆三奶奶是这样心慈好善的人。”

明蓁也笑,大约歪着脖子不舒服,索性斜身趴到他腿上,“难道我不是吗?”

他轻轻摇了摇头。

她听不到他的回答,也看不到他,把头转过来闪着一双满是顽皮的眼睛,促狭道:“好,我知道了,我原来是个穷凶极恶、人面兽心的坏人……我这样的恶人,你还讨我做老婆?”

他喜欢她的亲近依恋,不管真假。他只是笑,并不说话,轻轻揉了揉她的耳珠。她的耳朵反复发炎,他已经不再强迫她戴耳环了。耳洞很快就长实了,但仍旧能看到那一点痕迹。雪泥鸿爪,终有风流云散无踪迹的一天。

我知你是什么样的人,但只求造化一点慈悲,或有一日,我能是你生命里意外的心慈手软。

陆云从但凡对什么起了疑心,便不会放任这疑惑滋长。他同那些做南货北货的生意人一向有往来,派人出去打听,很快就有了消息。

盛鼎祥是正经生意人家,店主潘六爷是关外潘氏子弟,这一间确实是盛鼎祥在洛州的分号。潘六奶奶向前在书寓里做粗使丫头,因为一场大火,阴差阳错救下了来洛州跑生意的潘六爷。那潘六爷也是个知恩图报的血性汉子,当下给小梅赎了身,两人成了亲就去了关外,也是最近才来洛州开分号的。

陆云从再叫人去打听那间书寓的名字,名字没打听出来,却是打听到另一件事。原来那潘六奶奶卖身到书寓之前,在洛州总督家里做过丫头。

陆云从长指轻敲桌面,这就对得上了。潘六奶奶认出了明蓁,所以才失手掉了东西。他闭目细想,猛然想起潘六奶奶那张脸是在哪里见过——她是明蓁的丫头!好像是叫什么小梅的。

他想起那一日,明蓁一张美人氅将他裹上了马车,那小丫头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还说是自己的戏迷。所以在戏院里,在摔东西前,她看到他的时候眼睛瞪大了一瞬。难道她认出了自己?

一个小铺子家的老板娘,他倒是没什么惧怕的。但或许这个丫头会让他知道,明蓁是不是真的失忆了。可,他真的想要知道吗?

他留心着明蓁,天和戏院每日都有各个戏班子的关箱戏,明蓁每天都同苏梦华一起去听戏。按时去又按时回,并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也没去过盛鼎祥。或许她真的都忘了。但万一小梅同明蓁说起些什么……

陆云从挑了一日带着明蓁去了盛鼎祥。下了车,明蓁一看招牌就有些不乐意,正要发作,陆云从忽牵了她的手,温声解释道:“开春要往北边去一趟,天寒地冻的,家里的那几件有些年头了,怕是顶不住,所以过来做两件新的。”

明蓁这才勉为其难地随他进了店。伙计见两人衣着不俗就知道是贵客,十分殷勤地上来招呼。陆云从在店里不见小梅,递上名片,便请伙计把店里最好的皮料拿出来。伙计一看是个大主顾,忙跑到后面去请老板娘。

小梅正在同管事的对进货单,听到有位姓陆的客人来了,心重重跳了起来。是小姐来了?!

她自小跟着明蓁,明蓁化成灰她都认得,虽然自己生过孩子变胖了些,可也笃定明蓁会认得自己。她太知道明蓁脾气,若明蓁不相认,定然有她的道理。

那时候她把自己卖去做粗使丫头,普通人家给的钱少,她一心想多卖点,就把自己卖去了书寓。没多久就遇上一场大火,她在火里救出了潘六爷和他兄弟。后来潘六爷娶了她,带着她去了关外。明蓁那时候沉迷在福寿膏里,早不稀罕她了,她心里难受死了。怕见面又伤心一场,当时又走得太急,就没去跟明蓁告别。

潘家世代经商,男子过了三十都要出去开分号。她跟潘六爷一商量,就来了洛州。她是有私心的,在潘家几年,她用心学做生意,自己也有能力赚钱了。她想回来找明蓁,找到明蓁,就帮她戒烟,以后她可以养活小姐,报答她的从前。可到了洛州,早就物是人非,什么人都找不到了。

小梅抚着自己快要跳腔子的心,疾步往前堂去。因太激动,差点被桌脚绊倒。听见动静,陆云从和明蓁一齐转过头来。明蓁漠然看了一眼,不过颔首点了点头又转去看旁的东西了。

小梅强稳住心神,同两人见礼后,声音都有些颤抖,“我们店里今早上才进了江米条,又酥脆又甜还不腻,先生太太先尝尝?”

她目光投向明蓁,陆云从也看向明蓁。明蓁正饶有兴致地拿着一顶暖帽细看。那帽子绒毛乌黑油亮,上面一层两三寸长的雪白银针。闻言只满不在意地“嗯”了一声。

小梅吩咐伙计去准备茶点,然后走到明蓁面前,笑道:“太太好眼光!这是从毛子手里收的海龙皮,又暖和又防水。”说着随手拿了杯清水洒上去,轻轻一抖,水珠全滚了下去,果然滴水不进。

明蓁笑起来,拿了帽子到陆云从面前,踮脚盖在他头上,捧着他的脸相看了一眼,夸道:“你戴这个还怪好看的。”

陆云从不惯人前这样被她撩拨,脸红了下,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你喜欢就要了。”

小梅在旁附和,“陆先生一表人才,穿戴什么都好看。”然后殷勤地带着两人挑皮子,又将店里的裁缝夸了一通。

明蓁便道:“就在店里做衣服吧。昨还听蕊秋小姐说来着,想做件披肩。这样,先看看师傅手艺,好了就给你多介绍生意。”

小梅谢过她,领着陆云从到内堂量体。裁缝师傅丈量,小梅拿了本子也在一旁写写画画。

一向都是裁缝自己记这些尺寸,老板娘亲自动手倒是头一回见。感到了陆云从的疑惑,小梅不待他问,便先笑着解释,“师傅记的是师傅自己的,我这里也会再记一回,画上客人大体的体型。回头师傅动手前,我们会再核对一遍。客人选的皮料都贵,弄不好就毁皮子,不能不仔细些。”

陆云从只点点头,打开手臂,让裁缝量臂长。

这间更衣室十分宽敞,装修也入时。墙上贴了不少俊男美女的招贴画,还有些梨园名角儿的相片。陆云从赫然看到了龚云飞的相片。想当年,一出《龙凤呈祥》,龚云飞唱刘备,他唱孙尚香,自此后便成绝唱。

小梅见他望着相片,问:“陆先生也爱听戏吗?”

陆云从收回目光,淡然道:“偶尔消遣时听听。不过内子是戏迷。”

“太太爱听戏?”小梅惊讶地问。“那真是遇到知音了。我也是戏迷,想来能和陆太太说到一块儿去的。”

她的心突突直跳。那夜乍见,她就觉得这位陆先生有几分像孟小棠。但形稍似、神不似。她原先收集过不少孟小棠的相片,都被那场大火毁了。后来再到市面上买,怎么都买不到他的相片。他的音容笑貌,全不过是她的记忆。

更何况,孟小棠早就死在洛水里了啊。难道是死而复生,抑或是借尸还魂,以身相许,去报答明蓁当年一场搭救?小姐是如何嫁给了他的?莫非真是姻缘自有天定?

想起当年,小梅忍不住眼眶微热。

陆云从瞧出异样,问:“六奶奶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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