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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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微雨,车子拐过天中那条街停下。

阿南留在车上,他牵着我下了车。

站在校门口远远看去,第一教学楼上那行字依然鲜亮活泼:“天一中,展风流,发展中显个性,团结中争创新。”仿佛我们背着书包说说笑笑从里面走出来,只是昨日。

肖哲说:“走,去看看我们的教室,我们的课桌要是还在,怕是都成老古董了吧!”

我笑着摇摇头,所谓近乡情怯,说的大约就是这种感觉吧。离开天中这么多年,只有在梦中重返过,梦里的我总是穿着旧旧的校服,坐在桌前奋笔疾书,要不就是梦到考试,没完没了,一张试卷“啪”扔到桌上,从来都不敢直面那个红色的分数。

奇怪的是,就算是在梦里,某些桥段也被神奇地剪辑和过滤掉。好像那些初初萌动的天崩地裂,才是一场真真正正的梦里神游。

“既然不进去,那我们就走吧。”这么多年,这是他一贯的迁就。

上车前,他又指着前面一条小路对我讲:“那边绕过去有家拉面馆,你最喜欢吃那里的面,你还记得不?”

我说:“好像。”

“马卓的记性越来越坏。”他一上车就对阿南抱怨,“毕业不过七八年,我们班那么多同学,除了我,我看她也就记得颜舒舒。”

“人是要往前看的嘛。”阿南还是这句台词。

车里的空调开得较低,肖哲将薄外套给我披上,又对阿南说:“阿南叔,你的签证一个月内应该会下来,资料都没有问题了。”

“想不到我一个老头子,居然也可以出国看看。”阿南笑着说,“就是一句英文都不懂,不知道会不会找不到厕所!”

“有我们你怕啥?”他一面说一面揽紧了我。

车子刚开到家门口,我就看到等在那里的颜舒舒,她越发漂亮,自从做了母亲后,气质真是大不同。我跳下车与她拥抱,她在我耳边轻声说:“马卓,恭喜你。”

这么多年,她还是喜欢那一款香水——Poison。

“谢谢。”我低下头,鼻子微酸地说。

“我终于等到这一天。”听她的语气,真是唏嘘,如同我的长辈。我再感动,也忍不住笑。

颜舒舒放开我,转身看着他说:“肖哲,恭喜你终于达成所愿。”

他笑,表情竟有些许羞涩。

在这场长达十年的情感追逐战中,她的确是他站在最前方的那个旁观者。随便捡一两个段子当笑话讲,估计就够他受的。

我和肖哲的婚礼很简单,两家人几桌亲人即可。因为我们早就达成共识——婚礼只是个仪式。结完婚后,我们还得回到美国,肖哲已经通过耶鲁大学天体物理学研究中心的资格申请,下学期开始就要去那里攻博。我们刚搬到纽黑兰,也是为了他的事业考虑。而阿南也申请了旅游签证,可以去那里和我们共度三个月。

在阿南的强烈坚持下,我初中的小房间还是重新装潢过,变作一间小小的新房——算我从这里出嫁。墙纸是粉红色的朵朵玫瑰,原先的单人床换成乳白色的双人床,荷叶边的枕头是颜舒舒送的,漂亮得让人不忍躺下去。梳妆镜前摆着两支红烛,正红的囍字贴在梳妆台正中央,如梦如幻。

我依稀记得,考上高中那年的夏天,我伏在书桌前读一本厚厚的《追忆似水流年》读到满心不耐烦,却从没想过,我的似水流年仿佛比读完那本书的时间还要短暂。

就这样不知不觉长大,出国,工作,嫁人——

我从抽屉里取出那个小小的礼盒,脑海里浮现他向我求婚时的情景。

那是四月的一个下午,在学校里最大的一棵栗子树下,我们并肩坐在蓝色的长椅上。我捧着一本书,耳朵里听着巴赫,心不在焉,几乎睡着。他忽然单膝跪地,将我的耳塞取掉,手里大大的书本放到一边,用他的双手握住我的。

“马卓,嫁给我吧?”他的眼神温柔如沙漏里的白沙。

我怔忡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忽然,一颗好大的栗子落下来,正砸在他的脑门。

他用一只手拍了拍额头,从衣袖里滑落出这枚银戒。我将它捡起,套在了中指上。

一切就是这样顺理成章。

在美国三年,他像我的急救按钮。生病了照顾我生活起居,考试了陪我熬夜通宵,诸多大事小事他一人全副包揽,好像他完全是为了陪读而来的。

事到如今,我庆幸总算读懂他的浪漫,就像蓝丝绒般夜幕一样的广袤和无言,将我笼罩于他的覆盖之下。接受这份爱,对我来说,是无与伦比的荣幸。我不怕这幸福来得太迟,更愿相信一切都是命运之安排。

如今对这一切最为满意的,应当是阿南。他在镇上的那家超市又被他盘回来了,不过他无心将生意做大。除了跑跑进货,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弄得奶奶对他很不满意。“你女儿都嫁人了,你连个老婆都讨不到!”奶奶骂他,他就笑,也不搭腔。自打我回来以后,他总是笑眯眯的,叫我也忍不住跟着他笑。遇到好多年不见的老邻居,他也要告诉人家:“小马卓要嫁人了,嫁的是博士。”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我见他两鬓斑白,催他染发,他也不肯。非说什么“老了就是老了,人要服老”。我不依,买来上好的染发膏,强迫他染。那日坐在堂屋里,我替他给头发上色。他像个小孩子似的,端着一面镜子,脖子里围着毛巾。他用那面镜子照着自己,也照着我。

我看着镜子里恢复黑发的他,开玩笑说:“你女儿要嫁人了,你也要体体面面的。”

“你越来越像她了。”他不理我,自顾自地说。我也瞥了一眼自己。说实话,我还是那么不喜欢照镜子,因此看不出来自己到底有多么像她。

“她一定会高兴的。”他又补充。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肖哲能娶我,对他来说,仿佛就是圆了当年他娶我妈的心愿。在爱人与被爱之间,他始终更希望有人接替他呵护我。

我感激自己的选择,最终还是没有辜负他。既是命运赐予的,就感激笑纳。上帝给你的,必有缘由。这是在美国三年来,我唯一懂得的道理。

好朋友好久不见,那晚开心,我们几个都喝了点酒。颜舒舒稍微有些迷糊,就没回宾馆了,和我挤在我的小房间里过夜。肖哲走后,她和我坐在床边,点燃一根烟。

“又抽上了?”我问她。

“我们这小地方没好的造型,不如我替你弄弄算了。”她说,“我现在也算得上是顶级造型师,在业内有名气的,好多明星都找我!”

我说:“万分荣幸。”

“瞧你客气得!”她看我一眼,盯着我脖子上的护身符说,“他不介意?”

我摇摇头。

其实,最重要的是,他什么都不知道。以为我脖子上的东西跟他的小金佛一样,都是妈妈留下来的纪念。因此,他从没要求我取下来过,还曾笑着说省了给我买金项链的钱。其实说起来,我们本来也没打算这么快结婚,但阿南说,奶奶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我们再回国,至少又是三五年后,如果再不结婚,怕老人家看不到了。

他知道我孝顺,这是我的软肋。但更多的,我知道他是在帮肖哲,他们私下传短信的频率,比我和肖哲之间还要高。把我交到他放心的人手里,这一生一世,他才可以安心卸任。

颜舒舒笑笑,靠过来圈住我的胳膊,凝视我手中的那枚戒指,说:“马卓,不如我给你唱一首歌吧。”

她唱的是杨千嬅的《姊妹》,唱着唱着,自己哭起来。

听过你太多心事

但已经不再重要

眼见你快做新娘

做蜜友的真想撒娇

我与你太好姊妹

为你竟哭了又笑

时装都弃掉

穿一世婚纱算了

她的婚姻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如意,前不久和孟和刚办完离婚手续。世事无常,所幸她是那么坚强,独自领着一个3岁的孩子,生活在北京,网店越开越有规模,手底下不少员工,已经不再需要事无巨细亲自打理,所以过得尚算快乐。

我递给她纸巾,打趣说:“你结婚你也哭,我结婚你也哭。”

她答非所问:“我只是想我儿子了。”

但我知道她不是。她一定有心事,只是不愿说。她给那孩子起名叫“颜少”,原因是“言多必失”。典型的颜式逻辑,她唯一没变的就是这点。那个叫颜少的孩子不知何故,看上去总有一股肖哲的气质,皱着眉,好像无时无刻都对这个世界既生气又好奇。

“什么时候再找一个?”我问她。

“找一个干吗,结了再离啊。”她拍拍我,“算了,你马上要结婚,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说又说回来,肖哲也不是那种不靠谱的,还是你命好。”

那晚我们东拉西扯,聊到夜里12点多,忙妥一切熄灯躺下。我唯愿一夜无梦,但却梦见惊涛骇浪。无边的海水气势汹汹,出海归来的一艘小船被一个大浪打翻在海中央,船上的人是我,我大声呼喊救命而无人应,跌落进刺骨的海水里,几乎窒息。

醒来,翻了一个身。颜舒舒喊我:“马卓,没睡?”

原来她一直都没睡着。

我自己摸到床头柜上的面纸盒,一边擦眼泪一边答应她:“嗯?”

她也翻了一个身,蜷缩着抱住我,说:“马卓,有一件事,我瞒你好久,我现在忽然想告诉你,你不要骂我。也不要生气。”

夜很黑,我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能听到她细细的喘息,但她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就好像刚才那一句,只是梦话。

我是不喜追问的人,等她挣扎到底,该告诉我的总会告诉我。

第二天是忙碌的一天。阿南高兴,早早买来鞭炮在院子里放,鞭炮声噼里啪啦,响彻云霄。我讲他:“放这么多鞭炮干吗,瞎花钱!”

“要嫁闺女了,”他说,“高兴!”

婚纱本来租就好了,他也非要给我买,还一买两套。颜舒舒拿着我的婚纱走来,拉我进里屋试,一边试一边骂骂咧咧:“肖哲怎么把你养这么瘦!最小号都挂不住!”

反正什么都是他的错,呵。

“你爹真是宠你。”颜舒舒说,“叫我差什么就给你买什么,就差把他的信用卡塞给我密码统统也告诉我。想当初我结婚的时候,我爸还差点抢我的信用卡去给他自己买新手机!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是你结婚的时候,房子车子钻戒啥都有。”我说,“没可比性。”

“那些都没用,肖哲是绩优股,涨上来不得了。”颜舒舒笑,低头替我弄婚纱上的水钻。就在这时候,门被人猛地推开,一个人走进来,将她的包重重丢在地上,说了一句:“累死我了!”

我疑心我看错人,重新眨了眨眼睛,才确认,没错,那就是洛丢丢。穿着一件大大的红格子T恤外加脏兮兮球鞋的她,已然不是当年那个喜欢名牌的小女孩。只是那双眨巴着的大眼睛,还有着当年的调皮劲儿。出国以后,我们只是在网络上偶有联系,关于彼此的近况所知甚少。只是,她如何知道我已回国,还能找到我家并且顺利空降呢?!

真是神了。

“欢迎不?”她闪着大眼睛说,“知道你结婚!所以,一定一定要来恭喜。”

见我怀疑的眼神,她如数招来:“肖哲的博客啊,说的全都是你。”

他的博客我几乎不去,没想到她竟然关注。不管怎么样,对她专程赶来,我真是很感动。她嚷着口渴,我赶紧给她倒水喝。将一杯水一口气全部喝光后,她嘻笑着说:“这么重要的人生大事也不通知我,没把我当朋友哈。”

“别那么多废话哈,礼物快送上。”颜舒舒说。

“我是要送的。”洛丢丢说,“不过呢,我要偷偷地送,所以,麻烦你回避哈。”

“我去把那堆礼服烫一烫!”颜舒舒说完,出去了。

门关上,洛丢丢就走到我面前来。围着穿婚纱的我绕了一大圈,啧啧赞叹说:“还真是美丽动人啊,弄得我都想结婚了。”

我搂搂她,问道:“好不好?”

“还好。”她拉开她的包,掏出大大的一个盒子,竟是一只名贵的腕表,递到我面前说:“一点小心意。”

“我不能收的。”我推回去说,“心意我领了。”

“买了好几年了。”她说,“香港买的,一直放那里。”

我的心狂跳起来。香港买的,手表,好几年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不敢与她对视。

“姐姐。”她弯下身子,非要看着我的眼睛问我,“要嫁人了,幸福吗?”

我微笑,点点头。

她重新站直了,看上去很焦灼的表情,端着那个盒子,在我狭小的房间里转了两圈,终于干脆地对我说:“马卓,跟我走。”

什么?

“马卓,你必须跟我走。”她换了一种语气对我说。

我定在那里。

“就一小时。”她继续说,“我只要你一小时。”

窗外鞭炮的声音震耳欲聋,像就在我脚边炸开了花一样。我的心里擂起了重重的鼓点,手心也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她到底在干什么?

我好像已经从她的眼神中读明白一切,却不愿让她看出我的踌躇。

终于我走到她面前,对她说:“我不能跟你走呢,我中午就要结婚了,肖哲家里的车子马上要来接了,要不等我结完婚——”

“来不及了!”她打断我,直觉告诉我,她的眼睛后面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而我是真的害怕得到关于那个秘密的任何答案。

她看看屋外,这才走上前抱住我,靠近我的左耳神秘地说道:“前几天我见了一个人,你想不想知道是谁?”

我试图推开她,她却在我耳边爆出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名字:“孟和。”

真是我想太多了。

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我问她:“怎么呢?”

她压低声音说:“你知道颜舒舒为什么会离婚吗?你知不知道那个叫颜少的小孩,不是她和她老公的,而是某一晚上某人喝多了的后果呢。”

“丢丢,不可以乱讲!”我猛地推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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