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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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怕也没用,这是事实。”洛丢丢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事实,如果你还想知道更多的,就跟我来吧。”

说完,洛丢丢拿上自己的包出了门,我立在原地大约有三秒种,大脑里一片嗡嗡响。事实上,三秒钟后,我来不及换衣服,就跟着洛丢丢出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深信洛丢丢没有撒谎。

如果这是事实,我不敢再想下去——

庆幸的是,我们出门的时候,阿南和奶奶也不在,这个时间,他们恐怕正忙着在厨房里煮汤圆。而颜舒舒应该在我房间里替我熨衣服。我不允许自己再多想一秒,洛丢丢微笑着转身,冰凉的小手一把拖住了我,就这样,我们很快来到了路岔口不远处一辆停在偏僻处的货车边。

这辆车的主人竟是洛丢丢,她把裙裾飘扬的我塞进后车座,发动了那辆小货车。

我没带手机,穿着平底鞋,一身洁白的礼服,就这样上了洛丢丢的车,绝尘而去。我不知道她将带我去什么地方,但或许,我早就明白。

当车子确定无疑是开往艾叶镇的时候,我的心跳得更厉害了。

“马卓姐姐,”洛丢丢说,“做这个决定,我用了整整三年,你知道吗?”

“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我问她。

“只要我想知道的,我不可能不知道。”洛丢丢说,“不过今天你跟我来,我相信你不会后悔的,我也不会。”她的眼睛坚定地看着前方,加大油门,往那个我记忆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开去。

这段路真的好熟悉,寒冷的冬天,他曾开着车带我去找阿南,又替我暖脚。那怦然心动的初恋感觉,因为再也回不去,所以成了永恒。

从来不曾想起,是因为永远也不会忘记。

“谁能告诉我,要有多坚强,才敢念念不忘?”我钟爱王菲,不过是钟爱这一句词而已。

再次来到这里,映入我眼帘的,是一片茶园。

清晨的雾霭还笼罩在山里,这里的采茶人们已经开始工作,有好几个抬起头看着奇怪模样的我,又低下头窃窃私语。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事实上,我也管不得这许多了。洛丢丢拉着我的手在茶林里穿过,我麻木地跟着她,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到一个人身边。

他背对着我,戴着一顶草帽,在田埂上坐着,好像在闭目养神,又好像在等什么。

我正准备说话时,茶丛里钻出一个小孩,有六七岁的样子,头发束在头顶,眼角留着一个显而易见的烫伤的疤痕。

见我盯着她,她恶狠狠看我一眼。洛丢丢拉住她,凑到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就迅速地沿着田埂跑开了。

这真的是他吗?一定是的。那熟悉的背影,不管是什么样的姿势,对我都是刻骨铭心。

那一刻,我没有想过要逃。我在想,如果他转身时对我微笑说好久不见,我要用怎样的表情告诉他,我对他不敢想念的想念。因为跨越千山万水之后,我从未想过我们的相逢会是在这样一个时间和地点。

或者,我压根不敢想,还有这样的机会。

我是如此平静,平静到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清晨的风擦过我耳边,茶叶与茶叶之间触碰、摩擦,发出咝咝的声音,像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一样。

等了许久许久,结果他只是仰起头,迟疑地转过身,站起来,对着空气说:“丢丢,你带朋友来了吗?”

他竟然戴着一副茶色墨镜,在阳光还未肆虐的早晨。

我向前迈了一小步,他站在那里动也没动。

我抬起手,又放下,他觉察到了,微微偏了偏头,迟疑地喊:“丢丢?”

他看不见!

他看不见我!

脑中有关他的记忆像一张旧得发黄的相片纸,就在我看到那双眼睛的一刻,倏忽都烧成了灰。我拼命摇着头,我想把自己摇醒,告诉自己一切不过是个噩梦,我为了追寻他而逃离宿命,怎会再一次正中命运的靶心?

我捂住我的嘴,眼泪在那一瞬间飞溅而出。

不,在所有关于我们的一万个结局中,没有一个,是这样的,没有一个!

命运太过惨忍,我好不服!

洛丢丢在我身后,轻轻地推了我一把。“去吧,姐姐。”她说。

我终于上前,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眼睛上。我的眼球感受到他手指的温度,这样的温存,像回忆撒了一把沙在我眼前,好痛。

“马卓。”

他喊我的名字,短短的一声,低低的一声。

他居然这么快“认”出我来!

“是我。”我哑着嗓子应他。我将我的手放进他的手里,与他十指相扣。他的手比我的暖好多,体温传递的那一刻,所有记忆仿佛半导体接收到无线电波一般,电光石火间在我脑海中一一闪现。

甚至包括分别时他打我的那个耳光的力度。

我只是怀疑,他是否和我一样,能想得起来呢?

他任由我握着,没有甩开,也没说话。

许久许久,他们都没说话。

我本来应该继续哭下去的,但我却变得一滴眼泪也没有。心里像被谁装进了一把电动的小刀,一点一点,粗暴的撕裂的凌迟的疼,所有的语言均已苍白,我的喉咙再也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

他温和地说:“要做新娘子了,不可以哭。”

他居然什么都知道,太不公平!

我离开他一小步,含泪看他。我怀疑我自己在做梦,所以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也许是用力太猛,嘴唇被我咬出血,嘴里立刻涌进一股咸咸的味道,毫无疑问,那是世界末日的味道。

“来吧,新娘子!”他说,“进屋我请你喝杯茶。”

他说完就往屋里走去,我追上他,抓住他的手不肯放。一路上,他就让我这样搀着他,丝毫没有掩饰,步伐从容淡定,好像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一样。只有一不小心踩到我的裙边时,他才有点慌张地挪开脚。

老屋已被他装修过一番,但是旧时的家具仍在。我一眼看到墙上夏花的黑白照片。那时她应该还年轻,眯起一双桃花眼,笑看人生。不知道在他的记忆里,这是否是最舍不得离弃的一部分,而关于我的,早就抹掉了呢。但现在,不管他想得起什么,他都只能在黑暗里回忆这一切了,何其残忍!

他放开我的手,将草帽摘下,挂在墙上的挂钩上,摸索着茶几上的紫砂杯,将它们一一放好,又捻着茶叶放进茶壶,双手合拢,静候水开。

完成这一切时,他不要任何人的帮忙。想必他的眼睛出事已经不是一两天,我有太多疑问,可他绝口不提,我不知自己第一句话该问什么。

在这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周围静得可以听见风声。这里的时间流淌如此缓慢,就像他举起茶壶时从壶嘴里细细流出的那股茶水,安静,潺潺。

茶已泡好,香气四溢。

他对我说:“你过来。”

我走近,他将茶杯准确无误地递到我手里。喝下第一口茶,我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他身边,取下他的墨镜。那双好看的眼睛,像两颗被阳光照着的紫葡萄,依然是那样深邃神秘,却永远失去了生气。我抬手,又放下,我不能对他做这样残忍的测试。年少热恋时,我以为有那眼神我便可以就此过幸福的一生,但现在,它却趁我不注意永远消失了。我猝不及防,像被一颗子弹瞬间打在胸膛上一样。

顺着茶水进入胃的温度,我终于难过得失声痛哭。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假睫毛掉了,我来不及整理自己,又有什么要紧,他根本不会看见的。我从未如此心痛,从未。

他捧着我的脸,对我说:“别哭。”

我说:“对不起。”

他说:“别哭了。”

我还是说:“对不起。”

“别哭了。”

“对不起。”

“别哭了。”

“对不起。”

……我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最后他没有办法,只能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重新在他的怀抱里,我像最后一颗归位的弹子球。安心,宁静,再也不愿离去。他的手指不经意触碰到我脖子上的护身符,如被电打雷击,那一瞬间,我完全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也哭了。

我摸着他滚热的眼泪,他低下头,赌气不让我擦。我终于见到一点他以前的影子。“叫你别哭了!”他大声呵斥我,推开我!

我看着荒唐的自己,看着鞋上的泥土和乱七八糟的礼服,我问我自己:你想干什么?我的手指上竟然仍然戴着那枚忘了取下的戒指。肖哲为了它,自己去专门的唐人街老字号金店,跟着师傅一起打磨了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

按他的要求,戒指的内侧刻着一颗小小的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他对我说,“满天只你一颗星。”

甜言蜜语和深情相对,我都不配,我想取下它,可却无处可藏,只好把指甲狠狠地掐进自己的肉里。

“你走吧。”他站起身来说,“以后都不要再来。”

“不!”我扑上去再度抱紧他,像抱着一个小孩。他推开我,我再扑上去。他再推,我再抱,他用很大的力,我跌倒在地,全身都痛,但我依然倔强地爬起来,抱住他的腿,一分一秒,不要松开。

他终于俯下身,拎住我的胳膊,把我重新拎到他怀里,叹息着说:“你还是这样。”

自始至终,他对自己绝口不提。我渴望了解,是怎样的大风大浪把他变成这样,但他却一个字也不肯说。为何他要如此倔强,而我也要这样?我们以为顺应命运便可以得来的幸福,最后非要抗击它才能看清真相。

他说:“我想让这座山都种满茶,只可惜这里的水土,不能种藏茶。”

“也许我们可以试一试。”我说。

“我们?”他勉强地笑,然后再次推开我说,“肖太太,你该回去了。”

“别——”

“这是最好的结果。”他打断我说,“我祝福你,真心的。”

和以往的每一次交流都不一样,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神,正如我根本就不相信他所谓的“真心”。

我用指尖轻抚他的眉毛问道:“你的眼睛,到底怎么回事?”

“意外。”他并不肯多说。

“爸爸!”房间的门就在这时候被推开,那个小姑娘跑进来,拉住他的衣袖说,“我们该去散步了,我带你去看蒲公英。要不等它们长高了,就会飞走不见了。”

“好的,我们这就去。”他俯下身摸一下孩子的脸,又抬起头扬声说道,“丢丢,替我送客。”

他在赶我走。他叫我肖太太。他牵着孩子的手,离开得义无反顾。他早就不想和我在一起。他压根就没想和我在一起。我虚虚脱脱地站在原地,心如刀绞,直到洛丢丢唤我说:“姐姐,过来再喝一杯。”

“我也喜欢上了喝茶,很奇怪吧。”洛丢丢坐下,沏一壶茶对我说:“这是我们这里最好的茶,好多回头客来买。他要是眼睛不瞎,我们一定能挣到更多的钱。”

“丢丢。”我握住她端茶的手,用企求的眼神看着她。

“好吧,我告诉你。”洛丢丢深吸一口气,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他本来是可以很顺利来北京的,但那个叫阿吉的不要脸的急着要用钱,把茶楼同时卖给了两个人,他没有合同,被骗走了一百多万。你知道他这个人,死要面子,什么都没告诉你,一人强撑。还有,自从他和那个叫晶晶的女人的孩子流掉后,那个女的就得了抑郁症,加上生意不好,感情不顺,病得就越来越厉害了,就在他准备把她送到医院去的前一天,她纵火烧了自己的家,想要和他同归于尽。结果,晶晶葬身火海。他本来是可以没事的,可是,为了救那孩子,他失去了他的视力。要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他亲生女儿!”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我真怀疑她是不是在编故事。

“你出国后没几天。我是他的粉丝嘛,所以整天跟踪他,我那晚正好在深圳,要不是我打的120,他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我声音颤抖地问:“这几年,你一直留在这陪他?”

“做个农夫,有什么不好?”洛丢丢说,“不瞒你说,这个茶庄是我和他合股开的,投资人是我老妈。”

我沉默。

她继续说:“好啦,我招哦,没错,我是爱他。但我知道,他爱你,你也爱他。每次我跟他说起关于你的事,他都装作毫不在意不理会我,但是他坐在那里,明明白白就是等我开口,没办法,我只好去找关于你的一切,看遍了所有和你有关的人的博客,了解所有和你有关的人有关的事。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让我在他房间里呆晚一点,不赶我走。我一直以为,总有一天,他会爱上我,不用像爱你这样,只要爱我一点点儿,就足够了。但是,我今天带你来,却是想要告诉你,我放弃他了,我把他还给你了。因为我不想选择一个心里头总住着别的女人的男人做我的老公,就算我怀了他的孩子,我也不会选他!后面这句话,我是跟颜舒舒学的,不过你放心,我当然不会怀上他的孩子,因为他已经滴酒不沾了,因为那个笨蛋说,就是因为喝过一次酒,打过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所以这一辈子都罚自己,再也不可以乱喝酒了!所以,我连颜舒舒那样的机会都没有,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啊!”

她用如此轻松的语气说着这些,好像只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而我捂住嘴,眼泪禁不住滚滚而下。

洛丢丢说:“我明天就走了,你留下来陪他。他需要你。他的眼睛本来是有希望治的。我妈找了最好的医生,可是他不肯治,他说,自从你走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看的东西了。”

说完这话,洛丢丢哭着冲到了屋外。

我也慢慢地走到外面,才发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天空是温暖的白云,一朵一朵,好像是谁的眼睛。好像是谁在跟我说——马卓,不要背叛自己的心,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永远不要。

她是对的吧?

为什么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才终于终于懂得了她。

我朝着洛丢丢指给我的方向飞奔而去。风在我的耳边唱着那首悲伤的离歌,但我已经听不见任何的音符。

我很想告诉洛丢丢,回忆骗不了人,爱的证明谁也烧不毁。

我也想告诉颜舒舒,如果她永远不告诉肖哲那个孩子是他的,如果她以为永远逃避就可以永远忘记,如果她永远牺牲自己的爱情而成全别人的幸福,那么,谁也不会觉得幸福。

我还想告诉肖哲,对不起,我不配做那颗星。也许他忘记天空本该繁星灿烂,我这一颗,只是用来忘记消逝的流星而已。

还有阿南,我想告诉他,这辈子无以为报的恩情,我将用下辈子来报。这辈子不敢爱的人,我却不愿再逃避和等待。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我要告诉他:我爱他,他才是我的最爱。一生一世,我将从此不离不弃。

即使这世界对他灭了所有的灯,我也要用爱的泪光照耀他一生。

这是爱神的宣判,抗议无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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