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绝不会忘(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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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不晓得要怎么给自己洗脱“老太婆”的名头,只好怔怔地看着他。他漂亮的眼睛里笑意凝聚,或许是刚睡醒,黑白分明的眼眸有种湿漉漉的灵气,长而且浓密的睫毛,又温暖,又妩媚,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引诱。

“谭音。”他低声叫她。

“嗯?”

“不许再走了。”他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下次我再也不等了。”

谭音觉得自己快要被他眼底那种鲜活而神秘的色彩引诱了,她轻声道:“那你……要去哪儿?”

他笑:“不告诉你。”

她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火盆里精巧的炭块烧得正旺,幽密香甜的气味,她有种整个身体被泡在温暖的水中的舒适感。人劫与陨灭,甚至泰和都离开她很远很远,远到这里只有源仲的声音,源仲的气息,千山暮雪,洪荒天地,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手里的镯子被他拿过去把玩,这木头镯子实在谈不上什么精巧绝伦,樟木质地,上面挖了四个凹槽,镶嵌着指甲大小的四颗透明无瑕的水晶。不知这水晶做过什么处理,发出微微的白光,除此之外一无特别之处。

“这是什么?”源仲以为她又做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谭音接过镯子,将粗糙的木质打磨光滑,取了手绢擦干净,这才套在手腕上,她身上隐隐弥漫的清光顿时收敛下去,让他感觉到亲切而敬畏的神力也瞬间消失,此时此刻的姬谭音就像个最普通不过的凡人。

“在外面走动的话,戴这个避免被人发觉。”她微笑,“其实成神后,就不该与凡间有什么接触,我犯了很多戒律。”

源仲嗤之以鼻:“什么戒律,什么不能与凡间接触,曾经有狐与战鬼还是侍奉天神的部族呢。”

“那是上古时期。”谭音摇了摇头,“神魔大战后,一切都不同了。”

源仲撑着脑袋,饶有兴趣:“说说神界的事,你怎么成神的?”

成神?谭音笑了笑:“那时候,我可没以为自己会成神……”

她是工匠姬家活到最后的一个人,她死后,姬家便彻底死绝了。她的生魂不能过奈何桥,在自己的尸首旁徘徊数日,见到了许多人,那些曾经花费数万黄金想求购一只玲珑屋的豪富王族,那些平时相处还不错的邻里们,所有人都在谈论着,姬家是遭了天谴,因为做出的都是逆天的东西,所以得绝症死绝了,连最小的她也没能幸免。

或许她不能过奈何桥,被迫在凡间飘荡,也是在遭受天谴,那父亲呢?其他族人呢?也和她一样生魂游荡凡间,不得安宁吗?

一开始她的生魂被困在姬家老屋,不能离开方圆数丈的距离,成日躲在阴影中,倘若有日光照射在身上,便像被投入烈火中焚烧般痛楚。生魂昏昏然不知年月,渐渐地,她可以离开老屋,再渐渐地,她可以在日光下现身,可以靠念头操纵小石子小树枝之类的东西。

姬家老屋的废墟下,她用树枝在灰烬中画了无数幅设想,她想做的东西太多,她并不惧怕死亡,死亡也不能够磨灭她对工匠手艺的热爱。

直到某天,她忽然觉得豁然开朗一般,天顶有金光垂落,源生天神将她召唤上界,她被赋予神格,成了天下无双的工匠,无双神女。

“我刚上界的时候,谁都不认识,在神界乱跑乱逛,来到了天河边,遇见了……嗯……”谭音忽然停住,不知为何,她不想对源仲提起泰和的事,她心虚地避开泰和这段,又开始说:“天河里有金砂,我取了天河金砂,所以上界后做的第一件东西就是同心镜,上次在皇陵见过的那个。”

源仲没有发觉她方才话语中细微的停顿:“神界里天神很多吗?你刚刚提到源生天神,那是什么?”

谭音笑道:“神君神女那时候挺多的,但神界宽广清冷,大家各司其职,数百年不见一面是常有的事。至于源生天神,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他们与我们这些神君神女不同,应该算是真正的天神吧。我上界时,目中所见全是一团团温暖又威严的金光,那些就是源生天神,不像神君神女,他们没有人的样子……”

她原本是个凡人,对天神的理解与凡间所有传说一样,他们应该个个美貌绝伦,强大无比,可源生天神的存在打破了她之前的所有理解。

他们……或者应该用它们这个词。

它们没有人的躯体,只是一团团柔和的光一般的存在。后来她懂了,源生天神是一个个念的存在,不像神君神女们,还保留着“人”的痕迹,它们什么都没剩下。

它们没有人与人之间惯常理解的那种交流,或者说,以他们这些神君神女的层次,还不能够彻底理解源生天神的存在方式。

谭音忽然停住了,她脑海里有一闪而过的灵光,不知为何,想起源生天神的形态,她又联想到了神君神女们陨落时身体化作透明的光屑,然后她还不由自主想起韩女说的人劫,似乎神之躯开始陨灭即表示人劫的到来,那泰和呢?他只是失去左手,但并没有开始陨灭的痕迹,他为何要沉睡?

谭音陷入沉思,她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一点头绪,可彼此的关联又太过缥缈,她没有那些灵性的直觉之类,工匠的思维总是按部就班,怨不得泰和曾说她不像个姑娘家。

“在想什么?”

源仲把脸凑到她面前,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子。她吓了一跳,身体猛然后仰,方才那一瞬间的灵光顿时被吓跑了,忘得一干二净。

源仲扶着脸冲她不怀好意地笑,慢条斯理地开口:“没有半点警戒心。”

谭音涨红了脸,忽地起身,结结巴巴地说:“那个、天、天色也不早了,我回房了,你、你早点休息。”

他“嗤”地笑了:“我刚醒,还休息什么?”

他就是喜欢看她偶尔手足无措的模样,话都说不齐全,还竭力想做出淡定的表情,这样的神情让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像高高在上的神女。有很多时候,他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欢高台上那双清冷的眼,还是更爱这个凡人般的姬谭音。其实她们是一个人,他早就知道,可是在他还不知道的那些时间里,那个死蠢死蠢的凡人姬谭音于他已经是独一无二。

源仲还想再说什么,忽然房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源小仲轻声细语,透出一股猥琐的劲儿,在门外笑眯眯地问:“主人,大仲,你们……喀喀,你们那个、这个、一天啦,结束了没?要不要吃点东西补补身体,然后再继续呀?”

谭音这个愚蠢的丫头显然完全没听懂它语气里的猥琐之意,利索地给它开了门。源小仲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托盘,脖子伸得老长,眼睛朝房间里乱瞄,见到整整齐齐明显没人睡过的床铺,它嫌弃地翻了源仲一个白眼。

“乌鸡甲鱼汤!”它把托盘递给谭音,故意提高嗓子,“给某个人好好补一下!有贼心没贼胆!”

说完它忽然瞅见源仲拿了小木锤杀气腾腾地朝自己走来,吓得赶紧狂奔下楼,大叫:“大仲,我是为你好!你不识好机关人的心!”

源仲用力甩上门,继续杀气腾腾地瞪着谭音手上那个托盘,上面放着两只水波纹瓷的汤盅,大概就是它说的什么乌鸡甲鱼汤了。

谭音把托盘放在木案上,揭开盖子,浓香四溢,源小仲手艺之好,让她这个主人都感到惊讶。她回头招呼源仲:“来,喝汤吧。”

源仲朝汤盅里瞥了一眼,突然脸色大变,一把推开门,化作金光冲向湖边。可怜的老鼋大约是感觉到他来了,泪流满面地浮出水面,它伸出一只前腿,果然上面被割了好大一块肉。它用脑袋轻轻撞源仲的腿,示意他朝撷香林里面看。

源仲简直不敢看了,撷香林里有十几只仙鹤,还是上回香取山主送他的仙品……不用说了,乌鸡甲鱼汤的乌鸡肯定就是他养的那些仙鹤。

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怎么了?”不明就里的谭音追出来,连声问。

源仲回头突然朝她温柔一笑:“我要做一件事。”

这个笑里面有杀气!谭音赶紧退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他化作金光扑向小楼,声音冷冰冰地:“源小仲!出来!”

源小仲见势不妙,早已一溜烟跑远了。

小楼里一阵“乒乒乓乓”,还夹杂着源小仲的惨叫声。谭音替老鼋治好腿上的伤,刚一回头,就见源小仲的木头胳膊“骨碌碌”滚到了自己脚边,紧跟着,是两条腿,最后一截木头身子“砰”地落地,溅起大片雪花。

源小仲就这么悲催地被“分尸”了。

好血腥好残暴……谭音抬手戳了戳它的脸,它神情悲愤:“大仲下手好狠!以后再也不给他做吃的了!”

话没说完,就见源仲化作一道金光飞来,它的脑袋“咔嚓”一声跟身体分了家,凄凉地滚落在结冰的湖面上。

做完这一切的源仲缓缓吐出一口气,整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服头发,继续朝谭音温柔地笑:“把它装好吧。”

好可怕……谭音一面飞快地替源小仲装回四肢,一面回头看源仲,他走进撷香林,找了一圈,只找到几把带血的鸟毛,原本养在林中那些仙鹤流着眼泪扑进他怀里乱叫,仿佛在诉说源小仲的暴行。

源小仲被装好后,缩在谭音背后不敢动弹,冷不丁源仲忽然又招手叫它:“过来。”

“主人……”源小仲觉得自己真的要流出机关人的眼泪了,死死拽着谭音的衣服扭来扭去,她拍拍它当作安慰。

源仲懒得等它,索性直接过来提它,源小仲垂头丧气地被他提着后领子一路拎到撷香林中,谭音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见源仲吩咐了几句,源小仲点头如捣蒜,蹲在地上三两下刨出个坑来,将带血的鸟毛恭恭敬敬埋进去,又毕恭毕敬地作揖行礼,从没这么规矩过。

从此之后,源小仲见到源仲就像耗子遇到猫,老实得不行。谭音自己也奇怪,为什么会做出源小仲这样的机关人,它的一举一动都不受自己控制,从上紧发条的那一刻起,它就像一个全新的大活人,会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全然不可预料。上古时代的偃师做出的机关人是否也是这样?

相比较之下,源仲做的小二鸡就简单多了,经过细心的雕凿,小二鸡的样貌虽谈不上栩栩如生,但乍一看与谭音还是有七八分相似的,动起来也不再同手同脚,虽然它只会做两件事:走路,转圈。

不过源仲好像一点也不在乎小二鸡这么没用,他近来热衷于配合小二鸡转圈的拍子,将古曲改得乱七八糟,一支《关雎》用他的琴弹出来,慢了不知多少个拍子,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有狐族是个清雅的部族,乐律、制香、酿酒、赏花、歌舞……打架虽然不行,搞这些修身养性的东西却是一流,连源仲也不例外。

此时雪后初晴,小楼外稀稀疏疏的几株梅树,有红有白,看似种植得毫无规律,却排列得十分巧妙,远近疏朗,自有乾坤,就连香气也忽远忽近,或浓或淡,微妙而不可捉摸。

小二鸡在一株梅树下转圈,身姿固然可以称得上曼妙,奈何工艺所限,动作还是笨拙得很。它身上穿着源仲的白色长袍,远远望着确实仙风道骨,衣袖飒飒,加上长发蜿蜒,映着近处雪光梅色,远处淡墨山水,竟也生出一股不出世的绝代佳人的风韵来。

源仲在远处置了一张木案,一炉香,一张琴,一幅画,一壶酒,时而兴起,轻弹一阕散曲;时而情动,执笔在纸上勾勒数笔,淡墨山水、绝代佳人渐渐地便现出了轮廓。

谭音在他身边玩木料铆钉,她对这些清雅的东西向来一窍不通,她认识的人里面,也就源仲会搞这么多有趣又复杂的东西。她埋头做了许多巴掌大小的木头人,穿着不同颜色的小衣服,一个个蹦蹦跳跳地去找小二鸡,围在它脚边一起转圈。可惜小二鸡的动作不可预料,没几下就给它踩倒一片小木头人,她赶紧跑过去要将这些可怜的木头人捡起来。

忽听源仲低低笑了一声,他手指摸弄琴弦,调子忽然一高,铮铮数下,一洗方才的淡雅中正之调,变得缠绵温柔,曲中引诱之意大增。就连谭音这种不通音律的人都听呆了,怔在那里。

他边弹边低声吟唱:“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苞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这是一首咏梅的曲子,原本曲调淡雅清冽,此刻在他手下却缠绵至极。谭音像个傻子似的站在原地,直到一曲弹唱完,她还没反应过来,回头望向源仲,他撑在木案上朝她笑,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她觉得自己知道他心里想要说的那些话。

在他的梦里她就知道了,高台上稚嫩的少年,细瘦的手掌,专注的目光。她一次下界,是为了确认泰和左手的位置。对他来说,却是三个甲子的食不知味,寝不安眠。

可,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谭音收回目光,假装不在意。

心里有个声音在淡淡地反驳:那你为何还要留在他身边?为何要用神之躯现身?你敢告诉他你真正的目的是等他死吗?如果说了,你是不是很怕?

是的,她怕,怕他真正被伤心,可更怕的是他会离开她。源仲总是说,让她不要离开他,但其实真正害怕的人是她,她不愿想自己为什么要害怕,因为想了也毫无意义,她只能逃避。他们的存在不在一个层面,何不让他心满意足度过这一生。更何况,她的身体也开始陨灭……

假装遗忘自己的最终目的,他与她会有无比欢乐的一生——心底的声音这样说。

谭音抬眼,源仲捧着画朝她这里走来,画上寥寥数笔,白雪,山水,梅树,佳人,仿佛呼之欲出。

“这画怎么样?”源仲笑眯眯地问她。

谭音慢慢点头:“嗯,好看。”

他将画卷好,用红绸系紧,晃了晃:“回去挂卧房床头。”

谭音忍不住笑了:“为什么是挂床头?”

他促狭地眨眼:“辟邪啊,画的是神女呢!”

这狡猾的有狐仙人,从不肯吐露真实心意,只会旁敲侧击,然后用嬉笑的方式遮掩过去,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骄傲。

谭音只有笑,弯腰去捡木头人,冷不防小二鸡突然又开始抽风,转圈转得好好的,突然两只胳膊张开,“呼啦啦”,像风车似的打起转来。源仲站得近,被它几巴掌狠狠抽在背上,砰砰乱响。

“哎哟,好疼!”他夸张地大叫,朝谭音撞过去。

她赶紧起身扶住他,他张开双臂一把将她抱在怀里,继续夸张地叫:“好疼!岔气了!”

这也太假了!谭音哭笑不得,僵在他怀里,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腰:“好点没?”

他抱得更紧,声音闷闷的:“再一会儿。”

谭音觉得自己像个木桩子,两手无力地垂下,脑袋和肩膀被他使劲抱着,脸颊贴在他胸前,鼻端是他身上独有的那种幽香,他的呼吸绵长,却炽热,喷在她耳边,她的耳朵开始发烫。

她艰难地开口:“放、放开……”

他声音更低:“你不愿意,就挣开,挣开我。”

她是神女,要挣开他轻而易举,甚至根本连挣扎都不需要。可是,真的要挣开?她甚至可以想象挣开后,他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那双漂亮的眼睛会蕴含怎样的伤心与失望。她不愿见到这样的情形。

谭音觉得全身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发麻,要挣开吗?不,是她自己不想挣扎,连一根小指头都不愿离开。她僵硬地被他用这种怪异的姿势紧紧抱着,很久很久,动也不动。

源仲贴着她的耳朵,声音变得狂热:“你不会挣开,我知道,你喜欢我,是不是?你不愿说。”

你喜欢我,你不愿说。在梦里,他也说过同样的话。

谭音笑了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那种仿佛灼烧灵魂般的痛楚在体内渐渐蔓延——她已经要陨灭了,为什么不可以?她不想孤独的魂飞魄散,她想与他在一起,无论什么目的。

她缓慢地抬起手,胆怯似的,极慢地,轻轻环住他的腰。

源仲发出类似呻吟的叹息,他低下头,柔软而滚烫的唇慌乱地落在她微凉的唇上,他在颤抖,从头到脚,连嘴唇也在瑟瑟发抖。

也或许,颤抖的人是她,烧灼灵魂的痛楚在四肢百骸里流窜,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落下去了,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冰冷,唯有他的唇,那么烫,烫得她无所适从。

“我爱你……”他的声音急促而轻微,在她面上细细亲吻,大胆而放肆地吐露心声,“我爱你。”

谭音紧紧闭着双眼,他慌乱而笨拙的嘴唇最终停在她额头上,然后扶着她的后脑勺,紧紧拥抱着,耳畔细细清朗的风声呼啸而过。小二鸡还在抽风地转圈,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响,源小仲不知躲在哪里,这方天地,只有他们俩。

谭音慢慢睁开眼,将右手手套一点一点扯下来,她清楚地看见,原本只有指尖是透明光屑的右手,此刻半个手掌都变成了透明的光屑。

她惧怕似的,猛然拉回手套,眼前一片模糊,泪水潸潸而下。

她的人劫,原来……这里,这个人,是她的人劫。

源仲轻抚她的脸颊,指尖触到湿漉漉的泪水,他用手指替她擦拭,却无法擦干。

“为什么哭?”他低声问。

谭音摇了摇头:“我……有点激动。”

源仲心中有无数感慨,又自得,又欢喜,还有些害怕,患得患失,好像眼前一切只是他的一个梦,没准下一刻就要醒了。他低头去吻她的眼睛,一遍一遍,乞求似的呻吟:“叫我,叫我的名字。”

“源仲。”

“再叫。”

“源仲。”

他的欢喜到了极致,箍着她的腰将她一把抱起,再次举高高,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睫毛和湿漉漉的眼珠,他忽然觉得这一刻让他把所有东西全部抛弃都可以,性命也可以。

“是真的吗?”他情不自禁,不知是问她还是问自己。

谭音伸手温柔地摩挲着他的眉眼轮廓,他现在高兴得像个小孩儿,高台上那个稚嫩的少年一直都没有长大,干净的眼神,像高山顶上晶莹的白雪。

龌龊的人其实是她,她的人劫,是她自己的错。

“我重不重?”她轻笑,上次他好像说神女挺重的。

源仲转着眼珠子,妩媚的眼睛里满是璀璨的笑,比太阳还亮。

“好重,我胳膊快断了。”他笑出一口白牙,故意抱怨。

谭音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儿:“那还不松手。”

他把她颠了两下,抱得稳稳的,叹了一口气:“再抱一千年也不想松手呢。”

谭音没有说话,风渐渐大了,她替他将吹乱的头发细细用手指梳理,绾在耳后,忽然见他脚边有一卷红绸系住的画,落在雪里,都被弄湿了。

“你那张辟邪的画不能用了。”她笑起来。

源仲骄傲地抬高下巴:“我有个货真价实的神女,还要什么辟邪画?”

是的,他的神女,他的女神,有多少次梦里,他将这个清冷的身影抱在怀中,醒来却只是一片空虚。他没有与任何人说过这份特殊的情感,说出来他自己也会笑自己,在所有族人向她跪下伏拜的时候,他却异想天开地想要与她一同站着,他的感情让他觉得自己与她是平等的。

这是多么可笑而狂妄的骄傲,可即便到了现在,他仍然保持着这份骄傲。她是天神,或是什么都好,但他们是平等的。

此时此刻,他的女神是真实存在于他怀里,长发蜿蜒,丝丝缕缕柔软的气息笼罩他。源仲专注地看着她,和她黑宝石般的眼睛,她在闪躲,退缩,徘徊,彷徨,躲避他的双眼。

“看着我……”他低声乞求,“谭音,看着我……别离开。”

那双眼睛终于犹豫着与他对望。

她喜欢他,她只是不说,可她的眼睛已经替她说了,说了千言万语。

源仲扶着她的后脑勺,抬头,轻柔地吻在她弧度美好的下巴上,颤抖的嘴唇渐渐向上,巨细靡遗,一点一点蚕食,最后,又一次落在她的唇上。

他的唇终于不再颤抖,温柔地吮吻,渐渐变得热烈,他的手也无意识地将她按得更低,让胶合的唇瓣可以更加紧密。

谭音渐渐感到一种窒息的痛苦,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嘴,想要在他激烈的索吻下呼吸,可他的唇舌忽然侵入,她脑子里“轰”的一下,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似的,发出短促无意识的呻吟。

他吻得与方才截然不同,不再笨拙胆怯,更加激烈,甚至凶猛,侵略感十足。谭音觉得自己像摊开在日光下的白雪,一点点化开,化成水。她心跳的节奏全凭他来控制,似乎整个人都要被他操控,这感觉又新奇又可怕,她想要逃离,还舍不得,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大声,她只能感觉到他,他在入侵她的整个世界,印下烙印,气息,气味,一切的一切。

这绵长而深邃的吻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源仲缓缓离开她潮湿而泛红的嘴唇,转而亲吻她的鼻尖与脸颊,她都没能回过神,整个人蒙蒙的。

源仲把脑袋埋在她怀中,呼吸急促,声音沉闷:“我快死了。”

谭音终于回了点神,喃喃地问:“什么?”

他埋在她怀中不肯抬头,声音极低:“别看我。”

她这才发觉他连耳朵都红透了,映着日光,像透明的玛瑙。谭音蒙蒙的脑袋突然开了灵窍般,所有的感觉都回来了,她忍不住想笑,轻轻摸了摸他的耳朵,隔着手套都觉烫手得很。又过了好一会儿,耳朵才恢复原来的色泽。

源仲仰头望着她,忽然微微一笑:“我去制香,你来吗?”

谭音也笑了:“好啊。”

他将她放下,挽着她的手,两人一起进了小楼。

小二鸡还在不知疲倦地乱转着,它脚边倒下的小木头人越来越多,雪地上的画已经湿透了,而躲在远处某阴影中的源小仲咬着手绢狠狠点了点头,露出欣慰的眼神:大仲!你终于勇猛了一回!干得好!

它转身飞奔向厨房,它要给他俩做一顿好吃的庆祝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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