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纠结(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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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家里宅了三天。

这三天,我谎称去学校报道,没有去医院看路理,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只是短信。我刻意制造出的距离,只是想要让我自己明白,我到底能不能离开他。最难挨的时光往往在傍晚,最后一丝天光收敛之时,他的笑,他走路的样子,他呼吸的姿态就好像从潘朵拉的魔盒里跑出来的魔鬼,不停在我眼前萦绕……这个时候,我也往往会像受到了邪恶的引诱,情不自禁地想象着陈果会不会正在给他削苹果吃,会不会趁我不在的时候,他和她也会说着那些恋人之间才会有的暧昧语言。我被自己折磨得不轻,于是就不停地弹琴,直到米砾冲过来,把我的手指按住说:“米砂,如果你没疯,我都要疯了。”

“对不起。”我这才反应过来,“吵到你了?”

“当然。”他说,“一支曲子你弹了十遍了。”

我从琴凳上站起来,跑上楼,进了我的房间,拿出我的手机,上面已经有他的三条短信,一条是:“你在干吗呢?我想你了。”还有一条是:“明天就出院了,要是你回不来,我去你学校看你,好吗?”最后一条是:“我怎么觉得自己也变得小心眼了,呵呵。”

我捏着手机,直到把它捏得发烫,也不知道应该回一个什么才好,一向光明磊落的米砂最讨厌谎言。我不得不承认,米诺凡说得对,我的欺骗一定会伤他的自尊,也让我在这份爱情里不得不占了下风。如果我注定不能给他未来,那么我的爱到底算不算是真爱呢?

一向就不是爱情专家的我当然无法回答我自己。

下午六点,我背上我的包从家里出发,经过小区门口那棵树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停了一下脚步。那里没有左左,只有绿得可以滴下油一般晃人眼的树叶。我上了熟悉的103路,在医院大门口下了车,我走进住院大楼,上了电梯,按了11楼的键,然后终于到了那间熟悉的病房。

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场景。他只是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床边,在看一本书,他没有穿病号服,而是换上了一件白色的T,看上去是那么的舒服,自然。

他的确和很多的男生都不一样。

我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他看到我,惊喜地放下手中的书,要下床来迎我。我快步上前,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说:“你终于来了。”

他用了“终于”这个词。

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说:“是。”

他探询地看着我的眼睛,“我觉得我们好久不见,怎么,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

我真恨自己没用,总是这样,让他一览无余地看到我的内心。我别开头,他伸手把我的头掰回去,让我继续面对他的眼睛,然后他说:“告诉我好吗?米砂,我想我有权知道。”

我靠到他胸前,又可耻地掉泪了。

我不能确定陈果到底有没有把我的事情告诉他,或许我应该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可是我又害怕结局像米诺凡所说的那样,到最后,我只落得个两手空空。

“是你爸爸反对了吗?”他说,“其实,我有信心慢慢让他接受我的,这一点,你完全不必担心。”

“不是的。”我说。

“那是什么?”

“我不想跟你分开,哪怕是一天,一小时,一秒。”我抱他紧紧的。

他居然哈哈大笑,笑完后他又忽然轻轻拿开我紧紧贴在他身上的两条胳膊说:“你弄脏了我的衣服,我可是刚刚才换上的呢。”

我抱歉地低头,在我的包里寻找纸巾,手忙脚乱地带出了左左给我的那两张票,路理把它捡到手里问我说:“你从哪里弄来的?”

“一个朋友给的。”我说。

他把票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了一下,惊喜地问我:“今晚?”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

他捏着两张票,很高兴地问我说:“这是部相当不错的话剧,我一直都弄不到票,你是专程来请我去看的么?”

我“不”字还没说出口,他已经从床上跳下来,利落地穿好鞋,拉着我的手一面往前走一面责备地说:“你呀,也不早点讲,希望不要迟到才好。”

“喂。”我拉他站定,“你还没出院呢!”

“谁规定住院病人不许进剧场看戏?”他说,“快走吧,马上就要开场了。”

“不许去。”我说。

“为啥?”他不明白。

“我可不希望再出啥事。”我嘟囔着说。

我话音刚落,他的脸色迅速地沉了下去,他放开了我,独自走到了窗边,看着窗外,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我走到他身后,环住他的腰,脸贴到他的背上。他有些抗拒,但最终没有推开我,只是用很低的声音沮丧地说:“原来我是这么没用。”

我到底还是伤了他的自尊。

迟疑了一会儿,我走到他前面,从他手里抽出那两张票,坚决地对他说:“我们走!”他有点不相信地看着我,我朝他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说:“你一定不会有事,我也不会蠢到再让你和我练长跑。”

“米砂……”他想说什么,被我捂住了嘴。

“不许说让我不开心的话。”我说,“现在,我们出发。”

走出医院,发现天色已经暗了。外面的空气很新鲜,路理贪婪地呼吸了一口,对我说:“希望明天走出这里,就不会再回来了。”

“一定可以的。”我说,“出院后我陪你锻炼好啦。”

“可惜你得上学。”他说,“不过周末也好,你不回来,我就去南京看你。”

真是的,他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了!我们上了出租车。我让司机把空调关掉,车窗摇开。我和路理就像两只迎着风饱涨的塑料袋,挤挤挨挨地靠在一起坐在后座。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有一个瞬间我特别想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又忍不住觉得自己肉麻,心里更加七上八下,好久才回过神来。多年前的一个寒假,他送我回家,好像也是这样的一个场景,清晰得我仿佛仍然记得他那天穿的衣服颜色。只是物是人非,我们已经经历了太多,只恨那时候单纯的自己,是多么不懂得珍惜幸福,享受初爱的纯洁和美好。

《我爱龟琳皋》原来是部音乐剧。它讲述的是一个外号叫龟琳皋的普通女孩在都市里寻找自己的爱情,不停受伤却又从不放弃的故事。整个剧笑点不断,却丝毫不俗气。演员不错,台词也很好,音乐就更不用讲了,特别是幕与幕之间衔接的不同风格的小段舞曲,听起来别有生趣。路理一直专注地看着,他仍然对戏剧这样着迷,以至于他着迷时的眼睛都显得特别亮。好几次看到精彩的地方,我转过头去想与他一同讨论,他也正好转过头来看我。就这样,整部剧看下来,我们几乎用眼神交流了无数次,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可就算是这样,我也格外高兴,说不出为什么。看来还真得谢谢左左,要不是她,我们不会有这样特别的一个夜晚。然而,直到最后全体主创谢幕的时候,我才惊讶地发现,左左竟然是整个剧的音乐总监!

她站在台上,和演员们一同谢幕,竟然一反常态地素面朝天,只穿了一件简单式样的连衣裙,头发梳成最最老土的马尾,我惊讶极了,禁不住叫出她的名字。

路理问我:“你认识她?”

我点点头。

“她在圈内很有名。”路理说,“我以前拍个短片,朋友介绍她做音乐,结果她开出天价,只好作罢。”

这个世界真是小,而且,缘分往往有神来之笔。

走出剧院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我们出来得晚,人群已经散去。路理又不知不觉拉着我的手,我们从黑漆漆的出口走廊走出来,周围非常安静。他小声地对我说:“我们可不可以散一会步再回医院呢?”

他很少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好像我是掌管他一切的主人,我故意把脸板起来说:“不行,得马上坐车回去,不然他们该着急了。”

“我给我妈发过短信了。”路理说,“没关系的。”

“那也不行。”我说。

“不行也得行。”他拉着我离开出租车站台,“小丫头们就是这样,越宠越不像话。”听他的口气,好像自己在这方面多有经验似的,我心里酸酸的幸福像一瓶不小心碰倒的柠檬水,玻璃和着水一起碎了。跟着他往前走,其实在我心里,何尝不想享受这种两个人的浪漫时光呢,我要的,只是一个台阶罢了。

而他总是这样,我要什么就给我什么,能如此懂得我心的人,我这一辈子又能遇到多少个呢?我已经下定决心,准备跟他敞开心扉,可是就在我打算告诉他我的秘密的时候,却有人在后面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肩,大声喊我的名字:“米砂!”

我转头,看到左左。她很高兴地看看我,再看看路理,然后对我说:“谢谢。”

我一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她很快补充道:“谢谢你来看戏,还带上这么一个帅哥捧场。”

“音乐很棒。”路理夸她。

“谢谢。”她笑得夸张。

陈果就在这时候从旁边杀了出来,她拦住了他,并没有说话。

“噢?”路理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

“又是你的主意,是吗?”陈果对着我,铁青着一张脸,“把他从医院带出来,他明天就要出院了,你是不是希望再出点什么事才开心?”

“不关米砂的事。”路理说,“是我自己要来的。”

“跟我回去。”陈果过来拉他,“你妈妈在医院等你,她很着急。”

只见路理轻轻地推开了陈果,然后说:“你先回去吧,我和米砂走一走,我自己会回去的,你放心。”

“绝不。”陈果坚持着,“我才不会像有的人一样蠢,同样的错误犯一次还不够。”

“什么情况?”左左在我耳边轻笑着问,“难道你抢了别人的男朋友?”

我涨红了脸说不出一个字,让左左看到这一切,我觉得丢脸丢到太平洋。

陈果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她径直走到我面前,昏暗的路灯下她的脸色变成铜锈色:“我见过不要脸的女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请你收回你的话。”路理很严肃地对陈果说,“并且道歉。”

“休想!”陈果竟然用力推了我一把,她的力气真是大,我接连往后趔趄了好几步才停下。

“我们走。”路理走过来,把手放到我肩上,搂住我说。

但任他再用力,我也挪不开步子。我看着陈果,死死地看着。我忽然一点儿也不怕她了,虽然我的秘密掌握在她手里,可如果不是路理死死地按住,我也许已经走到她身边,狠狠地在她脸上抓出两道血印来,我完全可以抛弃我所有的尊严和骄矜,张牙舞爪不顾一切的和她拼命。

她也一样恨我,否则这似曾相识的眼神不会令我想到另一个人——蒋蓝。我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她戳穿我,痛斥我,然而,她却什么也没做,转身大义凛然地走开了。

“你没事吧?米砂。”路理低头关切地问我,搂我更紧了。

我摇摇头。

这是我期盼以久的胜利吗,为何我却得不到一点儿快感呢?

我僵站在那里,目送着陈果愤怒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色里,耳边传来路理小声地劝慰:“我们也走吧。”

我毫不犹豫地就甩掉了那只拉住我的手。

我就是生气!星空不美了,散步不浪漫了,我原来可以拥有的一切美好又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人统统消失了,这到底算哪门子事呢?

“你怎么了?”他问。

明明知道我怎么了,却偏偏这样问。我心里的不痛快不由得直线上升,到了我自己无法控制的地步,朝着他大声喊道:“你管我怎么了!”

这是一句明明白白的赌气话,喊完,我的喉咙就不住的颤抖,我真担心我接下去再说点什么的话,会不会哭出声来。

可是,路理显然没注意到我窘迫的愤怒,而是轻描淡写地说:“米砂,我一直认为你很大度的,不会计较,不是吗?”

计较?我是在计较?

他的话激怒了我,我拼命压低颤抖的嗓音,一字一句地反抗:“没错,我计较,计较透了。我告诉你,我长到这么大就没谁敢推搡过我,连我爸爸都不敢对我这样,她算什么?我凭什么不计较?我凭什么?难道你喜欢我的,看中我的,就是我的所谓‘不计较’吗?或者,正是因为这种“不计较”,才可以让你为所欲为,是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高,我并没有意识到我正像一个被信手抛出去的保龄球,滑向一个未知方向的黑洞。我只是无法控制我的思想和嘴巴,这几天来一直压抑的心情,都在那一刻统统爆发出来:“她坐在那儿替你削苹果,在你昏迷的时候她用身体挡着我不让我接近你,她就那样霸道,一声不吭,铁青着脸,像一个理所当然的女王,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可是你呢,你对此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没有勇气。没有勇气告诉她你喜欢我,你也没有勇气赶她走,我为了你忍受的委屈,我为了你付出的自尊,你算过有多少吗?可是你居然连对别的女生说‘不’的勇气都没有,你不觉得你太好笑了吗?你不觉得我太好笑了吗?”

说完这一切,我本想挤出笑表示我的骄傲,却发现自己已经不争气地流泪了。噢,米诺凡,我真对不起你,你看,我又语无伦次了。

在我长篇大论的语无伦次后,他只是一直看着我,不说话。

为了表示我的委屈是多么的正确,我勇敢地凝视他的双眼,才看到他那双令我心碎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忍的光泽。我又忍不住怀疑我自己了,我说错了吗?我说错了吗?

他当然不会回答我,依然只是这样看着我,一句话不说,故作容忍和宽容,让我愈加难尴。

就在我不知该如何收场的时候,路边忽然响起刺耳的车鸣。

是左左。

她开着一辆小巧的绿色甲克虫,显然是没发现正处于僵持状态下的我们,而是摇下车窗,对我招着手大喊:“送你们回去?”

我抹了一把眼泪,哑着嗓子,还带着哭腔对他说:“一起走。”

这个“一起走”一出口,我才发现,这既不像命令,也不像请求。

我握着我的包,站在那里等他说好,或者,笑一下也好,我受了委屈,发一下疯,他一定会理解。我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小题大做和风度尽失,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太晚。

他站在那里没动,我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拉他,谁知道他却没理会我,而是转过身去,大步地走了。

虽然他竭力做出大步流星的感觉来,但是他的腿,显然让他做不到大步流星。在路灯下,他虽谈不上一瘸一拐,却也像半个醉汉,走得很不稳当。

我紧紧地握着包,等他转身,或者,就算是停步也好,这样,我就有一个该死的借口可以冲上去把他拽回来。

可是,他没有。

他走得那么坚决和放弃,像一个向希望撒手的冠军。我终于投降,大声喊他的名字,他没有回头,背影连愣都没有愣一下。

走吧,都走吧。

我也转过身,向左左的车大步飞奔过去。

我最后那一点可怜的自尊,总算保住了。

这算是所有不好的事情里,唯一的一件好事了。

“别送我回家,随便哪儿,去哪儿都好。”我没有擦眼泪,跌坐在车后座上,对左左说道。

“我可以开车替你去追他。”左左说。

“除非你想出车祸。”我赌气地说,“让他走,越远越好。”

她温和地说:“好。”同时打开了车顶的挡板。

我看到满天星光,好像一颗颗将要砸下来的玉石,在这个诸多纷扰的夜里,飞快地落进我的眼睛里,化作一缕缕白烟。

“这世上有两件快乐事,一是追男人,二是气跑男人。你至少占了一项,不算输家。”左左发动了车子,她把车开得飞快,“不过你脾气也够大,这点像你爹。”

像就像吧,我恶狠狠地想,我要再没点脾气,没准早给人家捏得粉碎了。

车停下来,我已经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只见前方一个小巷子里,有一座类似LOFT的建筑,墙上用荧光笔斜斜的写着一个单词:“Silent”。

左左领我走进去,这原来是一个私人钢琴吧。装修风格像是一个天然凿出的山洞,有很大的暗红色沙发四散摆放,吊灯低到几乎可以碰到人的眉角。这里客人很少,只有几个人,喝着酒,小声说话,若有似无的钢琴声此起彼伏。我曾经以为天中的“算了”酒吧已经是这个城市夜生活的代表,没想到还有这样旖旎的场所。左左显然和这里的老板熟透了,她熟门熟路地和老板打招呼,最后领我走到整座山洞的尽头。那里摆放着一架极其漂亮的白色钢琴,和我家里的那架,一模一样。

“很贵。”左左的手轻轻抚过琴键,梦呓一样地对我说,“我还记得有个男人用淡淡的口吻对我说,我要给女儿买这一架,我那时候就想,这个小公主一般的女生,不知道到底长成什么样,后来认识了,才觉得他这般宠她是应该的。”

“你不用这样哄我开心。”我说。

“我在说真话。”她并不介意我的无理,而是说,“米砂,你让我嫉妒,嫉妒极了,你知道吗?”

“嫉妒什么?”我说,“因为我是他女儿?”

“哈哈哈。”她笑,“不是,是你眼睛里的清澈和干净,我丢掉了它们,永远都找不回来。”

她的话很有些文艺,我听不太明白,于是就只能傻笑。

“你和你男朋友有架可吵。”她咂着嘴说,“真让人羡慕。”

什么屁话。

“你傻啊,吵来吵去才说明两人是互相在乎的。”左左拍我一下,“哪像我和你爹,总是我一个人唱独角戏,人家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被她这么一说,我心里真的是好受多了,于是由衷地说:“谢谢你。”

她朝我眨眨眼,“要喝点什么?我请客。”

我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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