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病房(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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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仁甲真正的家有一座天井,一头连接着奶奶的房间,一头连接着父母的。天井两侧,一面用竹篾做的篱笆围到两个陆仁甲那么高,隔壁人家饭菜的味道、吵架的声音,和夏天女孩冲凉时露出来的若隐若现的白花花的皮肉,都经过竹篾间的缝隙透过来。另一侧是另一户人家的砖墙,墙面上有一扇从不见打开的窗,窗下则有一根属于陆家的水龙头。

陆仁甲和老爸面对面坐在天井中央,老爸还不老,有和陆仁甲一样薄薄的嘴唇和坚实的下巴。如果没有老爸,陆仁甲很难正确衡量出天井有多大——它有一个大人躺下来那么宽,比两个大人躺下来稍短一点,蚂蚁从一头把饼干屑搬回另一头的巢穴,要十分钟多一点。老爸屁股底下的板凳,是一整套红木家具中剩下的一件,陆仁甲则坐在一把塑料小椅子上,椅面上印着一只拟人化的母猫在教两只小猫钓鱼,鱼身本来是鲜红色的,现在已经剥落成了透明。

在两人中间,放着一张方凳,方凳上盖着一块三夹板刷上清漆做成的棋盘,两厘米厚,一面是楚河汉界,一面是三十八道纵横线。两种棋陆仁甲都会下,都学自老爸,但怎么学会的他并不记得。他只记得怎么学会的军棋,因为那盘棋他在劣势下早一步偷到了老爸的军旗,赢了。要到许多年以后,他才开始怀疑这是老爸让了他。

今天,是围棋的一面朝上,但他们既没下围棋也没下象棋。棋盘上放着的是用铝合金加工出来的古怪棋子,样子和国际象棋里的车有点像,顶上贴着张圆粘纸,用彩色铅笔涂上了颜色:白、蓝、黑、红、绿,一共五个。

父子两人手里都捏着纸和笔,放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

“用的是绳子。”陆仁甲思考了许久后打破了沉默。

老爸点了点头。“那么,是谁杀的呢?”

老妈端着一盘切成小块的哈密瓜走进天井,和哈密瓜一样颜色的裙子边擦过膝盖,让人混淆了她的年龄。她把塑料盘子搁在了棋子们支起的平面上,好像知道儿子已经发现了答案,无需再从那些棋子上寻找线索。

“是……”

一只鸽子拍着翅膀飞到屋檐上,脚爪在锌板上留下的撞击声,好像陆仁甲把用细绳拽下来的乳牙扔上去时听到的一样。陆仁甲抬起头,看见灰尘里阳光刺破的路径落到棋盘上,五个颜色的棋子透过塑料盘子反射出朦胧的光芒,而每一块被牙签刺穿的哈密瓜上都有一张人脸。

“靠!”陆仁甲骂着人醒了过来。他的心跳很快,任何一个刚刚经历过爆炸的人,如果心还会跳,都会跳得那么快。

从梦中醒来,他首先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躺进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而是身处颠簸吵闹的救护车中。时间一定还没过去多久。能醒过来本身已经让他意外了,而这么快就醒过来甚至让他惊喜。

喉咙里带着烧灼感,好像几十个钟头没喝水,喊出一个字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屁股有点疼,腿则又麻又冷,脑袋晕得像是没有拌匀就被塞进微波炉里加热的麦片粥,随时会有东西爆出来。他想抬手看看手表,发现动不了,不由得一惊。

“我丢了胳膊了。”他想着,这句话在他脑子里都没带惊叹号。然后他勉力压低下巴,才瞥见左手是在大腿和担架栏杆的缝隙间卡住了。

真他妈的太棒了!

活着的感觉真他妈的太棒了。

想完这些,他就像刚刚从马拉松跑回雅典的裴里庇第斯一样,闭上了双眼。

2015年7月5日星期天Ⅱ

日光灯照在雪白墙壁上的反光让陆仁甲睁开了眼。他发现自己侧身躺在病床上,右手、屁股和右腿都有地方在痒。痒底下还有痛,也有可能是痛在痒的上边,具体如何他分辨不清,因为管这些的脑袋还晕乎乎的。

眼前没有窗,但墙壁的颜色让人能感觉到已经是晚上了。被单散发着无机物的气味,几乎堪称与人体背道而驰,却欲盖弥彰地让人联想到前一副在上面躺过的肉体。

陆仁甲吃力地扭过头扫了一下病床右侧,那里和左侧一样空无一人,背景是一幅拉起来的蓝色帘布,挡住了另一张病床。在帘布与病床之间,只有吊着盐水袋的不锈钢支架默然挺立。尽管理所当然,也让他有点失落。

陆仁甲生平只住过两次医院,上一次还是在四年级割阑尾时。那次手术后的呕吐和高烧折磨了他一个星期,让他以后再也不肯在饭后两小时内做什么运动。一些有过这种经历的人会从此讳疾忌医,不到满地打滚不肯进医院,却从不肯少吃一块腌肉或多走两级楼梯。但陆仁甲变成了另一种人,那种不滥用抗生素,也不暴饮暴食,每半年去一次医院做身体检查的人。

所以这一切都还不算陌生。床头的呼叫按钮并不远,但他不打算去摁,只想继续睡一会儿。我活着,我安全了。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想。但没有什么比我活着更重要了。我活着,我安全了。我只想睡一会儿,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梦到。也许刚才我做过梦,只是忘记了。我活着,我安全了。

然而事与愿违。

“醒了?”

陆仁甲点点头,尝试性地“嗯”了一声,发现喉咙状况不错。

护士没再多看他一眼,手脚麻利地插针拔针,五秒钟就换完了输液袋。然后走向帘子后的另一半病房,陆仁甲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她的长相。但其实他更想看的是旁边床上的病友。一般来说,这是病人掌握自己情况的最好手段——看看跟你住一个屋的人是体重四十公斤的肝癌晚期患者,还是抱怨因切掉阑尾留下的伤口还在疼的壮硕少年。

不过插着吊针的右手不太灵便,拉开帘子也得找个理由。还在纠结这两个问题怎么解决的陆仁甲,闻到一股香烟和古龙水的混合味侵入了医院自成一体的气味版图,然后看到徐杰从门口走了进来。

“出去抽支烟你就醒啦!”徐杰脸上惊喜的表情略显夸张。

陆仁甲虽然还没完全恢复精确的时间概念,但觉得自己从醒来到现在绝对超过了一支烟的时间,除非徐杰抽的是雪茄,不然他这样说只是为了说明自己早已来过,而刚才只是不小心/意外/必须走开了一会儿。可谁会因为这一点怪他呢?他能那么快(其实有多快?)出现,已经让陆仁甲很意外了。

一个温情的微笑,一声简单的“你来啦”是基友间常见的桥段。陆仁甲此刻也不是不能这么说,但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你穿成这样是来泡护士吗”,微笑也成了皱眉。

在房间里真有一个护士的情况下,陆仁甲还这么说,是因为徐杰穿了一件银灰色(绝对是银多于灰)的西装,式样跟猫王同台演出当然还嫌保守一点,但探望病人……加上条纹黑色长裤(它一定有一个陆仁甲不知道的款式名)和抹了过量发胶的头发,绝对是随时准备被狗仔队偷拍到探望孕妇的明星范儿。

“有没有良心啊你?为你我浪费了半岛的房间哎。”徐杰真的朝帘子那边的护士扫了一眼,然后就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约会到一半,Andy打电话给我,我还以为千度的事情出岔子了呢,谁知道是说你家里大概出事了。”

陆仁甲本想插话告诉徐杰,千度的事情确实出了岔子,但Andy为此只会找我不会找你的。但立刻就被转移了注意力。为什么Andy知道他家出事了?哦,对了。当时我们还在通话,他在手机里听到了爆炸声吗?

“明天关于你的新闻标题都拟好了:《白领为拒加班,怒点煤气自尽》。”

“煤气?”徐杰关于加班的玩笑他立刻就领会了,但煤气是怎么回事?

徐杰看了陆仁甲一会儿,笑了,“你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吧?”

陆仁甲想,我确实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你能告诉我吗?

“你家煤气爆炸了!轰隆!恰好这个时候有个警察来敲门让你离开房间,真是走运到家了!”

原来他们以为这是煤气爆炸。

谁说不可能呢?也许SM就是把炸弹装在煤气旁边的,也许那根本不是炸弹,只是个简易起爆装置,塑胶材质,一经燃烧很难让人辨认出来。而谁又会去仔细辨认呢?警察的反恐小组吗?本来保险公司做这件事最为合理,但他压根没想过买财产险,真是白看了这么多年的“三星火灾杯”。

对了。

“那个警察怎么样了?”

“救护车把你们一起送来的,”徐杰放低了声音,“好像伤得比你重。”看到陆仁甲凝重的表情,他又加了句,“但也没什么生命危险。”

他以为我只是担心连累死了个警察闯祸呢,其实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刚好这时候会有个警察来敲门。不过这没必要让他知道,所以陆仁甲转移了话题,“你又知道我的伤重不重了。”

“当然知道,刚才大夫都说了。都是什么擦伤、挫伤,好像最长的伤口才六厘米。有个中度脑震荡……”

“还需要观察。”接上话的是刚走进门的大夫——很年轻,金丝眼镜,鼻梁高挺,细腰长腿,像是从日本漫画里走出来的。陆仁甲首先看了一眼他胸前的姓名牌:杨思克。不记得见过这个名字。

徐杰机警地站起了身,往外挪了挪。

“头感觉怎么样?”大夫走近问。

“有点晕。”

大夫掏出一枚小手电照着他的眼睛,指挥他上下左右地看,一边继续向他说明伤情。伤情并不复杂:中度脑震荡,是否恶化还待观察;全身多处擦伤和挫伤,集中在身体右侧,主要是被木头碎片划伤的,伤口最长的六厘米,最深的零点五厘米,没有主要血管流经,用不着缝针,更谈不上做手术了,但清理木刺费了挺大功夫。

大夫每说一项,徐杰就在一旁做出一次“看我说得没错吧?”的表情。

幸好我关上了门。陆仁甲想。下次我应该买一扇实木的。不,也许实木的炸起来更像弹片。重要的是,还有下次吗?

大夫察觉到陆仁甲的片刻出神,颇为负责地皱了皱眉,逼得陆仁甲立刻眨了眨眼睛,证明自己大脑正常,以免被画蛇添足加上点什么药。

“没什么问题。”大夫好像是第二遍说这句话,这次语气里不含宽慰。陆仁甲这才意识到,这是又一次暗示了他其实并不需要住院。

不,我需要住院。我的公寓爆炸了,虽然不知具体情况有多糟,但就算还能住,我也不想住那里,以免那疯子把没干完的活干彻底。

陆仁甲刚想这么开口,徐杰就替他说了。

“还是让他住几天吧。”

大夫犹豫了一下,这让陆仁甲想起被呆瓜顾客还了价以后心中暗喜的小贩,“好吧,多观察观察也好。”

大夫在床尾的病历卡上刷刷写了几笔后离开了,没有提及任何关于费用的话题,想必并非因为金额微不足道,而是和护士长各有分工。

“Andy希望你好好休息几天。”医生走后,徐杰重新坐下说,“我跟他汇报的时候,他好像真觉得你碰到这事情和他找你加班有关系似的。”

还真是……不,得感谢Andy。如果不是他打来电话让陆仁甲高度警觉,也许他就会浑浑噩噩地傻看着屏幕,眼睁睁地瞅着别人把自己炸死还浑然不觉。

“总之老板不想你上新闻,你就正好赖着吧。”徐杰起身准备离开,指了指病床边的柜子,“你的东西都在里面了,手机也在。我把备用充电器留给你了。有事call我。”

“谢谢。”陆仁甲抬手打开抽屉,看到了自己的手机,保护壳上摔了道白痕,屏幕一点没事。划开保护锁,他看到了十二个未接来电。

十二个来电都是同一个号码,周致淑的。

陆仁甲条件反射地想立刻回电,抬头看了一眼徐杰。

徐杰却好像误会了,解释说:“我怕吵着你。帮你调成了静音……”两秒钟后他才明白过来,笑了,“怕不合适,没替你接。我走咯!Bye!”

“Bye!”

陆仁甲仔细回想了一下,同事三年,徐杰还从来没这么可爱过。

2015年7月6日星期一

第二天早晨七点零九分,护士进来发体温表的时候,陆仁甲虽没闹钟,却也醒了。除了因为昨天的经历给他的疲劳还不如惊吓多,还有就是周致淑说要一早来看他。如果不是陆仁甲花了十分钟来保证自己确实没大碍,她半夜就过来了。

父母离去以后,陆仁甲用很短的时间适应了靠计算精准的日程表填满生活,来忘记一些并不重要的需求,现在他有点重新回想起了其中的需求之一——有人关心的感觉。

身处病中,可以原谅。

未免自己变得更为松懈,三分钟一到,他就抽出了体温计。三十六度九,果然把点滴速度调到每秒一次,他就完全没了热度,昨夜的低烧不过是输液反应而已,完全无需担心。陆仁甲几乎想摁下铃召唤护士来分享这份成就,但想想还是不要那么严谨苛刻,她很快会自己来的。

三十秒,一分钟,一分十五秒……

然而走进来的不是发给他体温计的护士,也不是周致淑,而是一个陌生男人。

陆仁甲的全身神经骤然紧绷起来,所有好莱坞/香港电影里杀手在医院枪杀/刺杀/闷杀或者仅仅拔掉氧气管灭口的桥段一起涌入他的脑海,缠绕着不分彼此。此时此刻如果他的伤势重到医院给他加了心率监视器,一定能看到一个夸张的数字,比点滴的速度快得多。陆仁甲几乎要动手去摁那个后悔没摁的呼叫铃,但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这根本来不及起到什么作用,还是看看再说。

于是他看了看。

来人大概四十岁左右,穿一身浅灰色夹克,竖条纹衬衫束在腰带里,身材相当壮实,头顶微秃,一只眼睛里有些血丝,下巴上的胡渣并不干净,身上透露出这种气质:我娶了个跟我一样大的老婆,她迷恋网游,每天除了升级打怪,啥也不干。进门时他的两只手都插在裤兜里,身上烟味浓烈。

在对方问出“你就是陆仁甲”以前,陆仁甲已经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对陆仁甲的反问,灰夹克并不啰嗦,直接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一张证件晃了晃。陆仁甲看清了上面的警徽,才恍然大悟这种事情原来真的跟电影里的差不多啊。

立刻开口解释?或者控诉?还是等待提问?在陆仁甲犹豫间,来人已经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了。

“你家煤气炉用了几年了?”灰夹克语气里的怪责之意比问题内容本身更让陆仁甲意外。

“什么?”

“听不懂啊?煤气!”

“三年……”陆仁甲机械地回答,“零六个月……”见对方表情并无缓和,又徒劳地补充了句,“搬过来就用了。”

“三年半了都没事,偏偏有警察来敲门就爆炸了?”

陆仁甲听到昨天徐杰对这件事的认识,也想到这可能是常见的误解,但没想到警察会拿这种误解来怪自己,正想开口解释,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真的就是警方的疏忽吗?有没有可能是一只无形的手把真相掩盖了呢?尽管只是一瞬间,也足以让他把刚要出口的“你们没看出来这不是煤气爆炸吗?”换成了“我没有……这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灰夹克嗤笑了一声,“自杀只有吸煤气的没有点煤气的。”说话间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但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不知是因为这是病房,还是讨论的话题产生了不好的联想。

“我没要自杀。”陆仁甲镇定下来不卑不亢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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