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满庚哥和芙蓉女(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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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河岸上,如今木芙蓉树不多了。人说芙蓉树老了会成芙蓉精,化作女子晚上出来拉过路的男人。有人曾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后半夜,见一群天姿国色的女子在河里洗澡,忽而朵朵莲花浮玉液,忽而个个仙姑戏清波……每个仙姑至少要拉一个青皮后生去配偶。难怪芙蓉河里年年热天都要淹死个把洗冷水澡的年轻人。搞得镇上那些二百五后生子们又惊又怕又喜,个别水性好、胆子大的甚至想:只要不丢了性命,倒也不妨去会会芙蓉仙姑。站在领导者的立场上,从长远利益着眼,这可对镇上人口、民兵建设都是个威胁。因而河岸上的芙蓉老树从一镇风水变成了一镇迷信根源。后来乡政府布置种蓖麻籽,说是可以提炼保卫国家的飞机润滑油,镇上的小学生们就刨了芙蓉树根点种蓖麻,既巩固了国防,又破除了迷信。正跟镇背后的方方湖塘,原先种着水芙蓉,公社化后以粮为纲,改成了水稻田一样。不过河岸码头边,还幸存着十来株合抱大的凉粉树,树上爬满了薜荔藤。对于这十来株薜荔古树何以能够逃脱全民炼钢煮铁运动,镇上的人说法不一。有的说是因它的木质差,烧成木炭不厉火。有的说是乡政府的一个后来被划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乡长同志,执意要留给过渡群众歇气、纳凉。有的说就是到了尽吃尽喝的共产主义社会,大热天大约也还要用冰凉的井水磨几碗凉粉解解油腻,留下凉粉树,是看到了长远利益……你看看,才过了四五年,对这么件小事就各执一词,众说纷纭,可见中国历史的复杂性。难怪历朝历代都有那么多大学问家做“考证”。凉粉树啊,薜荔藤,在码头石级两旁,形成了烈日射不透的夹道浓荫,荫庇着上下过往行人。树上吊满了凉粉公、凉粉婆,就像吊满一只只小小的青铜钟。它们连同浓荫投映在绿豆色的河水里,静静的河水都似乎在叮咚、叮咚……

大队支书满庚哥,一九五六年从部队上复员下来,分配在区政府当民政干事,就是在这渡口码头边,见到了镇上客栈胡老板的独生女的。那女子洗完了一篮筐衣服,正俯着脸盘看水下岩缝缝里游着的尾尾花灯鱼玩。满庚哥从岸上下来等渡船,首先看到的是那张倒映在河水里的秀丽的鹅蛋脸……他心里迷惑了一下:乖!莫非自己大白天撞上了芙蓉树精啦?镇上哪家子出落个这么姣好的美人儿?民政干事出了神。他不怕芙蓉树精,不觉地走拢过去,继续打量着镜子一般明净的河水里倒映出的这张迷人的脸盘。

这一来,河水里就倒映出了两张年轻人的脸。那女子吓了一大跳,绯红了脸,恨恨地一伸手先把河水里的影子搅乱了,捣碎了;接着站起身子,懊恼地朝后生子身上斜了一眼。可是,两个人都立时惊讶、羞怯得和触了电一样,张开嘴巴呆住了:

“玉音!你长这么大了?……”

“满庚哥,你回来了……”

原来他们从小就认识。满庚哥是摆渡老倌的娃儿。玉音跟着他进山去扯过笋子、捡过香菇、打过柴禾。他们还山对山、崖对崖地唱过耍歌子,相骂着好玩。小玉音唱:“那边徕崽站一排,你敢砍柴就过来,镰刀把把打死你,镰刀嘴嘴挖眼埋!”小满庚回:“那山妹子生得乖,你敢扯笋就过来,红绸帕子把你盖,花花轿子把你抬!”一支一支的山歌相唱相骂了下去,满庚没有输,玉音也没有赢。她心里恨恨地骂:“短命鬼!哪个稀罕你的红绸帕子花花轿?呸,呸!”有时她心里又想:“缺德少教的,看你日后花花轿子来不来抬……”后来,人,一年年长大了,玉音也一年年懂事了。满庚哥参了军。胡玉音一想到“花花轿子把你抬”这句山歌,就要脸热,心跳,甜丝丝地好害臊。

一对青梅竹马,面对面地站在一块岩板上。可两人又都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尖。玉音穿的是自己做的布鞋,满庚穿的是部队上发的解放鞋。好在是红火厉日的正中午,树上的知了吱—呀、吱—呀只管噪,对河的艄公就是满庚的爹,不知是在阴凉的岩板上睡着了,还是在装睡觉。

“玉音,你的一双手好白净,好像没有搞过劳动……”还是民政干事先开了口。开过口又埋下眼皮好后悔,没话找话,很不得体。

“哪个讲的?天天都做事哩。不戴草帽不打伞,不晓得哪样的,就是晒不黑……不信?你看,我巴掌上都起了茧……”客栈老板的独生女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只能自己听见。但民政干事也听得见。

胡玉音有点委屈地嘟起腮帮,想向满庚哥伸出巴掌去。巴掌却不听话,要伸不伸的,麻起胆子才伸出去一半。

满庚哥歉意地笑了笑,伸出手去想把那巴掌上的茧子摸一摸,但手臂却不争气,伸到半路又缩了回来。

“玉音,你……”满庚哥终于鼓起了勇气,眼睛睁得好大,一眨不眨地盯着秀丽女子,眼神里充满了讯问。

玉音吃了灵芝草,满庚哥的心事,她懂:

“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她还特意添加了一句,“就是一个人……”

“玉音!”满庚哥声音颤抖了,紧张得身上的军装快要胀裂了,张开双臂像要扑上来。

“你……敢!”胡玉音后退了一步,眼睛里立即涌出了两泡泪水,像个受了欺侮的小妹娃一样。

“好,好,我现在不……”满庚哥见状,心里立即生出一种兄长爱护妹妹般的感情和责任,声音和神色都缓和了下来。“好,好,你回家去吧,老叔、婶娘在铺里等久了,会不放心的。你先替我问两个大人好!”

胡玉音提起洗衣篮筐,点了点头:“爹娘都年纪大了,病病歪歪的……”

“玉音,改天我还要来看你!”对岸,渡船已经划过来了。

胡玉音又点了点头,点得下巴都挨着了衣领口。她提着篮筐一步步沿着石阶朝上走,三步一回头。

民政干事回到区政府,从头到脚都是笑眯眯的。

区委书记杨民高是本地人,很注意培养本地干部。在区委会、区政府二十几号青年干部里,他最看重的就是民政干事黎满庚。小黎根正苗正,一表人才,思想单纯作风正,部队上的鉴定签得好,服役五年立过四次三等功。当时,县委正在布置撤区并乡,杨民高要被提拔到县委去管财贸。他向县委推荐,提拔小黎到山区大乡——芙蓉乡当乡长兼党总支书记。县委组织部已经找黎满庚谈了话,只等着正式委任。这时,杨民高书记那在县商业局工作的宝贝外甥女,来区政府所在地调查供销工作。当然啰,三顿饭都要来书记舅舅宿舍里吃。杨书记不知出于无心还是有意,每顿饭都派民政干事到厨房里打了来一起吃。民政干事隐约听人讲过,区委书记的外甥女在县里搞恋爱像猴子掰苞谷,掰一个丢一个,生活不大严肃。饭桌上,不免就多打量了几眼:是啊,穿着是够洋派的,每到吃饭时,就要脱下米黄色丝光卡罩衣,只穿一件浅花无领无袖衫,裸露出一对圆圆滚滚、雪白粉嫩的胳膊,细嫩的脖子下边也现出来那么一片半遮不掩的皮肉,容易使人产生奇妙的联想呢。高耸的胸脯上,布衫里一左一右顶着两粒对称的小纽扣似的。就连杨民高书记这种长年四季板着脸孔过日子的领导人,吃饭时也不免要打望一下外甥女的一对白胖的手巴子,盯两眼她脖子下细嫩的一片,嘴角也要透出几丝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杨书记的外甥女究竟是位见过世面的人,落落大方,一双会说话、能唱歌似的眼睛在民政干事的身上瞄来扫去,真像要把人的魂魄都摄去似的。黎满庚从来没有被女同志波光闪闪的眼睛这样“扫描”过,常常脸红耳赤,笨手笨脚,低下脑壳去数凳子脚、桌子脚。

总共就这么在一张饭桌上吃了四顿饭,彼此只晓得个“小黎”、“小李”。第三天,杨书记送走外甥女后,就笑眯眯地问:“怎么样?嗯?怎么样?”黎满庚头脑不灵活,反应不过来,不知所问:“杨书记,什么事?什么‘怎么样’?”真是对牛弹琴!一个二十好几的复员军人,这么蠢,这么混账。明明刚送走了一位花儿朵儿的人儿,他却张大嘴巴来反问舅老爷“什么‘怎么样’”?

当晚,区委书记找民政干事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这在杨民高来讲,已经是够屈尊赏光的了。要是换了别的青年干部,早就把“五粮液”、“泸州老窖”孝敬上来了,洗脸水、洗脚水都打不赢了。杨民高书记以舅老兼月老的身份,还以顶头上司的权威身份,不由分说地把两个年轻人的政治前程、小家庭生活安排,详细地布置了一番。也许是出于一种领导者的习惯,他就像在布置、分派下属干部去完成某项任务一样。“怎么样?嗯,怎么样?”区委书记又是上午的那口腔调。没想到民政干事嘴里结结巴巴,眼睛躲躲闪闪,半天才挤出一个阴屁来:“多谢首长关心,宽我几天日子,等我好好想想……”把区委书记气的哟,眼睛都乌了,真要当即拉下脸来,训斥一顿:狂妄自大,目无领导,你个芝麻大的民政干事,倒像个状元爷,等着做东床驸马?

民政干事利用工作之便,回了一转芙蓉镇。摆渡艄公的后代和客栈老板的独生女,是不是又在码头下的青岩板上会的面,打了些什么商量,不得而知。当时,不晓得根据哪一号文件的规定,凡共产党员,甚至党外积极分子谈恋爱,都必须预先向党组织如实汇报情况,并经组织同意后,方可继续发展感情,以保障党员阶级成分、社会关系的纯洁性、可靠性。几天后,民政干事老老实实、恭恭敬敬向区委书记做了汇报。

“恭喜恭喜,看上芙蓉镇上的小西施了。”杨民高书记不动声色,半躺半仰在睡椅里,二郎腿架起和脑壳一样高,正好成个虾公形。他手里拿一根火柴棍,剔除酒后牙缝缝里的肉丝菜屑以及诸如此类的剩余物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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