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满庚哥和芙蓉女(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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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小时候扯笋、捡香菇就认得……”民政干事的脸也红得和熟虾公一个色。

“她家什么阶级成分?”

“大概是小业主,相当于富裕中农什么的……”

“大概?相当于?这是你一个民政干事讲的话?共产党员是干什么的?”杨民高书记精神一振,从睡椅上翻坐起来,眼睛瞪得和两只二十五瓦的电灯泡似的。

“我、我……”民政干事羞惭得无地自容,就像小时候钻进人家的果园里偷摘果子被园主当场捉拿到了似的。

“我以组织的名义告诉你吧,黎满庚同志。芙蓉镇的客栈老板,解放前参加过青红帮,老板娘则更复杂,在一个大口岸上当过妓女。你该明白了吧,妓女的妹儿,才会那样娇滴妖艳……”杨民高书记又半躺半仰到睡椅里去了,在本地工作了多年,四乡百姓,大凡出身历史不大干净、社会关系有个一鳞半爪的,他心里都有个谱,有一本阶级成分的账。

民政干事耷拉着脑壳,只差没有落下泪来了。

“小黎,根据婚姻法,搞对象你有你的自由。但是党组织也有党组织的规矩。你可以选择:要么保住党籍,要么去讨客栈老板的小姐做老婆!”

杨民高书记例行的是公事,讲的是原则。当然,他一个字也没再提到自己那熟透了的水蜜桃似的亲外甥女。

从部队到地方,从简单到复杂。民政干事像棵遭了霜打的落叶树,几天工夫瘦掉了一身肉。事情还不止是这样。区委书记在正式宣布县委的撤区并乡、各大乡领导人员名单时,民政干事没有挂上号。倒是通知他到一个乡政府去当炊事员。因为他从部队转地方时,本来就不可以做干部使用,只能做公务员。

黎满庚没有到那乡政府去报到。他回到芙蓉镇的渡头土屋,帮着年事已高的爷老倌摆渡。本来就登得不高,也就算不得跌重。艄公的后代还当艄公,天经地义。行船走水是本分。

一个月白风清的晚上,黎满庚和胡玉音又会了一次面。还是老地方:河边码头的青岩板上。如今方便得多了,黎满庚自己撑船摆渡,时常都可以见面。

“都怪我!都怪我!满庚哥……”胡玉音眼泪婆娑。月色下,波光水影里,她明净妩媚的脸庞,也和天上的圆月一个样。

“玉音,你莫哭。我心里好痛……”黎满庚高高大大一条汉子,不能哭。部队里锻炼出来的人,刀子扎着都不能哭。

“满庚哥!我晓得了……党,我,你只能要一个……我不好,我命独。十三岁上瞎子先生给我算了个‘灵八字’,我只告诉你一人,我命里不主子,还克夫……”胡玉音呜呜咽咽,心里好恨。长这么大,她没有恨过人,人家也没有恨过她。她只晓得恨自己。

什么话哟,解放都六七年了,思想还这么封建迷信!但满庚哥不忍心批评她。她太可怜,又太娇嫩。好比倒映在水里的木芙蓉影子,你手指轻轻一搅,就乱了,碎了。

“满庚哥,我认了你做哥哥,好吗?你就认了我做妹妹。既是我们没有缘分……”

妹儿的痴心、痴情,是块铁都会化、会熔。黎满庚再也站不住了,他都要发疯了!他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心上的人,嘴对着嘴地亲了又亲!

“满庚哥,好哥哥,亲哥哥……”过了一会儿,玉音伏在满庚肩上哭。

“好哥哥”,“亲哥哥”……这是信任,也是责任。黎满庚松开了手,一种男子汉的凛然正气,充溢他心头,涨满他胸膛。就在这神圣的一刹那间,他和她,已改变了关系。山里人纯朴的伦理观占了上风,打了胜仗。感情的土地上也滋长出英雄主义。

“玉音妹妹,今后你就是我的亲妹妹……我们虽是隔了一条河,可还是在一个镇子上住着。今生今世,我都要护着你……”

这是生活的承诺,庄严的盟誓。

镇国营饮食店女经理李国香要找本镇大队党支书,了解米豆腐摊贩胡玉音的阶级成分、出身历史、现行表现,她是找错了人。她已经走到了河边,下了码头,才明白了过来:大队支书黎满庚,就是当年区政府的民政干事!妈呀,碰鬼哟!都要上渡船了,她缩回了脚。

“李经理!你当领导的要下哪里去?”她迎面碰到了刚从渡船上下来的“运动根子”王秋赦。

王秋赦三十五六岁年纪,身子富态结实,穿着干净整洁。李国香礼节性地朝他笑了笑,忽然心里一亮:对了!王秋赦是本镇上有名的“运动根子”,历次运动都是积极分子,找他打听一下胡玉音的情况,岂不省事又省力。

于是他们边走边谈,一谈就十分相契,竟像两个多年不见的亲朋密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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