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今宵多珍重(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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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扶稳了没有?”

“扶稳了。”

“那我跳了啊。”

“跳吧。”

胡同不宽,门外坐了几个下棋的老头。正是下班的点,自行车的车铃声回荡在狭长的空间里,惊的树上栖息的鸟雀呼啦啦的飞起来一大片。

张祁和邵雪扶着桌子,桌子上放了把椅子,椅子上站了个人。郑素年弯着腰看了看高度,长腿一迈稳稳落到地面。

居委会的阿姨仰着头在底下看:“行,还是咱们素年画得好。”

这黑板也不不知道是谁给钉的那么高,每次画个宣传画都得爬上爬下。这次这主题是喜迎奥运,邵雪掰着手指头算,怎么算也觉得有点遥远。

“一迎迎六年,”她看着郑素年画的那几个带着红领巾的小人,“我都上大学了。”

“你当六年短啊,”阿姨使唤完他们就开始轰人了,“一转眼的事。”

郑素年刚画完了板报,满手满脸都是粉笔灰。吃晚饭的点,邵雪边往家里走边感叹:“这东西还真是遗传啊。你看晋阿姨的本行是古画临摹,素年哥就是随便画画都比别人好看。”

“那也未必,”张祁诚心找茬,“你爸还做钟表修复呢,可是你简直一电器杀手。你说这些年,我俩给你修了多少弄坏的遥控器和闹钟?”

郑素年叫住了他:“你说话悠着点,小心人家下次不给你卷子签名了。”

邵雪写的字成熟,多次给拿了低分卷子的张祁签名蒙混过关。郑素年一语惊醒梦中人,吓得张祁急忙凑过去捏肩捶背:“哎呦小雪,我刚胡说的,我那还有一刚发的成绩单——”

“呸!”邵雪还捏着他这把柄等敲诈呢,肩膀一甩,一溜烟进了自己家门。

一条胡同两面墙,内里的屋子延伸出了千家万户。邵雪、郑素年和张祁,生于斯,长于斯。

其实胡同里这个年龄的小孩也不光他们仨人,只不过正赶上他们的父母都在故宫文物保护那个院子里做修复师。上一辈都是几十年同事兼邻居的交情,他们三个不熟也难。

这个故事发生那年,邵雪初二,张祁初三,郑素年则已重点中学高一在读。其实素年和张祁是一年生的,只不过他妈妈晋宁懒的带孩子,硬是早一年把他送进了幼儿园。

晋宁这女人,不是凡人。

郑素年家离胡同口最近。他走进去的时候,一抬眼便看见自己爸爸郑津满头大汗的从厨房走出来。

“爸,”郑素年不用想都知道他妈干嘛呢,“您这又忙着呢?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你闭嘴吧,”郑津瞪他,“叫你妈出来吃饭。”

他跟门口拽了块毛巾,一边抽自己身上的粉笔灰一边往卧室走。打开门,晋宁抱着卷卫生纸,眼睛通红的转过脸看他。

他妈长得漂亮,这事是同事们公认的。郑津有时候和自己儿子吹牛皮,回忆起当初他妈刚进修复室的样子,真是叫“一树桃花黯然失色,单位里所有适龄男青年全都蠢蠢欲动”。素年也不给自己亲爹面子,指着家里一书架的光碟问:

“那她现在怎么成天看这言情肥皂剧啊?”

那年郑素年十五,每次开家长会老师都要夸:“看你妈,长得那么漂亮,又留过学,行为举止那叫一个落落大方,怪不得把你教的这么优秀。”

郑素年脸上在笑,心里想的却是:我这么优秀还真全靠自己上进……

屏幕上在放《蓝色生死恋》,素年特别见不得一群男女哭哭啼啼的惨状,一指头把屏幕戳黑了。

“妈,吃饭了。”

晋宁“哦”了一声,平复了一会情绪,跟着一表人才却着实不是自己教育出来的儿子去客厅开饭。眼泪还没擦干净呢,拽着郑津说:“那电视老重影。”

郑津和邵雪她爸都是在修复室做钟表复原的,触类旁通的会修一切家具电器。自家媳妇有指示,郑津义不容辞:“先吃,吃完了我给你修。”

……

那一边,邵雪正对着一桌子菜难以下咽。

“妈,真不是我挑您毛病,”她放下筷子,“咱们手艺不好就做点家常的,我跟我爸都能忍,您干嘛非要挑战自我玩创新哪?”

郁东歌扫了旁边的邵华一眼,对方立刻表明立场:“我觉着做得还行啊,就你难伺候。”

“一丘之貉。”

“会几个成语净瞎用,”郁东歌抄起筷子敲她头,“不吃滚,家里不差你这张嘴。”

邵雪立刻跳起来:“素年哥说他们家今天有排骨,那我去了啊——”

“坐下!”郁东歌柳眉倒竖,“多大了,天天粘着人家素年,我有几个同事直问我这闺女是不是已经嫁过去了。”

“素年那孩子挺好,”邵华神经一松懈下来,说话有点不留神了,“我觉得可以。”

“当着孩子面胡说八道,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眼看着郁东歌要发火,椅子对面的父女俩立刻老实下来,坐在椅子上安安稳稳的吃起郁东歌独创的黑暗料理。

郁东歌也做文物修复。纺织品修复组的组长,每天上班光跟针线过不去。耐心留给了织品文物,回了家就变得脾气火爆。邵雪没胃口,吃了点米饭便出去和张祁、素年玩了,留着当妈的在家里长吁短叹。

“还是小时候好,”她抱怨道,“抱怀里安安静静的,也不成天惦记着往外跑。”

“总得长大嘛。三岁看老,她打小就不省心,你还指望她现在老老实实的?”

郁东歌不说话了,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好像陷入了回忆。

邵雪出生那天,北京下了场大雪。得到消息的时候,邵华正坐在钟表修复室里给一座康熙年间的古钟除锈。鎏金的钟饰被岁月斑驳出片片铜绿,他做得太投入,甚至没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晋宁一身风雪闯进门,惊的邵华险些丢了锉刀。她气都没喘匀,断断续续地对邵华说:“邵、邵老师,东歌生了。”

小家伙在郁东歌肚子里待不住,比预产期早出来整整一周。人人都以为这孩子将来必定体弱,却没想到后来比哪个初生儿都生龙活虎。满月的时候晋宁和郑津抱着郑素年去邵华家里看她,只见到这丫头眼睛绕着郑素年滴溜溜转,伸出手抓住他的手指怎么也不松。

“你们家闺女喜欢我儿子嘿。”晋宁那年也才二十五六,美滋滋的向郁东歌显摆,结果被瓷器室的孙祁瑞老师父白了一眼。

“是个人就喜欢你们家素年,娃娃亲定了五个了。”

郑津赶忙过来把自家老婆拉走,嘴上还转移话题:“哎邵老师,起名了么?”

“还没,”邵华初为人父,任何时候都一副喜悦而茫然的模样,“我家里没老人,想让孙师父给她起个名。”

老头对这种重任显然兴趣盎然:“这不巧了么?我来之前还真给你想了一个——你家丫头生在雪天,就叫邵雪呗。”

“您这真够随便的,”晋宁忍不住出声,“我师父可起得郑素年,您这回合输了啊。”

“邵雪好。”一直没说话的郁东歌忽地开口了。她摸摸自己女儿的脸蛋,满脸都是初为人母的温柔,“雪是好东西,瑞雪兆丰年。就叫邵雪吧。”

名字都是有好寓意的。父母心里的雪干净又清冷,以为自己能养出个阳春白雪款的大家闺秀。却没想到邵雪的雪不是晚来天欲雪的雪,而是打雪仗拿雪球往张祁领子里塞的雪。以至于全修复室的职工都知道郁东歌那句口头禅:“这怀胎十月,生了个冤家出来。”

“这就是为人父母,”从回忆里抽身出来的郁东歌长叹一声,“劳心费力,把冤家养大。”

院子外面一阵喧哗,邵雪又跟着张祁和郑素年开始胡闹了。几个家长洗涮着碗筷,偶尔伸头出去看一眼自己孩子有没有折腾过了界。

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02.

寒蝉一声哀鸣,天高云淡,北雁南飞。

张祁盘着腿坐在椅子上:“我觉得这是个矿泉水瓶子。”

“不像,”郑素年摇摇头,“是个手电筒。”

邵雪深吸一口气,把地上摊开的草稿纸捏成团:“这——是——比萨——斜塔!”

她脚下还扔了不少废纸,上面画的不仅有比萨,还有披萨。除此之外,还有张祁绞尽脑汁猜出来的西红柿打卤面。

“那是意大利面!”邵雪彻底崩溃。

是了,意大利。

秋天来临之际,邵雪她们学校组织了一场独具特色的运动会。奥运的风吹遍了千家万户,学生会体育部也没闲着。几个管事的把这次校级运动会的主题设置成“小型奥运国家文化展”,一个班负责一个国家,需要在开场的时候举班之力展示负责国家的文化特色。

邵雪他们班抽中了意大利。

班长从班费拨款上百元购买了一条白色长幅和水彩颜料,让身为宣传委员的邵雪在上面挥毫泼墨,尽情展示热情洋溢的意式风情。他说运动会的时候班里同学把长幅举在头顶招摇过市,一定能吸引主席台上评审团的目光。

可谁又能想到,身为宣传委员的邵雪是个手残呢?

“你们班没人了吧,选你当宣传委,”张祁皱着眉,“唱歌跳舞美术书法,你有一样行的吗?”

邵雪颓废地倒在椅子上:“我们班做板报就是剪素材往墙上贴,谁想到真要动笔画呀?而且干这个太累,班里没人去,他们硬拱我上的。”

“那你这水平也上不了台啊。就说这西红柿打卤面——哦不是,意大利面——哎,可惜这长幅了。”

邵雪眼睛转悠了一圈,最后定在了郑素年身上。

“你看我干吗?我快期中考了,没这闲工夫。”

眼看着邵雪丧失斗志地倒在椅子上,张祁和素年交换了个眼神。对方想起什么似的点了点头,张祁随即坐到邵雪身边。

“邵雪,这个事,也不是完全没有转机。”

“什么转机,”邵雪把手边的草稿纸撕成巴掌大的碎片,“你帮我画?”

“很接近了。”

“扯,你接着扯,”邵雪瞥他,“你那美术水平我又不是不知道。小时候你幼儿园大班我小班,你们班老师让画一家三口,别人都画的爸爸妈妈和自己,就你为了逃避画人画了三个圈,老师问起来你还说这就是一家三‘口’,你妈那口还是红色水彩笔画的说那是口红——”

“——你打住!”张祁给她说得有点臊,“我能让素年帮你画。”

她的眼神狐疑的在两个男生之间转了转。

“素年哥凭什么听你的啊?”

“这你别管,”张祁一副“这是爷们之间的事”的表情,“反正你帮我签名,他就能帮你画。”

“签几个?”

难得这么好的机会,张祁狮子大开口:“四十个。”

“你也太贪了!”邵雪一下跳起来。

也不怪她激动。张祁他们学校格外喜欢和家长联合施教,默写课文,背诵单词,各科成绩单甚至课堂听写,能让家长过目的绝对要看到回馈。张祁以前伪造签名被发现过,现在只要字体稍有偏差班主任就要给他妈韩阿姨打电话。

而邵雪,仿得一手好签名。

上达周杰伦蔡依林,下至修复室各位叔叔阿姨。心情好了免费送张祁几个,心情不好就要狠狠讹他一笔。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更何况他俩从小斗智斗勇。张祁一半的零花钱孝敬了邵雪零食饮料,赶上成绩单这种重量级的还要给她买肯德基麦当劳。

于是此时不讹,更待何时。

郑素年倒是一脸无辜,好像自己不是这场交易之中重要的一环似的。邵雪目光在长幅上流连许久,终于咬着牙哼了一声。

“成交。”

张祁眉开眼笑的从背后变出了一张纸:“先签这个,剩下的攒着以后用。”

天色已晚,郑素年的绘画工作计划从第二天开始。两个男生走出邵雪家门,四顾无人之后,张祁从兜里掏出一盒梅艳芳的专辑。

磁带上歌手的签名龙飞凤舞。

“合着晋阿姨喜欢梅艳芳啊,”他压低声音怕邵雪听见,“你收好了,这可是我托同学带的,有价无市。”

“她不是下个月四十岁生日吗,我跟我爸都想给她过的难忘点。”郑素年摆摆手,“谢了啊,这绝对值一长幅。”

“哪的话,”张祁也笑的贼眉鼠眼,“这换四十个签名,一本万利。”

两个人不知道,邵雪盘着腿坐在家里,正掰着手指头算损失:

四十个签名,她的薯片饮料炸鸡翅啊——

……

郑素年到底专业。

先规划,然后找素材,最后打草稿。邵雪从图书馆借来一堆意大利文化的书,手指着念:“意大利美食文化源远流长……”

郑素年几笔就画出了披萨的轮廓,比邵雪那发面烧饼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到后来她也不说话了,站在一边安安静静的看郑素年画。伤痕累累的古罗马斗兽场,威尼斯蜿蜒的河道,米兰教堂的尖顶刺破布幅顶端,静静矗立在长卷的最右侧。

“素年哥,你画的真好。”她由衷赞叹。

“照猫画虎,那不都有图片吗,”郑素年倒不觉得自己厉害,“比我妈差远了。”

邵雪蹲下身,摸了摸威尼斯上风干的颜料:“真想去看看。”

“是啊,”他接下话头,“听说威尼斯现在水平面上升,再过几十年就消失了。”

“消失了?”她讶异,“那多可惜啊,这么好的地方,以后就见不到了。”

“所以说人生苦短呗,”郑素年低着头给教堂大门上色,“想干什么赶紧的,晚了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她信服地点点头。

人生苦短,贵在经历。邵雪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要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人生体验。

……

被教导主任叫走的时候,邵雪心里一阵狂跳。

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最近干的事,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大逆不道的行为。忐忑着进了办公室,主任的电脑屏幕上,一幅照片放到了最大。

“邵雪,这是你们班的运动会创意吧?”

“……啊?”

看见她一脸茫然,主任拍拍她的肩:“画得很好,完全切合我们这次运动会的主题。市里有记者来采访,我们决定主要展示你们班的队伍,这个班级创意就让你出去说了!”

邵雪紧张得直结巴:“不不不,老师,这个不是我画的,这是我一邻居——”

“管你是邻居还是兄弟,”教导主任大手一挥,“你就按照我们给你写的稿去说,夹杂一些创作这个长幅时的想法就没问题了。”

她咽了口唾沫。

教导主任今天心情好像格外好,看见邵雪一脸惊恐,还给她灌起了迷魂汤:“主要是,我们参考了几个创作者的个人情况,你确实是比较上相的一个——”

“主任,我去!”

邵雪立刻毅然接受了。是啊,口齿清晰,负责运动会的班级创意,主要是上相,整个学校舍她其谁呢?

这个消息的传播速度远远超过邵雪的想象。不过一个下午的功夫,整个胡同都知道了她要上电视这一重磅新闻,其中郁东歌的高调宣传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邵雪出家门的时候迎面撞上张祁,对方一脸困惑地看着她:

“邵雪,听说你要上春晚?”

……邵雪发誓,她真的不知道消息在传播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样的化学反应。

记者就在运动会当天来,邵雪他们班作为被选中的集体训练热情高涨。尤其是邵雪,一段四百字的稿子每天背几十遍,晚上的梦话都是那几句“继承奥林匹克精神”来来回回说。

运动会前最后一个周五,她背着郁东歌和邵华鬼鬼祟祟溜出家门。

张祁正在外面等她。他那学校平常全封闭住宿,到了周五才把学生放回来过周末。学校远,回来的路上会经过一个百货大楼,邵雪给他钱让他去买套化妆品。

张祁比她还小心,躲在墙根底下的阴影处,把书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掏。邵雪校服外套口袋大,那边掏一个她就往兜里揣一个,一边揣还一边看:

“这粉底什么牌子的?”

“杂牌。”张祁信口胡说。

“你买电脑啊还杂牌,”她不满,“也不给我带个好点的。”

眼线液和睫毛膏也被妥善放进衣兜,张祁皱了皱眉:“你就给我那么点钱,我去哪给你买质量好的。反正就用一次,凑合往脸上糊吧。”

最后是管口红。邵雪捂着自己鼓鼓囊囊的校服口袋,低着头进了自己家门。

到底是自己亲生的,郁东歌一眼看出来不对劲:“你干嘛呢?”

邵雪猛地抬头:“没干嘛,出去透透气。”

当妈的狐疑地扫了一遍自己闺女全身上下,总算把她放回了卧室。

进屋,锁门,邵雪找出小镜子,把张祁给她代购的化妆品一股脑倒在桌子上。郁东歌在臭美这方面对她管的特别严,好像她稍微露出点打扮的苗头就是有早恋的预兆。别说化妆了,她同学上次给她涂了个指甲油郁东歌都气得骂了她一顿。

但是这是要上电视啊。

她第一次碰,也没人教她,粉底把脸涂的像张白墙。口红颜色过于艳丽,张开嘴就成了一张血盆大口。

正跟那愁呢,郁东歌在外面叫她吃饭。邵雪在餐巾纸上倒了点水,像擦桌子似的拼命把自己的脸擦干净。大概是太着急了,她甚至没注意到脸上隐约的刺痛。

周一就是运动会。离队伍入场还早,邵雪和她们班文艺委员赵欣然躲进了卫生间。

这个时候的卫生间里基本没人。操场上放着昂扬的进行曲,两个人对着一口袋化妆品窃窃私语。赵欣然十三岁就通晓了眉毛的十二种画法,拿着粉底有点担心地看着邵雪的脸。

“你这脸上怎么回事啊?”

“有点发红,”邵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皮肤,“记者快来了,先化吧。”

有功底的人到底不一样。赵欣然巧手一遮,邵雪脸上那点瑕疵就都没了。唇红齿白,两道剑眉,还心机的给她画了内眼线。

“素颜妆,”班级首席化妆师赵欣然同学骄傲地说,“一般人都看不出来。”

这个一般人显然不包括年级主任。

她自己妆画的不咋地,看学生是否素颜倒是一抓一个准。邵雪眉开眼笑地冲着镜头背完了那段台词,摄像机一撤,主任就把她拎走了。

“学校不允许化妆,你还真是胆大包天,”她一巴掌把邵雪推进卫生间,“洗干净了再出来。”

邵雪胆子倒也大:“您这真是卸磨杀驴……”

“杀驴?我不给你记处分就不赖了!”

卫生间里水流哗哗,邵雪一边抗议着“我这不是代表了学校整体形象吗化个妆怎么了”,一边觉出脸上针扎的疼来。

抬头一看,镜子里的自己脸红的像被烧伤了。

学校卫生间也没热水。冷水激的皮肤生疼,她有点慌了。

……

节目周五播出。

那天他们修复室下班也早。几家人统一打开了电视机,就等着邵雪的采访——当事人却戴个口罩,没骨头似的瘫在沙发上。

她都四天没上学了。

那天她脸上过敏的严重,又怕郁东歌知道自己偷着化妆,一回了家就躲进卧室写作业。吃饭的时候怎么都不出来,非说自己沉迷学习不思茶饭。

结果第二天就被疼醒了。

本来挺俏一张小脸涨得跟猪头一样,郁东歌急的连班都不去上了。拉到医院皮肤科挂号,医生诊断:化学物质过敏,一周之后会缓解,但不保证能完全恢复原貌。

邵雪“哇”的一声就哭了。

医生一拍桌子:“别哭!眼泪也刺激!”

吓得邵雪立马噤声。

郁东歌弯弯绕的知道了她偷偷化妆的事,气的把她屋子里暗藏的指甲油手链化妆品全都打包扔到了垃圾桶里。医生说不能吃刺激性食物,邵雪从那天开始就没粘过荤腥。

以至于她的采访要播出时,她还是没精打采地倒在电视机前。

“你也别怪你妈不给你吃肉,”邵华到底是亲爹,坐在一边给她削苹果,“鱼生火,肉生痰,萝卜青菜保平安。你现在这个脸,就吃素最安全。”

“您说得轻巧,”邵雪哼了一声,“那您下次吃鸭脖子能别当着我面吗?”

邵华有点尴尬:“我一个大男人哪能天天跟你俩吃素啊?而且我那是半夜出来翻的冰箱,你自己撞上了也不怪我馋你啊。”

屏幕里传来开场音乐,邵雪振作了一下精神,目光像在一瞬间被黏在了屏幕上一样。

另一头,张祁和素年家里也都打开了这个台。

“小雪说那长幅是你帮她画的?”郑津边给晋宁剥橘子边问儿子。

“没,我就帮她打了个草稿。”

“第几个采访啊?”晋宁伸着脖子格外专注,“小雪应该挺上相的吧?这小丫头,越长越好看。”

“小时候像邵老师,现在像东歌,那可不越来越好看,”郑津一点都不给自己一个修复室的老同事面子,“要是越长越像邵老师就完了。”

胡同那忽然传来了邵华巨大的喷嚏声,与此同时,邵雪班级的队伍从屏幕里一闪而过。

颓靡了大半周,邵雪总算精神了起来。记者握着话筒神采奕奕的向电视机前的观众描述着操场上的景象,带着摄像机先行采访了校长。

“下一个就是我,”邵雪雀跃道,“一共就采访校长和我,下一个肯定就该放我了。”

……

“快小雪了吧?”晋宁橘子都不吃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屏幕,“这校长话可真多。”

那边爷俩也坐正了。

……

“随着奥运盛会的脚步日益接近,我们整个社会都在为了迎接它的到来而努力。这场学校里的运动会,已经表达了学生们对奥运会的期待。让我们伸出热情的双手,让世界感受华夏文明,感受中华儿女的热情!”

记者喜气洋洋的说完这段台词,镜头毫不犹豫的切进了演播室。衣冠楚楚的主持人字正腔圆:“下面请收听其他新闻……”

屋子里,一片寂静。

邵雪张张嘴,口罩被嘴唇顶着动了动。

“他……他怎么不播你啊?”郁东歌还没反应过来。

“剪了吧,”邵华反应的快些,“时长有限制,可能后期处理的时候给剪了。”

“那他采访我干嘛啊!”邵雪猛地站起来,狠狠地踢了一脚衣柜。踢完了脚尖又疼,她眼泪唰的一下流出来。

脸上过敏,采访被剪,偷藏的小饰品还全给郁东歌扔了。邵雪绕着房间转了一圈,终于哭着跑出了家门。

“别追了别追了,”邵华拉住郁东歌,“孩子难受,哭一会就好了。”

当妈的有些不知所措。电话铃响彻客厅,她接起来,跟之前通知过的亲戚没完没了的解释:“是有啊,本来是有的,结果给剪了。哎,之前都采访了……”

……

晋宁橘子举在手里,半天都没吃下去。

“怎么回事?”

“哦,咱们家这电视不好使了,”她好像忽然明白过来了似的,“之前我看电视剧就老重影,刚才肯定是信号不好露接了一段——”

“——被剪了呗,”郑素年倒是脑子清楚,“人家做节目拍了那么多素材,还能全用上啊。”

屋里坐了太久,他穿上衣服便去外面透气了。谁知一出门,迎面撞上邵雪哭着跑出来。

他腿长。邵雪在前面跑,他在后面溜达,跟了三分钟俩人也没差开太远。眼见着邵雪找了个台阶坐在那哭起来,郑素年慢悠悠地晃了过去。

他蹲下身。

邵雪一张脸被口罩挡了一半,就剩一双眼睛还哭的红彤彤的。他伸手去摘她挂在耳后的布线,被她一巴掌打开。

“别哭了,”他无奈,“你这眼泪刺的脸上不疼啊?”

邵雪擦擦眼睛。

“疼。”

“口罩摘了我看看,”他蹲在那哄,“你天天这么捂着,好的更慢了。”

邵雪倒是难得的惜字如金。

“丑。”

“你什么样我没见过?小时候天天满脸鼻涕泡我还带着你玩,现在脸上过敏就不给我看了?”

邵雪想了想,也是,于是乖乖摘下口罩。

郑素年一愣——还真是挺严重的。

他掏出包纸巾让邵雪擦了擦脸,拿着口罩和她一块坐到台阶上。

“你哭什么?”

“你说呢,”她声音压得很低,没脸见人了似的,“那么多人都知道我有采访,我要上电视,结果人家压根没播我,多丢人啊……

“谁在乎啊?过了这一周,我保证所有人都忘了这档子事。”

“真的?”邵雪抬头看他。

“况且,你不上电视,你就不是邵雪了?”他揉揉她的头发,“我和张祁跟你这么多年交情,至于因为一破采访就笑话你?郁阿姨和郑叔叔还是你爸妈,我妈我爸照样拿你当干闺女。至于别人的想法,那些离得八竿子远的人,你搭理他们干嘛?”

邵雪低头想想,还真是。

可还是有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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