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人曾青春,有人正青春(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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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雪妈妈呀,”班主任有点不满,“你帮我问一下,你们家孩子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她这偏科偏得有点刻意,我觉着她是在对我表达一种不满。”

“那怎么可能呀肖老师,”郁东歌在电话这边都快鞠躬了,“您多负责我们还不知道呀。她领了成绩回来我就教育她,您不用想这么多。”

邵华对这事没那么上心。他把报纸从眼前面拿下来劝自己媳妇:“她又不是不学,不就是数学差嘛。回头上了高中选文科不就行了?”

“文科高考不考数学啊?”郁东歌焦躁的不行,正好逮着机会发火,“还上高中呢,她这样能上那个好高中?人家张祁素年上的都是什么学校,她这能上什么学校?”

话音一落,邵雪就开门进来了。

郁东歌拉下脸,腿一抬坐到了餐桌旁边的椅子上。

“卷子呢?”

邵雪恹恹把卷子拿出来,嘴里还不饶人:“您又看不懂。”

郁东歌还真看不懂。

晋宁那样读书留学的毕竟是少数,郁东歌和郑津都是十六七就进了故宫当学徒了。邵华好歹是高中毕业,颠颠过来帮郁东歌解围,看了半晌发出感叹:

“嘿,现在这初中生,数学这么难了啊?”

“你别帮着她说话,”郁东歌瞪他,“又不是全都不及格。考得好的那么多,就她拿这个分。”

“那我英语还年级第三呢,也没见夸我。”

“那做得好的还用说吗?我们不就是得指出你的不足才进步吗?”

邵雪觉得这逻辑绝对有问题,但是又不知道怎么顶回去,只能蔫达达的老实坐着。

“我说你,有空就多问问素年和张祁学习的法,别成天听歌看电影。”

真是风水轮流转,张祁如今也能成她学习的榜样了。那边郁东歌越说越气,拿着郑素年就给她做起示范。

“至于的吗,”邵雪也急了,“我就一门数学没考好把我说得一文不值。”

“那你做学生成绩不好,你可不就一文不值。”

“你就说素年哥这个好那个好,人家晋阿姨也从来不用成绩评价他啊。”

“那人家素年也没数学不及格呀。”

邵华一看形势有点控制不住,报纸也不看了天气预报也不听了,拿着个小黑本屁颠颠过来拉着郁东歌:

“哎哎,昨儿开会不是说明天要看咱们中年职工那个迎奥运,学英语的学习成果吗?你准备了没有?”

郁东歌这个女人,注意力格外容易被转移。邵华把她说的心一乱,重心一下从邵雪身上移开了。

她看见自己亲爹示意的眼神,赶忙跑了出去。

邵雪现在想起来当年迎奥运学英语的盛况还是觉得好笑。电视台一天到晚播放着全民学英语的成果,出租车的哥在镜头前笑得露出一排牙:

“Nice  to  meet  you啊,welcome  my  福莱德!”

这风太盛,饶是故宫墙高庭院深,还是飘飘荡荡地吹了进去。

郁东歌她们都被通知着说最近要背几个自己专业的单词,到时候外国友人一来,咱们人人能扯几句介绍。这事对傅乔木窦思远这一代的影响倒不大——他们大学生,四六级都过了不在乎这点单词量,可是却难坏了郑津孙祁瑞他们中老两辈。

孙祁瑞刚开始特抵触这事。用他的话说:“大半辈子都过来了,黄土埋到脖子根,学什么英语,不学。”

所以当窦思远兴冲冲给自己老师父准备了个中华瓷器英文大全的时候还给他骂了一顿。

结果开完会第三天,他早上进门的时候抬头就碰见了临摹组的罗怀瑾。老头比他还大两岁,也是返聘回来带徒弟的,推着自行车举起一只手,中气十足的喊:“孙师父,顾得  morning!”(good  morning,早上好)

孙祁瑞大早上起一肚子火:“你这哪来的口音?一大把岁数跟着瞎折腾。”

“这是瞎折腾?孙老师你思想境界落后了啊。”

孙祁瑞一口恶气咽不下去,大怒之下回了瓷器室,抓着窦思远让他教自己几个外文单词。

中午吃饭的时候两个老头又在食堂碰见了。孙祁瑞抬起手,范足足地说:“罗老师,顾得afternoon!”

一时之间,西风吹过东风,郁东歌拿着邵雪淘汰的电子词典,拉着康莫水跟着念:

“丝绸,silk。你看,挺标准的吧。”

康莫水愣了一下,指着自己衣服上的花说:“郁老师,那这个绣花呢?”

郁东歌在字典上戳了几下,格外艰难地念道:

“E-M-B-R-O-I-D……妈呀这个咋这么长。合着我们家邵雪英语考个年级第三也不容易啊。”

04.

农历六月二十四,大暑,全年最热的一天。

院里树多,吊死鬼洋辣子挂的跟珠帘似的。大早上太阳就挂起来了,邵雪稀里糊涂把早饭填进肚子里,转脸就拿起了书包。

“妈,我走了啊。”她几步跑出门槛,郑素年正单脚撑着单车等她。邵雪跳上后座,车飞快地窜了出去。

郁东歌跟在后面嚷:“你豆浆不喝了?”

邵雪的声音消失在胡同拐弯处:“不——喝——了——”

邵华还在屋里慢条斯理地吃早饭,被自己媳妇气势汹汹的样子弄的莫名其妙。郁东歌把豆浆拍在桌子上,非常不满的唠叨起来:“大暑假的就知道往外跑。你看你这闺女,才这么大就跟素年亲成这样了。”

邵华心不在焉的敷衍道:“人青梅竹马,关你这中年妇女什么事。”

郁东歌大怒,立刻收走了邵华剩下的早饭。

“哎不是,”邵华无辜的瞪起眼,“我这儿还没吃完呢。”

“我喂狗也不喂你。”

语毕,郁东歌穿上外套,迅速骑自行车去上班了。邵华哀叹许久,可怜的跟了上去。

邵雪和郑素年进麦当劳的时候,张祁已经在那吃上了。他被竞赛保送这事估计半个东城都知道了,以至于旁人碰见他爷爷的时候总会递根烟亲热地说:“张大爷,听说您那宝贝孙子出息了啊?”

老头脸上倍有面儿,背着儿子儿媳给了他五百块钱奖励。正好他和郑素年说好了假期给邵雪补习,三个人一合计,干脆就去麦当劳,买个薯条就能坐一下午。

但显然他不是只打算吃个薯条的样子。

郑素年说:“张祁,你那五百还剩多少?”

“我也不知道,”张祁把鸡翅脆骨咬的嘎嘣响,“有钱先花着呗。”

“现在外面把你都传成华罗庚第二了,你能不能有点数学天才的样子?”

“数学天才啥样?”张祁打了个嗝,“数学天才也得吃炸鸡翅呀!”

他翻了翻手边的练习册,翻出一页丢给邵雪:

“你先做着,哪有问题我一会给你讲。”

郑素年下个学期升高二,学业压力也不小。他拿了张物理卷子出来做了一会,忽的听见邵雪那边嘟嘟囔囔的。

他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卷面,然后就看见邵雪正翻着白眼“二,四,八,十六”的往上算,算了一会好像有点记不清算了几次乘以2了,又从头数了一遍。

“邵雪,”他有点于心不忍的说,“二的六次方,你算八乘八就行了。”

张祁发出了鸭子一般的笑声。

他笑着笑着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三个人一扭头,只见到柜台旁边有个七八岁的小孩哭得撕心裂肺的。邵雪用笔敲了敲桌子,皮笑肉不笑:“张祁,瞅你把人吓成什么样了。”

有员工过来问他爸妈在哪,小孩哭得更大声了。旁边人来人往,硬是没一个跟他能搭上话。邵雪看了半天,突然说:“他说的是中文吗?”

她这个思路比较新颖,引得郑素年和张祁对着这孩子一通研究。仨人听了半天,郑素年有点犹豫地说:“他刚才是不是……喊了一个daddy?”

张祁做事比较果断,掏出他的半吊子英语就上了:

“Come  here  come  here。”(来这里来这里)

小孩一愣,硬是止住了哭。张祁一看有戏,扭头就对邵雪说:“邵雪,你快去和这小外国友人交涉一波,展现咱们国际化大城市的风采。”

小孩看见他们没有帮他的意思,嘴角一撇又要哭,吓得邵雪急忙走了过去。她也没想到自己头一回和真外国人交流是一六岁小朋友,你来我往了半天,总算听明白这孩子怎么回事。原来这小孩是在国外长大的,今天被爸爸带着回国却走丢了,他看见旁边这麦当劳那Logo(标志)长得和自己家那个挺像就进来了,结果进来还是找不着自己亲爹。三个人问了几句大概弄明白怎么回事,领着小孩就去了最近的派出所。

派出所那片警齐名扬就住邵雪他们胡同,抬眼一看这仨人一下就乐了:

“呦,这不张祁吗?你犯什么事了,这是来自首啊?”

“齐叔叔,我都多大了,你还记着我小时候招猫害那几档子事,什么跟什么就自首了?”

“哼,我对你有阴影。不是,你们仨怎么带一孩子啊?”

“这就是了吗,”张祁一拍手,“这孩子跟家里人走散了,我们仨不辞辛苦把这走失儿童给您送过来了。您上来就这么打击我,真是寒了我的心。”

齐名扬一看真是小孩走丢了,工作状态赶紧上了线。他给几个附近的派出所打了电话,没一会就查出了他已经报警的身为归国华侨的爹。

“坐着等吧,他爸一会过来领人。”

齐名扬英语不咋地,小孩跟他沟通不好,拽着邵雪袖子不让这姐姐走。三个未成年蹲一堆哄这个小未成年,不过十分钟就等进来个满头大汗的中年男人。

“哎呀,谢谢你们几位啊,这孩子可把我吓坏了。”

“呦,”张祁一听对方的口音就乐了,“叔叔您这是乡音未改呀。”

“嗨,”那人把儿子拉过去长舒一口气,“我就是十几年没回来了。刚一下车路都不认识,一转眼他就跑没了。”

齐名扬招呼他过去做登记,这人一边写一边拖着邵雪他们不让走:

“你们别走,我一会得请你们吃饭。”

好歹是个归国华侨。三个人跃跃欲试,做好了吃高档西餐的准备,结果男人上车就奔着老一辈最爱去的灌肠老店去了。郑素年和张祁夹着个小孩坐后边,邵雪坐的副驾驶。她斟酌了半天语句,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叔叔,咱这是去吃灌肠啊?”

“可不嘛,”他盯着眼前的车水马龙长长地叹了口气,“想了十几年了。”

“打小就吃,出了国再也没尝过正宗的。就这一口,想了十几年了。”

马路大改,男人几次路口都走岔了。邵雪在旁边叽叽喳喳的指路,却只见到他的眉毛一点点皱起来

“怎么都变了呀,”他有点迷茫的说,“我怎么都不认识了?”

张祁安慰:“您都离开这么长时间了,这路不熟也正常。”

“我知道,可是这高楼大厦平地起的,”他下巴指了指窗外,“一点以前的痕迹都没有了。你要是不告诉我,这哪是故乡啊,这就是一他乡——嗬这大坑!”

小孩站在后座位上,一起一落被颠地磕了头,大哭着钻进了郑素年怀里。

车里的气氛一下有些尴尬。邵雪不知说什么,只能赶紧转移话题:“现在这路一个月换三回,我妈他们有时候都不认识。这不快到了么——哎叔叔您这是车载音响吗?您这能放歌吗?”

那人凄然一笑,随手摁下了音响的开关。前奏一出来,车里的几个年轻人都是一愣。

“我爷爷小的时候/常在这里玩耍/高高的前门/仿佛挨着我的家/吃一串冰糖葫芦就算过节/他一日那三餐/窝头咸菜么就这一口大碗茶……”

漫长的间奏里,邵雪忽地听到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如今我海外归来/又见红墙碧瓦/高高的前门/几回梦里想着它/岁月风雨/无情任吹打/却见它更显得那英姿挺拔/叫一声杏仁儿豆腐/京味儿真美/我带着那童心/带着思念再来一口大碗茶。”

“世上的饮料有千百种/也许它最廉价/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它醇厚的香味儿/直传到天涯。”

“它直传到天涯。”

05.

2003年的夏天,邵雪家买了第一台电脑。

那年头,中关村攒机是门来快钱的手艺。所谓攒机,就是电脑各部件一点一点攒起来最后组成一台电脑。普通老百姓不懂这个,攒机的人就低买高卖挣个差价。窦思远理工大学毕业的,有个同学业余倒腾这玩意,吃饭的时候就随口一提问他有没有要买电脑的朋友。

正好赶上了晋宁和郁东歌想买。

一台电脑大几千,放那时候的工薪家庭也是个大件。一群人忙碌了半个月,从装机到联网,轰动了半条胡同。那时候哪有什么液晶电脑,全是集装箱大小的台式机,用一会主机就热得发烫。

窦思远特意来她家给她调了机器。邵雪研究了一会他给她收藏的几个网页,指着一个橘黄的就问:“这是干什么的?”

“这个,这是网上购物,没见过?”

“网上买东西?”邵雪有点茫然,“靠谱吗?”

“老土了吧,”窦思远笑话她,“你们这叫落后于时代。这个网,你这边网页上看上什么一下单,人家过两天就给你送到家门口。”

“你们年轻人就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郁东歌在后面切菜,感觉这事已经超出自己认知了,“你付了钱人家要不给你送呢,这是一诈骗吧。”

“郁老师,咱们要对新兴事物要有接受度。你过来我给你看这新闻。”

邵华和郁东歌全凑到屏幕跟前了。新华社的新闻稿总归是有点说服力,但郁东歌怎么看那个照片里的男人怎么不顺眼:“你看你看,这长得就贼眉鼠眼的,我才不信呢。叫什么呀?”

“马云。”

“这名也没啥水平。邵雪,咱不信这个啊,别在网上暴露信息。”

窦思远揉了揉太阳穴,放弃了对他们的思想改造。

邵雪在学校上过电脑课,新科技上手到底是快。郁东歌还在练一指禅打字的时候,她就能在论坛底下回帖回的噼里啪啦了。窦思远给她收藏的网页充斥着一股二十出头的直男气息,不是凤凰新闻就是搜狐军事,邵雪有一次随手点进搜狐首页,看见右下角有一个格外富有年代气息的广告。

“妈,”她回头问,“这Beyond是不是挺有名的,我记你以前听过。”

郁东歌一愣,显然没想到她提起这茬:

“是,年轻的时候听过。怎么了?”

“这有一广告,说他们乐队八月份来工体开演唱会。”

“这网上就会胡说八道,”郁东歌摇摇头,把抹布一抖接着擦起桌子,“黄家驹死多少年了,乐队早解散了,开什么演唱会。”

“真的,”邵雪把广告点开,把郁东歌拉到桌子前面,“你自己看。”

拨号上网,数据传递慢的叫人心慌。页面一点点刷新,郁东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手忙脚乱地把电脑显示屏一关,丢了抹布就出了门。

也怨不得郁东歌慌。谁都年轻过,也都干过蠢事,郁东歌也不例外。

她那年不到二十吧,刚从学校出来就做了学徒。人长得漂亮,学东西也快,年龄大点的都张罗给她介绍结婚对象,她却和隔壁胡同的一倒买倒卖的闲散人士看对了眼。

郁东歌这种女孩,太单纯,被人家送了几盘磁带说了几句漂亮话就套牢了。有天晚上他半夜翻郁东歌家的墙根,火车票里裹了个不知道哪买的不值钱的戒指,上来就问郁东歌愿不愿意和他走。

走哪去呀?她不知道。光是这股子为爱浪迹天涯的情怀就值得这傻姑娘放下一切了。她工作也不要了,亲友也不要了,把自己这么些年的积蓄打了个小包就跟人家上了南下的火车。绿皮火车翻山越岭,车厢里的男人呼噜打的震天响。二十岁的郁东歌靠着窗户,以为未来和那些香港电影里演的一样浪漫。

后来的事,脚趾头想也知道了。

那人没什么真才实学,生意也时好时坏。最苦的时候,郁东歌一天就做一把面,人家吃饱了就去打牌,留她一个人在出租屋里拿馒头泡着面汤喝。她也不敢给家里人打电话。郁东歌单亲,家里就一个开出租的爹,呕心沥血把她拉扯大,她这一跑,再回去没脸,也没资格。

那时候都说南方钱好赚,两个人便收拾东西去了座海港城市。语言不通,服务员都当不了,她只能去给工厂当女工。工厂流水操作,她以前学的精细东西全都没用,一双手扎的都是口子也不见有人心疼。有天半夜下班,她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碰见街上有个唱歌的流浪歌手。

她那时候已经懂点粤语了。歌手吉他收拾到了一半,看她一个人站在马路边呆呆地看自己,忽地说:

“姐姐,我给你唱首歌吧。我挺喜欢这个乐队的,Beyond,《再见理想》。”

四下无人的长街,异乡冬夜的街头,陌生人一声绵软的姐姐,终于让她泪如雨下。

“独坐在路边街角,冷风吹醒/默默地伴着我的孤影/只想将吉他紧抱诉出辛酸/就在这刻想起往事。”

“几许将烈酒斟满,那空杯中/借着那酒洗去悲伤/旧日的知心好友何日再会/但愿共聚互诉往事。”

她大哭,她哭的人生,怎么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谁想到邵华就来找着她了。

后来的小辈都不太知道这段往事。他们只知道郑津当年是跑到欧洲大陆去把晋宁追回来的,却因为郁东歌羞于提起自己年轻犯傻的经历而对他俩的青春一无所知。

邵华这一通找,比郑津可难多了。当年郑津找晋宁虽说是异国他乡,但是有地址有电话,落了地就和当事人联系上了。邵华呢,从北向南的摸索,大部分时间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就给邵华找见了。他虽说平常不太正经,但向来笑眯眯的也不见生气。

那回却真急了。

两个人从楼上打到楼下,动静大到围观的人站了两层。旁边有一水果摊,那男人抢了把水果刀虚张声势地喊:“你再往前一步?你再走一步?”

邵华用食指戳着自己胸口,一字一顿的说:“你有种往这捅。”

当然是没捅。有值班的警察接了报警把他俩全抓了起来,郁东歌悄悄跟在后面,被邵华回头又怒又心疼地看了一眼。

“你行李收拾好,等我接你回家。”

难保不被拘留几天。他出门的时候郁东歌站在警局门口等他,那勾搭她的男的想过去,硬是给他瞪的没敢近身。

去火车站的时候俩人路过了那唱歌的男孩。郁东歌走过去,往他面前放了张二十元的钞票。他拨了一串和弦,朝她友善的微笑。

火车站人多,俩人挤在个小角落里泡了一碗方便面。郁东歌看着邵华脸上那几块青自暴自弃地说:“我自己作的,你趟这浑水干什么。”

“我家老太太说了,”邵华吸溜吸溜地吃着面,“大闺女犯傻难免,找回来还能娶。”

周围一下变得很安静很安静。

邵华说:“没什么丢人的。你爸急病了,这几天一直是胡同里几个街坊帮着照顾的,你回去给老爷子道个歉。你不就觉得那几盘磁带浪漫吗,我回头给你买一柜子。”

郁东歌听见父亲生病有点急,急里又有点气,她嗫嚅着说:“我不是图他磁带……”

越抹越黑,不说了。

再后来,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她也成了个普通的中年妇女,可是当年广州街头那人给她唱的歌她一直没忘。Beyond的歌一首一首听下来,从《光辉岁月》到《海阔天空》。黄家驹在日本意外身亡的时候她哭了好久,哭得邵雪爬到她膝盖上给自己妈妈擦眼泪。

有什么好哭的呀,一个面都没见过的人。

那是她的青春啊。

零三年的Beyond工体演唱会,人山人海。

她买了普通席的票,跟着一群比她或大或小的歌迷进了场。她这一趟,邵华不知道,邵雪也不知道。有个八几年的小孩坐她身边,和邵雪差不多大,肿着一双眼问她:

“阿姨,你也是歌迷啊?”

她说:“是啊,是啊。”

她也年轻过啊。

06.

立秋那天,孙祁瑞得了场大病。

老头抽了五十几年烟了,赶上变天呼哧呼哧喘的人心慌,傅乔木说了几次也不见去医院查一下。立秋来了股寒流,他大半夜被气憋醒,自己哆哆嗦嗦拨了120。

检查结果一出来,慢性支气管炎,并发冠心病,吓坏了一群后辈。

老人儿子在国外一时半会赶不回来,傅乔木和窦思远没日没夜的张罗了两天。郁东歌她们挨个送水果送牛奶,惹得护士长直夸:“这老爷子人缘多好,孙子孙媳都这么孝顺,有福气。”

窦思远正去楼下给傅乔木买饭。女生脸皮薄,否认也不是应下也不是,红着一张脸跑回了病房。

郁东歌自己父亲去世得早,把孙祁瑞当成亲长辈,天天张罗着给煲汤熬粥。有时候家里有事忙不过来,就差遣邵雪东西城两头跑,三回有两回能碰上素年。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晋宁说,“都替老爷子操心呐。”

次数多了,两家干脆约好了时间。九月底凉意四起,邵雪总在傍晚时分跳上郑素年的车后座,晃悠悠的穿越夕阳下的老城。

有天素年的车半路爆胎了,两个人去得有点晚。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进了病房,正好看见孙老师父指点病友下棋。

“下那,下那听见没。你这什么水平啊,起开起开我来——”

“你你你起开。”对方早就不耐烦了,“观棋不语真君子,你跟这嘚嘚什么呢。”

孙老师父怪委屈的。

好在一回头就看到了邵雪和郑素年。他背着手一摇一晃地说:“这个病房的人,智商太低。我们回我的病房。”

窦思远不在,傅乔木有点无奈地跟在身后。陪床就是磨人,他俩最近黑白班轮替着倒,把乔木累的一头乌发硬是夹杂了几缕雪白。

“孙叔叔还不回来呀?”

“可不是吗,”傅乔木揉着太阳穴说,“签证有点问题,他在那边也是干着急。”

“医生说怎么样啊?”

“岁数太大,保守治疗。就这人家还不注意着呢——”孙祁瑞回头瞪她,却止不住傅乔木一通牢骚,“那天一睡醒,张嘴就让窦思远去他家把他那条舍不得抽的中华拿来。我看您呀当年入错了行,您不该来做修复,您应该去首钢那大烟囱边上。”

傅乔木也是给气急了。贤良淑德了这么多年,损起人来一套套的。孙祁瑞恹恹躺回床上哼了一声:

“那么好的烟,可惜了的。”

那天周五。邵雪和郑素年多待了一会,一是陪着老人聊天解闷,二也是让傅乔木出去吃点东西休息休息。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窦思远硬是要把他俩送回去。

外面下起了细密的秋雨。

邵雪出来的时候穿少了,摸索着把手放进了郑素年的衣兜。他看了邵雪一眼,抬手刹住了车。

“都没吃饭,”他和窦思远说,“去吃点东西暖和一下吧。”

夜宵铺子关的也是格外晚。看见又来了客人,招呼着把收了一半的东西又摆了出来。

“冻坏了吧,”老大爷穿的鼓鼓囊囊站在蒸汽里格外慈祥,“吃什么?送完你们这拨我就收摊了。”

也没剩什么了。三个人各要了碗汤面,像刺猬似的蜷进了夜宵铺子里。窦思远把胳膊插进袖子里,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外的一片漆黑。

“有的时候想走了,就想想这里的夜色。”

“你想走?”邵雪率先抓住了重点。

“可不是吗,”他笑了,“出来三四年了,也没混出个人样来。可要是回家里,哪有这里的条件做修复呢。”

他也不小了。同学里有的下海经商,有的去了药厂做技术骨干,也有专心做学术的,在美国读博读的风生水起。只有他,守着一堆旧坛子,好像永远也没个尽头。

“干这行不就这样吗。守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贫。人家尊敬你叫你一声老师,心里的苦全都自己知道。”

说者有心,听者无意。到底还是太小,那些成年人的挣扎与纠结,他们全都看不到。

好在看不到。

窦思远把她们送到家门口,又折回了医院。按理说他今天是值白班,晚上就轮着傅乔木了。可他就好像心里有个什么地方牵着似的,怎么也放心不下来。

孙师父睡了,傅乔木也睡了。她蜷在病床上小小一团,因为嫌医院的被子不干净只盖了件大衣。

“我为什么不走啊。”

他把自己的羽绒服脱下来,盖到了傅乔木身上。

“傅乔木,你说,我为什么不走啊。”

睡梦里的傅乔木什么都不知道。她皱皱鼻子,把脸缩进窦思远的大衣里。

邵雪初三课业重,饶是周五还是得熬夜写卷子。郁东歌给她倒了杯热水回了自己屋,哭丧着一张脸对着邵华。

“怎么了?”

“突然觉得人活着没意思。”

“你这起得哪门子心思,”邵华乐了,“活了大半辈子,倒觉得没意思了。”

“可不就是么。小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后来就上有老下有小。忙忙碌碌一辈子,终于孩子也长大了,自己也自由了,有钱有时间,人却老了,病也来了。”

她这话说得太绝,连邵华都哑然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半分多钟,邵雪那屋忽地传来一声大喊:

“妈,我新买那外套呢?我明儿要穿!”

“冤家,”郁东歌没绷住,乐了一下又扯着嗓子喊回去,“你自己衣服不知道搁哪啊?你去客厅那衣柜自己看看!”

人这一生,大约真的是很苦吧。

邵华扳过郁东歌的肩膀,给她揉了揉几个酸痛的关节。

“不过能看着他们长大,倒也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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