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夕之老(2 / 2)
那年春天,郑素年把大把的时间花在了一个修复室附近一个废弃不用的院子里。
也不干什么,就是发呆。想小时候,想晋宁,也想未来。他成绩掉的快,几科老师轮流找他谈话,可人真坐到跟前又说不出什么来。他不喜欢老师们关心的眼神,仿佛那眼神落在他身上一次,他就能想起晋宁一次。
他觉得自己有点病了,觉得这个世界欠他一笔巨债。邵雪和张祁想陪他,都被他几句话躲了过去。他不想听别人劝,他甚至觉得,你们父母健在,怎么能懂我呢?
所以罗怀瑾走进来的时候,他有些不知所措。
晋宁是很尊敬罗怀瑾的。他妈妈看上去好相处,其实骨子里很傲,看得上眼的不过寥寥。可对于罗怀瑾,哪怕是私底下也没说过一个不敬的字。
他说:“干什么呢?”
素年站起来,有点结巴。
“没干什么,看看树。”
“看树,”罗怀瑾笑得很慈祥,“年纪轻轻,大好光阴,在这破院子里看树。”
他哑然。
“走吧,我带你去看点你该看的。”
朱红宫墙高的顶起树杈,他们从绿荫下穿行而过。郑素年抬起头愣了愣——树是什么时候绿的?
晋宁的临摹组偏些,素年来得少。罗怀瑾把他领进临摹组的修复室,递给了他一个卷轴。
泛黄的纸慢慢铺展开,是幅泼墨的山水。嶙峋的山,曲折的水,柔软的云烟。
好一幅山水图啊。起笔果断,落笔缠绵,画家的心里藏了万水千山。晋宁临摹的真好,走笔之间有着不输百年前画者的辽阔心胸。
只是下面三分之一的地方只是描了线,留下大片的空白,可见是临到一半……
人就走了吧。
郑素年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伸出手触摸着残破的画卷,只听到身后罗怀瑾徐徐开了口。
“人活一辈子,总是要走的,或早或晚。文物没有生命,但当你为他倾注心血,人就和东西融成了一体。人来这世间走一遭,留下些什么,总是好的。只要东西还在,人也还在。”
他觉得鼻子酸起来。手指触碰着宣纸细密的纹路,仿佛隔着时光感受到了晋宁握笔的力度。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老人把手掌压在他头顶,语气里是古稀之人才有的慈悲。
“你才十七岁,想哭就哭吧,不怕丢人。”
“痛痛快快哭一场,替你妈好好活下来,这才是晋宁想看见的 。”
……
冲刺月,初三的美术体育全取消了。
数学老师也烦,对着几个面露不满的学生吼:“你们当我爱占你们体育课还是怎么着,也不看看自己那成绩。全年级就你们班数学差,我在你们身上多下多少工夫啊?”
“谁稀罕她,”赵欣然跟她旁边嘀咕,“更年期多作怪。”
她抿了抿嘴没说话,班后门突然有人喊。
“邵雪,校门口有人找你!”
这下撞枪口上了。邵雪硬着头皮去讲台上请假,被老师狠狠瞪了一眼。
出门就碰见了郑素年。
她有点愣:“你们学校不上课吗?”
夏天来了,郑素年也回了点魂。脸上没有冬天那种过分的青白,人也不是瘦脱形的样子了。
“我转艺术了。”
“郑叔叔让吗?”
“让。”
“那你们学校老师没说什么?”
“说了,我还是想转。”
“你怎么打算的?”
“学艺术,然后去做古画临摹。”
“高二转,考得上吗?”
“你不信我?”
“我当然信你了。”
他笑起来,看的邵雪一愣。半年了吧,没见他笑过。
“还真要当个匠人了?”
“恩,帮我妈把她没做完的事做完了。”
“做呗,”邵雪比他还高兴,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头,“你觉得对的事,做就得了。”
他压抑了一天的心情忽然就好起来了。学校旁边种了一排白桦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打在邵雪的头发上,映的发色变得金黄。她的头发又厚又多,被风吹得高高扬起。瞳孔透着浅棕,包裹着北京城无边的初夏风光。
郑素年虽说后来念了艺术,却终究是理工出身,不太看得上那些文绉绉的形容词。但是有一次他有个学艺术理论的同学指着一幅画说:“这张画,画的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他忽然满脑子都是那个下午。
邵雪的长发飘在风里,发香浮在鼻息,如歌往事涌动在二零零四年春天的岁月里。
03.
窦思远大部分时候是个挺不解风情的人.
比如那天下班的时候傅乔木跟他说:“明天五月二十号。”
他觉得这事主要怪孙师父,老头一听这话抬头说了一句“嗬都小满了”就走了,但是这个走向把他的注意力成功带偏。
他说:“小满?天气热了,乔木你明天可以穿裙子。”
傅乔木看了他半天,一脸瞅智障的表情,然后开了自行车锁就走了。
结果第二天吃中午饭的时候,他老远就听见郁东歌大呼小叫的:“哎你们看见人家送乔木那玫瑰花没?那么一大捧,得多少钱啊,现在这小年轻儿真会折腾——”
傅乔木红着一张脸从门口挤进来,抱着的玫瑰花快把脸遮没了。
她看都没看窦思远一眼,放下花又出了修复室的门。康莫水声音小点,但是他这边也听得莫名清晰:
“我那有个插花的玻璃花盆这几天空着,正好放这种没根的,你跟我去院子里——”
窦思远耳朵伸得老长,忽的后脑勺一凉,捂着头“嗷”一嗓子叫出来。
“没出息,”孙祁瑞气得满脸通红,“近水楼台都得不了月。”
“这怪的着我吗,”他直喊冤,“又是她那不着调的油画系师兄吧?那人不靠谱,我早就看出来了,平白无故的送什么玫瑰花啊?”
“怎么就平白无故了?”孙祁瑞大怒,“榆木疙瘩不开窍,我都听见了,人家年轻人都说今儿是五二零,谐音那个,那个嘛!”
他捂着头恍然大悟,继而闷闷不乐的转向了手里的瓷器。
窦思远可算是冥思苦想了一下午,一下班就溜了。傅乔木抬眼看他的背影,鼻子里哼了一声。
第二天一上班,她发现桌子上摆了一绿塑料瓶。八喜那饮料瓶剪了一半,里头栽了一团绿糊糊的东西。
她把修复室的灯一打开,凑近了一看——
一坨仙人球。
她倒是也不想用这量词,可她活了这么大,还真没见过这么怂这么黑的仙人球。窦思远跟外头打了杯水回来,笑的跟朵花似的凑到傅乔木跟前。
“我送的。”
她忍住没翻白眼:“看出来了,不能是别人。”
“我特意去花鸟市场给你买的,那店主说这个最好养活了,而且活的特别久。”窦思远挠挠头,好像放下一桩心事,“喜欢不?”
她看着窦思远那一脸真诚的笑,突然就有点不忍心了。
“还行,放那吧。”
纺织品修复组,康莫水拿着喷头给那玫瑰花喷了点水。
“哎,乔木不要这花了?”郁东歌上班看见问。
“啊,她说放咱们这就行了。”
“这孩子,人家送的花也不自己收着。”
“那可不就是对那男的没意思么。”
“我也不喜欢,油头粉面的,不如思远。”
“就是。”
04.
邵雪中考前三天,学校放了假。
郑素年文化课一点问题没有,早早报了艺考的集训,现在正在五环外一个画室起早贪黑的练基本功。放假那天,他趁着午休给邵雪打了个电话:
“我们明天要出门写生,你中考的时候我怕是回不去了。”
“没事,你回来不也就是见一面么,能顶什么用啊。”
“嘿你,”电话那边传来笑声,“把我的作用说得这么微不足道。”
邵雪也笑了。
“你们啊就,当我去参加一模拟考,这样心态比较平和。”
“行,模拟考加油。”
挂了电话,旁边的舍友催着他赶紧收拾行李。郑素年把几件换洗衣服丢进背包,忽地抬头问道:
“咱们写生那地旁边就是潭柘寺吧?”
“是,不过没说要去。”
他点了点头,把画具也装好放了进去。
素年家旁边其实就有画室,他报这个纯粹就是图一个清净。校区偏,住了不少外地过来的考生,里面甚至有几个二十多岁的。
一问,考了美院好几年了,还在考。
他小时候学过素描,后来就没正经学过美术。大约是因为从小到大十几年接触的都是做这行的人,许多东西一点就透,过了基础关画的东西自带灵性。带他的老师做这培训七八年了,拿着他的画抬眼看他:
“想考美院?”
他觉得招摇,低声应了一句。老师拍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后半年掉层皮,有戏。”
看他苦笑,老师摇摇头:“别笑,有的人掉了两层皮也未必能上。”
夏天草木茂盛,老师看了几个地方便安排他们去山里做两天的写生。住的是山上一处农家乐,女孩子半夜一开灯看见房顶趴了只壁虎,叫的半个楼都醒了过来。
这一折腾大家也不睡了,聚在一大点的房里打了通宵的牌。那个二十来岁的考生问他:
“你多大?”
“十七。”
“岁数真小,”他笑笑,有点落寞,“羡慕呀。”
“杜哥,”跟他一块的男生问,“你非得考美院啊,换个学校呗。”
“再考一年,”他说,“考不上,我就回家帮我爸开饭馆。”
“别啊。当不了专业,当个兴趣也行啊。”
“不是啊,”杜哥长叹一口气,“你真喜欢一件事的时候,把他当爱好只能陷入求而不得的痛苦。这就好像一个女人,你娶不到她做老婆,你还成天想着她,早晚得出事。”
几个男生都心知肚明地笑出来。
人间百态,多少求而不得与艰辛。
到了后半夜有几个人睡了。素年收拾了东西,看看外面天色,悄悄出了门。
拾级而上,远处传来隐约的钟声。
这地方很老,山石古松皆有历史。山路崎岖,饶是清晨风凉,素年也爬出了一身薄汗。
天还没亮全,天光把山峦勾出模糊的轮廓。早起的鸟雀被他的脚步声惊动,“呼啦”一下飞上了天。郑素年爬上了潭柘山麓的顶端,垂下眼,只看到锦绣山河连绵不绝。
一棵古松盘亘山的最高处。
真的老。树皮发黑,枝干扭曲。古松被年月滋养的高耸入云,针叶最深处几乎照不进阳光。松上挂着无数木牌,承载着千千万万的祈愿。
素年觉得自己也挺傻的。
他把自己之前做好的愿牌挂在古松一处不明显的枝杈上,紧紧打了个结。
传说潭柘山上有神仙,化身古松盘亘于此,承载世人景愿。他的木牌上只写了七个字:
“保佑她,中考顺利。”
三十公里之外,邵雪搭最早的地铁下车。
她第二次来这个地方,不太熟悉。沿街问了几个早起晨练的老头,总算拐进那条马路。
办事员看她一个小姑娘没太难为她,没拿证件也放她进去了。晋阿姨的骨灰放在地下一层的怀思阁,骨灰前刻着生辰年月,黑白照片也能看出生前貌美。
太早,偌大的安置室里面就她一个人,她却出乎意料的没害怕。保安站在门口抽烟等她,零星的聊天声空荡荡的传过来,仿佛有回音。
“晋阿姨,我后天要考试了,”她把一早买的花放了下去,轻声说,“我好想你啊。”
“我模拟考数学考得特别好,就算考不上素年哥的学校也能上个重点。”
“你送我的书我都翻了翻,放了假我就看。我英语分数可稳定了,要不是作文都快拿满分了。”
“有个喜欢乔木姐的男生送了她一束玫瑰花,可她把花放在我妈那,反倒把思远哥的仙人球放在桌上。我妈说,她肯定喜欢思远哥,我爸还不信呢。”
“思远哥在他们院儿里种了棵杏树,他说等我上了大学,树上结的果子就能吃了。好远啊,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上大学。不过,我爸说奥运会都是一眨眼的事,考大学应该也挺快吧。”
“对了晋阿姨,素年哥说他要学艺术了,他想考美院。把您没摹完的画都临摹完了。”
“挺难的,不过我觉得他肯定行。您在那边,也要保佑他。”
“保佑他,艺考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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