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十二年春(五)(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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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奇怪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离去的背影,像是有千重山岳压在他的脊背上,叫他此生都直不起腰来。

——

檀真掌心的伤口裂开了,鲜血浸透布条滴了一路,地面上流动的雨水间洇出暗红色的流烟来。他只觉得冷,至于其他的感觉,都像是从他的身体里抽走了。

他失魂落魄地跋涉在帝都的大街小巷中,天上地下都是水,冷冷地倒映着他的影子。

檀真不知该往何处去。

是困了他十几年的钦天监,还是挂了白灯笼的公主府。

檀真觉得自己应该杀了安乐,再杀了三皇子和皇帝,替他的师父师兄们和烛报仇。可是杀了他们之后,他又该何去何从呢?是找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把自己埋了,还是跳进护城河里,来年飘荡在肥美的水草间?

“师父,师兄,”檀真感到液体从脸上凌乱地流下,“为什么要叫我活着……活着又能怎么样呢?”

我应该和你们一起死的。檀真想。

身后的雨幕忽地被截断,雨水飞溅刺向檀真的耳后。

檀真不躲不闪,直直地在原地站定了。

“魂不守舍的,干什么呢,小天师?”

檀真身体猛地一震,转身看着身后的人。

那人撑着一把油纸伞,黑袍拖曳在淋漓的雨水里,眼上蒙着两指宽的黑布。他对着檀真歪头一笑,唇角勾起柔美多情的弧度。

“怎么哭得这样可怜?灯灵没在你身边吗?”

——

白商陆在炭盆上暖着一碗姜汤,听着帘子后窸窸窣窣的动静,头也不回地把干燥的衣服和帕子扔了进去。片刻后,帘子被人猛地扯开,檀真一个箭步冲出来,重重地砸在他身边。

“我……”檀真急不可耐地开口,却被他打断了。

“嘘,先把姜汤喝了再说话。”白商陆把温热的姜汤递给他。

檀真毫不犹豫地一口闷掉了姜汤,不讲究地用袖子抹嘴,“你可知道长明灯损毁之后,灯灵会去哪里?”

白商陆目瞪口呆,“你也不怕我给你下了毒?”

“我最不怕的就是死。”檀真抓着他的胳膊,毫不犹豫地说,“你第一次在宫里见我,就看见她了是不是?你知道她是什么,从哪里来,一定也知道怎么救她!”

白商陆被他抓得骨头都发疼,忙不迭地拍他的手,“你先松手,灯灵怎么了,长明灯毁了?”

檀真艰难地点头,把那盏青铜长明灯拿出来。他从铁匠铺出来便一直护着它,至今它还亮着。

“安乐公主摔碎了长明灯,灯熄灭了,烛也消失了。”檀真喉头滚动,痛苦地说,“都是我的错。”

白商陆伸手摸索着桌面,慢慢地碰到长明灯,顺着灯盏一路摩挲上去,直到触碰到滚烫的火苗才停下来。

檀真看着他小心谨慎的动作,忍不住问:“你到底是真的看不见还是假的看不见?”

“有的看得见,有的看不见。”白商陆干脆利落地回答,“我和你一样,生下来就比别人多一双天眼,肉眼瞎了之后,只能看见那些沾着灵气或邪气的东西——比如你,比如长明灯灵,都是模模糊糊一个影子罢了。”

檀真默然。

“这灯不是你自己点亮的吧?”白商陆问。

檀真愣了一下,“怎么了?”

白商陆苦笑道,“长明灯流传千年,这盏灯最多也就是前朝的古物,怎么可能是灯灵的真身?”

檀真怔住了,心脏狂跳起来,“你的意思是,她没有消失?”

“当日我没有强行带走她,不全是因为我宅心仁厚。”白商陆叹气道,“灯灵不是依托某盏灯而生,她是燧人氏留下的火焰,永远不会熄灭——或者说不是你想的那种熄灭。”

白商陆从随身的行李里翻翻捡捡,拎出来一个小巧玲珑的琉璃灯,像是一颗剔透可爱的琉璃球,中心托着小小的灯盏,里面凝着白色的蜡。

“她认可你,只有你才能唤醒她。”白商陆把琉璃灯和火折子都递给他。

檀真吹亮火折子,慢慢地点亮了那根灯芯。烛火升起的瞬间,檀真的眼中映出了蛰伏在光晕里酣睡的女孩。她像一尾鱼似的把自己抱成一团,静静地躺在晚霞般的火光里。

檀真心里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哎呀,成了。”白商陆拍着手笑起来,“哭什么?你可是要和长明灯灵并肩前行的人,这么软弱可不行。这都要哭一哭,如今天下风雨飘摇,将来你可要怎么办?”

檀真擦掉了眼泪,郑重地对着白商陆磕了三个响头。

“大恩大德,永世难忘,檀真当衔草结环以报。”檀真对着白商陆深深地拜下去,“绝不食言。”

“哪有这么严重,就算没有我,难道你还能一辈子不点灯吗?”白商陆调笑道,“小孩子家家的,不要张口闭口就是这么重的诺言。”

白商陆像个兄长似的,伸手揉了揉檀真湿漉漉的头发,“等雨停了你就走吧,回皇宫也好,去浪迹天涯也罢。我看你啊,只要握着她的手,哪怕刀山火海也是肯去的。”

“我不会带着她上刀山下火海。”檀真低声道,“从今往后,就算我死无葬身之地,也要她平平安安的。”

“小孩子说话没个忌讳,”白商陆骂他,“快呸呸呸。”

檀真刚刚承了人家天大的人情,难得乖顺地呸了三声。

——

檀真没能离开帝都,皇帝发现他失踪以后,就封锁了帝都所有进出的路。

安乐公主骑着高大的红马,披着银白色的轻铠,挎着刀立于雨中,居高临下地看着檀真。她身后是林立的禁军,雨水浇淋在他们的盔甲上,淬出冷冷的光。

“檀真,父皇要见你。”安乐公主的语气冷硬。

“可是我不想见他。”檀真抬起斗笠,隔着磅礴的大雨和她对视,“让开。”

“父皇已经下令,只要你胆敢离开帝都一步,弩箭就会把你射成筛子。”安乐公主抬起下巴,威胁道,“帝都城墙上是开国皇帝亲手设下的军备,每月都上油打磨,你要不要试试?”

若檀真还是孤身一人,他说不定真的会去试一试。

可白商陆给的琉璃灯还在他怀里,烛尚且在安睡。

于是檀真踏上了回宫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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