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十二年春(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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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关军士哗变,灯州沦陷,惠明太子建言退守江南一事已经不能再拖。”年迈苍老的文臣上前一步,激动得下巴上的山羊胡都在颤抖,“否则北蛮子一旦踏入帝都,后果不堪设想。”

“文相此言差矣,北蛮子来势汹汹,我们退到江南又能如何?”樊将军冷笑一声,“当初可是你们一力主张与北蛮议和。若是北蛮子追击到江南,我们背后可没有第二条江可以退了。”

“我们主张议和,难道不是因为兵部在边关吃了败仗么?”文相不甘示弱,咄咄逼人道,“樊将军若能亲自领兵夺回疆域,我文某甘做将军的马前卒。”

“好了。”皇帝喝止了没有尽头的争吵,疲倦至极似的,“退守江南一事无须再议,都散了吧。”

皇帝安坐在龙椅上,他放眼望去,文臣武将紫红两色的官服像是汇聚起来的云层,裹挟着未知的风雨,慢慢地退去了。皇帝走到龙椅侧边的屏风后,漠然地注视端坐的檀真。

檀真的坐姿很规矩,却不是宫里教导出来的规矩。没有一个教养嬷嬷会教人在皇帝面前安坐如山。他的坐姿自然放松,指尖按在膝盖上,脊背微微前倾,像是方便随时附耳听人说话。

“你都听见了吗?”皇帝忍耐着他的无礼,坐到他对面。

“钦天监不得干政,陛下问我这个做什么?”檀真不咸不淡地说。

“朕本来想杀了你,可是恪儿说你当年是因无家可归才入宫,心怀怨恨也是常事。”提到惠明太子,皇帝生出些许不忍,“他生前说,希望以他的死平息你的怨愤,换大徵的生机。”

“陛下,这世上的账不是这么算的。”

檀真抬起下颌,浅笑道,“就算惠明太子死一百回,也难平我师门覆灭之痛。他的命于我实在是毫无意义,况且,他的死也不是我一手造成,说得这么苦大仇深做什么呢?”

“你!”皇帝难忍怒火,猛地抓紧了桌面铺陈的锦缎,带着茶盏一阵轻响。

先帝宠妾灭妻,他这个嫡长子坐上皇位也实属不易,在东宫那些年过得胆战心惊,是以对别人的一颦一笑都极为敏感。他厌恶那个蛊惑先帝的女人,也深深地痛恨偏向那对母子的钦天监。

他不信钦天监的判词,更不信命,他想要皇位,于是便狠狠地攥在手里,无论要蹚过多深的血泊。

他再也不要仰人鼻息,再也不允许有人俯视他,哪怕是天。

可是这一刻,他不得不向钦天监这个卑贱的妖孽低头。

这个妖孽手里很可能握着延续他江山命脉的方法。

皇帝心里千回百转,慢慢地平息了怒气,温声道,“那你想要什么?国师之位也好,泼天富贵也罢,或者要安乐向你认错也无不可。人活着总是要图点什么,这四海之内,什么朕都可以允诺你。”

檀真摇摇头,“陛下,你还是不懂。我不愿帮你,也不能帮你。大徵的灭亡已是离弦之箭,再无可挽回的余地。纵然我有移山倒海之能,也没办法撼动此事分毫。”

皇帝猛地起身,冷漠地俯视檀真。

檀真以为他图穷匕见,又要暴露那副嘴脸时,他反倒平静了。

“送天师回钦天监,在他想清楚之前,不要放他出来。”

——

檀真无可无不可,烛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四处奔波。

虽然白商陆告诉他,长明灯灵的生命会随着羁绊深厚之人每一次点燃火焰被重新唤醒,但檀真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安乐公主摔碎长明灯的时候,烛什么都没说,眼神是真切的悲伤。

离别的悲伤。

檀真每日枯坐在藏书阁里,并不搭理门口把守的重兵。他不敢表现出对琉璃灯的珍重,便只好日日在灯旁看书,以求没有一刻离开琉璃灯。

那簇火苗依然微弱,但至少还是亮着的。

秋意渐渐深重起来的时候,前线传来战报,北蛮已经将战线推到帝都以北三百里的兖州。

朝中关于是否南迁的争论愈发火热,据说那位精神奕奕的文相几乎以头抢地,逼迫皇帝同意南迁。就连一贯固执的樊将军也不再和文相争执,战线的另一头只有一意孤行的皇帝。

皇帝倒是成了钦天监的常客。

“你替朕算算,南迁一事是吉是凶?”

皇帝踏月前来,披着明光重铠,腰间佩着天子剑。

大徵世代相传的天子剑,与云台上的大鼓一样,是开国皇帝的信物和象征。每一任皇帝登基时,都要由宗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在文武百官前,将天子剑交到新帝手中。

只有皇帝不是,他是从父亲的手中将皇位抢过来的,没有人替他授此殊荣。

檀真很想叫他滚,但人有了软肋往往会比较好说话。檀真担心烛一觉醒来,这空荡荡的皇宫里再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她,她会又气又急地哭鼻子——连个哄她的人都没有。

所以檀真好说话地摆开算筹,对着天上流转的星辰算了起来。

皇帝也耐心地等着。

良久,檀真淡声道,“苟延残喘之计而已。”

皇帝反倒放声大笑起来,笑得门口的禁军恨不得跪下去。

“好一个苟延残喘之计,至少不是毫无转机。”皇帝的眼里像是燃着火,“天命终于也眷顾朕一回。”

檀真没接他的话,不知道这个桀骜自负的皇帝是不是失心疯了。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露出几分檀真熟悉的不可一世来,“小天师,冬日一过,你就可以走了。朕曾经许诺你的财富权势都不做数了,但你还有自由。天大地大,你能走到哪里是你的本事。”

“朕的江山,不需要鬼神来救。”

皇帝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那个挺拔的背影深深地烙在了檀真记忆深处。他独自一人向着落木萧萧的宫门走去,提着从兄弟手里夺来的天子剑,身后却像是站着千军万马。

那是檀真最后一次见他,史官称他为“厉帝”,批判他的残酷严苛,冷血无情。他以铁腕夺取了皇位,又因多疑和残暴葬送楚氏江山,是毋庸置疑的罪人。

也许放檀真离开,是他此生仅剩的仁慈。

只可惜这一笔,被淹没在后世的口诛笔伐中,未能留下只言片语。

——

厉帝十一年,秋,皇帝领兵亲征,抗敌于白松江。

白松江的战事一度胶着,自北蛮入侵以来,大徵竟头一次获得了喘息的空隙。

大徵朝野上下又看见了希望,南迁的事就此耽搁下来。

皇帝在出征前将国事托付给文相,并令他一手操持南迁事宜,却将帝都兵权交给了安乐公主。文相每每在朝会上不冷不热的,安乐公主也不落下风,两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俨然又是天下太平的模样了。

安乐公主领兵以后,也曾来过钦天监,只是檀真并不见她。

安乐公主得了皇帝的命令,也没有强行破开那扇脆弱的门。她披着轻甲站在钦天监外,仰望枝叶逐渐凋落的梨花树,对着天空伸出寥落的枝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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