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十二年春(六)(2 / 2)
“檀真,梨花开的时候,我们见一面吧。”
门另一头的檀真失手打翻了茶盏,没有听见她的话。
檀真手脚僵硬地看着琉璃灯盏里舒展开一段柔软的光,莲花般的女孩从蜷缩着沉睡的姿势醒来,赤足踩在阴影上,每一根下垂的发丝、衣服上的每一条褶皱都蕴含着淡淡的光辉。
檀真忍不住冲上前拥抱她,却不敢用力,怕把她碰碎。
“烛,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眼泪穿过她的身体砸在地面上,带着她的身形有一瞬间的波动,像是湖心荡漾开的涟漪。
“你是谁啊?”烛在他的怀里挣扎起来,轻而易举地躲到了远处,不住地揉着自己的肩膀,抱怨道,“你好烫。”
檀真愣住了,和那双清澈明媚的眼睛对视。
烛不记得他了。
这样一来就解释得通了,为什么烛明明不会消失,却还是用那样痛苦的眼神看他。烛并不知道,生死和离别对她来说只是光与暗的一线距离。每次沉睡的代价,是对前一段往事的遗忘。
对她来说,无异于新生。
“你不要害怕我。”檀真对着她摊开手,轻声哄她,“我叫檀真,是你的……”檀真突然卡住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两人之间的关系。
这么多年,他们相互依赖,却从未给这段关系贴上任何一个世俗的概念。
他干脆改了口,道,“我会保护你的,说到做到。”
烛并不害怕他,她只是畏惧檀真抱着她的时候,那股令人战栗的炽热温度。
实在是太烫,太疼了。
烛警惕地盯着他,像一只随时准备挥出爪子的小猫,然后抓住机会一头扎进了琉璃灯里。檀真好笑地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琉璃灯,晃得里面的烛晕头转向的,不满地瞪他。
“不闹你了,睡吧。”檀真笑着说,“明天给你念《南地风物志》。”
“那是什么?”烛瓮声瓮气地问。
“好玩的,你会喜欢。”檀真敲了敲琉璃灯的外壳,权当敲在了她的脑门上,“睡吧。”
烛这一次醒来,似乎与之前大有不同。
从前她感受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刺激,比如阳光的温度,风的吹拂。她的五感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会任性地放大晚风的刺骨寒意,也会埋怨阳光不够温暖。
但烛再也没有因为檀真滚烫的眼泪和拥抱躲开他。
有时候她也会看着窗外的树梢发愣,檀真靠近的时候,她就默默地伸手触碰他的眼角。
像是在擦为她干涸的泪水。
——
厉帝十一年,十二月。
战况急转直下,皇帝亲自领兵的军队节节败退。
北蛮的骑兵虽然没有精良的装备,但他们战马的矫健和耐寒远胜精心饲养的中原战马,更遑论骑兵惊人的战力。帝都里人人都亲眼见过,一个健硕的北蛮将士能单手放倒两个大徵士兵。
北蛮人终于又一次推过了白松江,战火顷刻便烧到了帝都城墙下。等到帝都内的贵族公卿惊慌失措地准备南迁,北蛮已经兵临城下。
染血的大徵王旗被北蛮人焚烧于阵前,皇帝的头颅被高高挑起在战旗上。
“三日内开门献城,否则城内活口一个不留。”北蛮将军纵马绕着帝都城墙跑了一圈,随后在阵前放话道。
一枚闪烁着冷光的羽箭猛地刺破夜空,直取他的胸口。
箭势凌厉,北蛮将军躲闪不及。但是距离太远,那枚箭矢破开甲胄之后,卡死在了内层胶着的牛皮上,没能刺进他的心脏。
他后怕地拔下羽箭,愤怒地回首望向城墙上的引弦的安乐公主。
安乐公主一箭未能取他姓名,彻底失去了第二次机会。她撑着大徵公主的气势,冷酷地和他对视。
“大徵公主,你很好。”北蛮将军抬手取过弓箭,将羽箭奉还回去,正正地撕破了她身侧的鼓面。
他挑衅地看着安乐公主,眼神中充满了贪婪。
安乐公主恨得咬牙切齿,转身下了城墙。
一干文臣武将立刻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议论何时开门,谁来开门,以什么名义开门。
安乐公主烦不胜烦,拔剑斩落文相发白的鬓发,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开口威胁道,“诸位此刻还能在这里打算盘,是我父皇拼死换来的。如今他的头颅还挂在敌人的战旗上,诸位已经准备向着蛮狗下跪了吗?”
她扫视一众噤若寒蝉的臣子,冷笑道,“再让我听见谁胡言乱语,我让他死在开门之前。”
安乐公主拂袖而去,直奔钦天监。
她手里只有不到七千个禁军,其中大半部分还是娇生惯养的世家子弟,上了战场都是垫脚石的份,根本抵挡不住骁勇善战的蛮族人。
安乐公主谨记着父亲临走前的吩咐,无论战事是成是败,终归是要放檀真走的。
可如今除了檀真,这帝都里再无人能挽救大徵。
她奔跑在皇宫幽静的长廊上,看见几个神色慌张的宫人低头跪下向她行礼。
安乐公主的目光扫过她们的脸,心脏砰砰直跳,“你们在干什么?”
“回、回公主,没什么。”宫人把头压得更低了。
“把手摊开。”安乐公主呵斥道。
宫人被她吓得直哆嗦,手里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洒落一地。
珠钿、铜钱混着碎银子,滚落在残雪里。
安乐公主大怒,一鞭子抽在她背上,“帝都城门还没破,你们就如此着急仓皇出逃?莫非是觉得我朝国脉就此断绝不成!”
“奴婢不敢,公主恕罪啊!”
一行宫人哭天抢地地叩拜在地上,混在呼啸的北风里,像是号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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