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抱鸡娘娘(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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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想活,于是妥协了,说:“我听你的。”

抱鸡娘娘又肉了他的一双足,掐着他的手腕道:“勿与我拖延,大郎君叫第三声的时候,阳气于天地之际浮生,你便看不见了。”她道,“杨燈是个不怕死的莽夫,数月前做敢死先锋突入澂王的营帐,是你的仇敌。”

她总能精确地戳中李柔风的软肋。抱鸡娘娘掐在他腕上的手令他剧痛,却是寒夜中唯一的火热。他痛恨自己如今的身不由己,清贵如竹木摧折,却不得不挣扎起身来,走近驿站,直至被抱鸡娘娘拉紧,避免他撞上墙壁。

他看到了大团的阴气如车盖般凝结,其中集结着大量鬼魂。那些鬼魂有许多是他熟悉的模样,只是他如今仍以阴魂居于阳间,那些魂魄看不见他,亦听不见他。几个月过去了,他不会再为之痛哭,甚至开始习惯他们的存在,就像过去他们就在身边一样,只是他觉得有一些寂寞。

那些怨灵或伸着长长的爪,或执有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灵器,只是生者身上的阳气令他们无法靠近。

他知道那生者就是杨燈,只有罪孽滔滔者身边才会聚集如此多不甘心离去的鬼魂。生者身上的阳气如一团云雾,游动飘忽,此消彼长,恶魂们虎视眈眈,寻到阳气薄弱处便恶毒地袭杀而去,只是总又被循流而来的阳气抵挡在外。

多行不义者,必自毙。他又看到驿站中其他的生者,阳气虽不如抱鸡娘娘那般炽烈燃烧,却也四散洋溢,流淌在外。

他向抱鸡娘娘道:“不出七日,杨燈必遭天谴。”

抱鸡娘娘伸出右手,以三指指节为九宫,凝眉掐算。片刻之后,天际浮白,李柔风眼前一片漆黑,听闻抱鸡娘娘道:“知晓了,走吧。”

两人回到冯宅,曙光方生。进了宅门,浓郁的栀子花香伴着清晨的湿寒迎面袭来,令李柔风猝然一个激灵,精神为之一振。

这院子种了多少栀子花?

李柔风双足刚复生不久,如婴儿般细嫩敏感。宅院地面以砖石铺就,表面粗糙,他试其大小,当是红砖。地面清洁,竟是一尘不染。

抱鸡娘娘进了宅门便又脱了鞋,赤着一双天足行走。

“阳魃畏热,你知晓的。我穿不住鞋,院中房中,所有地面当每日以清水冲洗三次,从今往后,这都是你的活计。”

抱鸡娘娘拉着李柔风的手,指引他去触摸宅院中的每一处花木与房屋。冯宅不大,但格局紧凑,也有三进院落。李柔风嗅得到这栋宅子的古老气息,房屋门柱、屋顶多处朽坏,散发出蠹木与蛛网的气味,难怪冯公公这位以吝啬出名的老太监,终于主动要求修葺。

“冯公公脾气很坏,无论什么情况,你都不要说话。他大部分时间在宫中当值,回宅只是沐浴休息,他为人谨慎,从不与吴王手下官员交往。本宅若有外官造访,都需挡在内院之外。”

抱鸡娘娘将李柔风引入浴房:“冯公公素有洁癖,所以他不愿意与其他宦官在宫中同住。他极爱沐浴,宅中需时刻备有热水。他不喜家中有任何异味,所以马桶得时时刷洗……这些也都是你的活计。”

李柔风喃喃道:“我看不见,当如何做?”他忽地反手握住抱鸡娘娘的手,左手指着自己的眼睛,急切道,“夫人,你既然能让我起死回生,那么能让我看见吗?”

抱鸡娘娘目光冷然地从他头顶落到足踝上,道:“阴间人不老不坏,始终就是他活着最后一刻的模样。你生前是被毒死的,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是少了双眼睛,还有什么不知足?”

李柔风失望地垂下手,却又顽强地抬起头来,沉默着。

两人到了最后一进院,里面养了许多鸡,一见到抱鸡娘娘,便咯咯叫着蜂拥而至。

抱鸡娘娘拿了一碗糠给李柔风,让他喂鸡。李柔风摸着糠粗糙细碎的触感,捏了一小把,伸出胳膊从上往下漏,鸡都飞得叠起来争抢。

“蠢货!”抱鸡娘娘骂道,将李柔风的整只手压进糠碗,握着他的手让他满满抓了一把,奋力在空中扬撒,“你不撒开,鸡怎么吃?”

李柔风紧抿着唇,第二把,就撒开了。他听着耳边东南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低低问道:“这么细的糠面,不会被风吹走吗?”

抱鸡娘娘声音扁平地道:“虽是糠面,却是真真正正的玉米磨的,不是大风吹不走。你过去看到的被风吹走的糠,是因为赈济的官员往其中掺了草灰。”她顿了顿,毫无情绪地说,“那些难民,比这里的鸡贱。”

李柔风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些。

鸡群中有三只公鸡,都是“五彩凤凰”,一只小公鸡,还有两只大的。抱鸡娘娘从旁边的黑泥筐中挖了几条肥蚯蚓来专门喂那两只大的,两只公鸡啄着地上的蚯蚓,她仔细比对,两只的大小、颜色都差不离,只是昨日抱着的那只大郎君年纪更大些,鸡冠的红色相比之下略略发暗。

大郎君吃完蚯蚓,心满意足正要离开时,抱鸡娘娘忽地揪着它的一双翅膀把它提了起来。

“委屈你了,今天要让二郎君吃你。”

李柔风听着大郎君尖叫挣扎,鸡毛乱飞,不由得惊道:“它不是和夫人您成过亲吗?您要吃它?”

“成亲?”抱鸡娘娘像是听着一个笑话,“和我成亲的那只早被我吃了。”她瞅了瞅地上另外那只油光水滑的红冠大公鸡,道,“从现在开始,我的大郎君是那一只了。”

宦官冯时在巳时将尽时回到了宅院。

这是个刚过花甲之龄的老阉人,但因为常年追随吴王萧子安身边,保养良好,身体仍然康健有力。只是近些年,萧子安受人游说,忽然起了逐鹿中原的狼子野心,冯公公也不得不为之殚精竭虑。

这份熬化的心思,显在了冯公公日渐松弛肥赘的皮肉上。一头花白的头发也被搔得稀疏,用一根短玉簪勉强拢住。

宅中花香四溢,偶有几声鸟叫,静谧宜人,俨然修罗世界中的一方桃源胜境。冯时本被吴王宫中张扬跋扈的后妃惹得烦躁不堪,进得宅院后,情绪平定了些。

这是他将张翠娥搁在宅中的原因。这个女人虽然出身卑贱,嫁过人,相貌也不出众,却是这么多年来,绝无仅有的一个能把他服侍得舒舒坦坦的人,交代张翠娥办的事,也无一不办得妥帖。

但冯时今日负载过重的无名业火仍需宣泄,他决意在家中耍耍威风。

进了垂花门,他的女人便快步迎上来,替他解去穿了一天两夜的内官服。因为吴王侧妃难产的事情,他这一次在王宫中待的时间格外久,女人生产的血腥味还有下体的骚臭味,让他觉得极其恶心。

“水烧好了吗?”

“浴池和热水都备好了,就等着公公回来。”女人双手揽着他的衣衫,回答得极为恭顺,无处可以挑剔。

冯时走进浴房,在女人的伺候下脱尽衣衫,坐进了宽大的浴池。这间房子,是数月之前吴王入主建康之后,张翠娥帮他挑选的。除了旧了点,方方面面都合他心意,宅院中甚至还有一个浴池。

水温、室温、熏香,样样都是恰恰合宜,女人着素月色兜肚,披散着黑丝一般的长发,用香胰子和丝瓜络为他擦洗。

女人有着一双摸骨算命的手,手指长,手掌和骨节坚硬有力。这样一双手,力透骨髓,擦洗、按摩、推拿都极为舒适。只是这女人跟了他之后,他便再不许她为他人摸骨,只许看相。

一直到洗浴完,女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冯时喜欢这样安静的女人,过去伺候他的女人,总是试图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祸从口出,这是身为吴王亲随的他极为忌惮的。

张翠娥在冯时面前换了干净的衣裙,拿了掺有冰片和薄荷的香粉给冯时全身上下均匀傅上,私处和皮肉褶皱里傅得更多。这种香粉吸湿除味,清爽宜人,甚得冯时心意。

“午膳已经为公公备好了,炖煮了两个时辰的山参公鸡。公公辛劳了一日两夜,当补补气血。”

冯时眯起眼睛,抚上她以兰膏抿过的头发,又以指尖捻了捻,道:“怎么就是这么个贴心人儿呢,咱家自从收了你,当真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在家里好好儿疼你。”

张翠娥慌忙跪倒,额头触到按在地面的双手,道:“公公切莫说这样的话,吴王和公公,都是办大事的人。”

冯时莫测地笑了笑,道:“起来。”

张翠娥搀着一身干爽的冯时去往厅中用膳。冯时吃到七分饱时,细致地抿着鸡汤,忽而问道:“我临走之前,吩咐你去找的苦力,是不是已经找回来了?”

张翠娥微怔,未料冯时宫中事务冗杂,还把这种事情都惦记在心里,当下不敢隐瞒,如实答道:“禀公公,是。”

冯时道:“我今日洗得久,水却不见温凉,显见有人在不停添加热水。是不是我不问,你就不打算报与我听?”

张翠娥离座跪地,道:“奴家本想将此人调教好了再带给公公看,没想到公公明察秋毫,这么早就发现了。”她未敢起身,语调平平地喊,“李柔风,进来见过冯公公。”

冯时坐在桌边,嘴角微勾地冷笑。

李柔风本在耳房待着,竖着一双耳朵听着隔壁厅中的响动。听见张翠娥叫他,心中生出忐忑,扶着墙壁小心翼翼进了厅门。

张翠娥道:“禀公公,他叫李柔风,是个官奴。奴家见他年轻,手脚利索,便挑了他。”

李柔风知晓,张翠娥是在以声音指示位置。

冯时从墙上拿了根马鞭,在左手手心里掂了掂,缓步走近李柔风,用马鞭托起了他低垂的下巴。

厅中空气寂静,流溢着栀子的花香。

李柔风绷紧了手指。鞭梢沿着他脸庞的轮廓极缓慢地滑过,慢得让他发毛。

“哈哈哈哈哈哈哈——”溢着花香的空气中忽地爆发出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冯时是成年后净身进宫,声音较一般太监要雄壮许多,因此这笑声,越发怪异。

鞭子骤然落到了张翠娥的脊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张翠娥闷哼一声,未敢出声,只听见冯时狠声骂道:“娼妇!早就知道你生性好淫,难守妇道!让你寻觅工匠,不过是试你一试,未料你竟真带了这奸夫入室!”

那鞭势无情,张翠娥痛得在地上闪躲求饶。鞭落如雨,一下一下俱在肉上。李柔风心中恐惧不知所措,却想起张翠娥之前说的一句“无论何种状况,你都不要说话”,当即低垂了头,忍耐不言。

冯时打得鼻头渗汗,最后一鞭蕴足了力气,打得张翠娥重重向桌角撞去,额际顿时有鲜血涔涔而下。

冯时一把掐住张翠娥的脖子,将她拎提了起来。他看着她因为窒息而圆睁的双眼,声音从牙缝里挤将出来:“娼妇,我为何从你的眼睛里从来看不到害怕呢?你知不知道,你越是这样的眼神,我打你越狠?”他将张翠娥重重掼在地上。

张翠娥满身血痕地爬起来,伏在冯时足前以微弱的声音道:“公公有气郁结在心,自然是全部发泄出来才好。公公打奴家越狠,身子越康健,奴家越是高兴。”

冯时闻言大为意外,定定看了地上的张翠娥许久,方放声大笑道:“好孩子,咱家真没白疼你。”他搀张翠娥起身,张翠娥颤巍巍的,紧紧握住冯时皮肤褶皱的大手,像是依恋又似委屈,冯时畅怀,在她腮边亲了亲,正欲再说些抚慰的话语,听见外面敲门声大起,有小内侍声音尖细地道:“冯公公,吴王妃召您入宫!”

冯时恼恨不已,高声道:“知道了!备轿!”他摸了摸张翠娥的脸颊,笑道,“待我回来,你须得好好伺候。”

他自行取了内监官服,迈步出门。张翠娥嘴角咬出一丝血迹,松了劲力,委坐在地。

李柔风膝行到张翠娥面前,急唤道:“夫人!”

张翠娥声音扁平地吩咐道:“把桌子收拾了。”

李柔风听出了她声音中的麻木与生冷,却听不出别的什么东西,这时方明白她之前说的“你我都是苟且偷生的蝼蚁”是何意义,心中泛起一种异样情绪,却不是怜悯。

李柔风虽看不见,却满鼻的血腥味道,他低声道:“夫人,是否需要我打些水来,清洗一下伤口?”

张翠娥拔高了声调,冷斥道:“不必!让你收桌子便收桌子,休得废话!”

李柔风跪在她面前,一声不吭。半晌,张翠娥扬起细长的双眸,道:“你怎么还不走?”

李柔风双肩微微一抖,低着头喃道:“夫人要赶我走吗?”

他新换了深蓝色的奴仆之衣,露在衣外的脖颈、双手却被衬得格外莹洁,眉长过眼,斜飞入鬓,自是掩不住的风流情态。张翠娥移开双眸,道:“冯公公在宫中受了气,打爽快了,事情也便过去了。”

李柔风低声道:“可事情是因我而起……”

张翠娥轻蔑地看着他:“你未免太过自作多情。就算你是个丑陋大汉,冯公公照样能找到理由鞭笞我。”

李柔风向她叩了一首,爬了起来。他摸到桌子边上,慢慢摸索着将碗盘中的残羹冷炙都倒到一处。冷鸡汤中漂浮着厚厚一层已经凝结的油脂,他小心触碰盛汤的陶坛边缘,以免将残汤泼出来。黄色的油脂沾染上他修长莹白的手指,张翠娥忽地想起那一双手过去触摸的都是金石之器,弹出的都是铿锵之声,双目所送俱是归鸿,谈笑间声姿高畅,风神疏朗。额际的血滴落手背,她的心又冷硬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见有人叩响院门,呼喊道:“抱鸡娘娘在吗?”

张翠娥猝然抬首,道:“果然来了。”

李柔风问:“谁?”

“杨燈。”

李柔风数月之前在澂州遇害,在丢弃尸体的万人坑中遇见瘫子阳魃之后,便被胁迫着一路北上往建康而去。他本名李冰,是澂州一个官宦人家的幼子,“柔风”是他弱冠之年时,澂王萧焉所赐的表字。

他自幼锦衣玉食,虽逢乱世,上头却有父母的眷顾、兄长的庇佑和萧焉的宠爱。人间疾苦为何,他不知晓,乱世求生的苟且,他更是一无所知。

直到他成为阴间人。

阴间人在阳魃面前,就是一条狗而已,甚至比狗还不如。

李柔风在瘫子阳魃心情好的时候问过他,之前遇见过几个阴间人。瘫子咧着牙齿漆黑稀烂的嘴一笑,扳着指头数了数:“三个,你是第四个。”

“那三个都去哪儿了?”

“第一个是个女人,嘿嘿,自己受不了,不跟我走,烂死了。第二个是个汉子,下半身都没了,还有啥用?扔了!第三个是个娃儿,嘿,还想杀我,被我剜了肠子,洗干净煮了吃了。”

瘫子阳魃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一路驱使李柔风把他背到了建康。建康贵人多,李柔风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瑕不掩瑜,整个人品相极好,一定能卖个好价钱。瘫子想拿了钱,给自己捐一座七级浮屠,这样他下辈子,就不会堕入三恶道。

瘫子去建康的大慈恩寺问清了捐一座七级浮屠的价格,便带着李柔风走街串巷去敲有钱人家的门,出价低的,他还不肯卖。瘫子就这样捂着,人没卖出去,自己先病死了。

李柔风以乞讨、卖字赚一点钱,为自己和瘫子谋生存。他虽是阴间人,却还是习惯不了不吃东西的感觉。在鬼市里,他听说了一点抱鸡娘娘的事情,知道她是因为在鬼市上给人算命测字,寻人觅物无一不准,才得了“抱鸡娘娘”这么个“尊称”。

然而李柔风不知道,抱鸡娘娘在吴王属地上的名气,远比他所听闻的要大。只是那些秘辛都只在贵人间口口相传,下等百姓并无从得知。

抱鸡娘娘曾预言,大魏世宗皇帝见到白色的东西之后,便只剩下一个月寿命。果然时隔不久,皇宫中就出现了一只白色的乌鸦,宫人将之捕捉并杀死,十天之后,世宗皇帝暴毙于龙床之上。原本就动荡不安的大魏皇朝,彻底分崩离析。

吴王萧子安在决定对澂王萧焉下手之前,也曾命冯时让抱鸡娘娘算过一卦。抱鸡娘娘对萧焉的判词是四个字:草木一秋。半年之后,桂子花落,月圆之夜,萧子安大败澂王军队,入主建康。

建康城中的贵人,谁都想让抱鸡娘娘算上一卦。

然而抱鸡娘娘算得最准的便是死期,所以任贵人们蠢蠢欲动,却又无人胆敢真正近前。

只有不怕死的莽夫杨燈。

骠骑将军杨燈所向披靡,威势煊赫,踏进冯宅大门时,却看到了意外的一幕。

影壁前,伏跪着一个着蓝白色粗布衣裙的女子,白衣上印染着忍冬纹,只是点缀其上的赤色斑块,不是颜料,而是血。

女子背上衣衫破烂不堪,可见其中高高肿起的青紫伤痕。额际、脸颊,亦是淋漓的、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女子身边没有其他人,只在门边垂首站了个蓝衣家仆。

杨燈轻装简从,身边只带了两个佩刀的亲兵。他浓眉一皱,问道:“你就是张翠娥?”

女子应声:“禀将军,奴家便是张翠娥。”

杨燈奇道:“你认识我?”

张翠娥道:“将军身带虎狼之气,‘龙从云,虎从风’,此前宅中有无向之风忽然而至,飞石走瓦,神威凛凛,奴家便知将军来了。”

杨燈自然知晓这些精通玄学之人舌灿莲花,令人难辨真假,便也不同她绕弯子,道:“你既知晓我来了,自然也该知晓我来找你所为何事。”

张翠娥重重叩首,道:“请将军恕罪,奴家身上带伤,三魂七魄俱不在正位。倘若强行为将军推算命理,恐怕难得精准。”

宫内内监总管冯时素来有虐待下人的恶名,杨燈早有耳闻。见张翠娥这般模样,他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算命卜卦下九流,他本就有不屑之意,不由得嘲讽道:“都说你抱鸡娘娘命算得准,连自己嫁了个什么夫家,都算不出来吗?”

张翠娥伏在地面上,让人看不到表情。只听见她语调平平道:“这就是我的命。”

杨燈不由得失望,原来这抱鸡娘娘也不过如此。他喝令亲兵道:“走!”

一只脚迈出高高的门槛,他忽然听见那干枯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唤他:“将军!”

杨燈回头,抱鸡娘娘仍未抬起头颅。她低声道:“将军这七日,凡事多加小心。”她又强调了一句,“不要去水边。”

杨燈嗤笑一声,大步流星而去。

见杨燈出了门,张翠娥从地上爬了起来,向李柔风呵斥道:“还愣着做什么!把门锁上,然后过来扶着我!”

李柔风被她骂得一惊,慌慌张张地自己判断着方位,向大门跑去,好似一只惊弓之鸟。门口多台阶,他今日刚进门,哪里记得清楚?没走两步,便被绊倒,整个人扑跪在地。

身后传来麻木而冷漠的声音:“继续往前。”

李柔风的双膝都被磕破,他咬了咬牙,手摸着地面,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他学聪明了些,只是碎步快行,足底擦着地面往前探,触到台阶便小心翼翼地抬足。

张翠娥冷冷地看着他狼狈不堪地试路,并不出言指点。

李柔风搀上张翠娥之后,小心翼翼道:“夫人,院中可有竹杖或是木棍?我想要——”

张翠娥打断他:“你不需要。”

李柔风辩道:“我走路能……”

“你不需要。”

“为何?”

“丑。”

李柔风一时语塞。

他从来以为阳魃都是男人,竟没想到也有女人。男人也罢女人也罢,乱世之中人食人,他已经不再希冀能遇到好人。

比起之前那个瘫子阳魃,抱鸡娘娘已经好伺候许多,但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因为他心里清楚,瘫子阳魃离不开他,但这个抱鸡娘娘,随时可能放弃他。

去到浴房,张翠娥在竹榻上坐下来,命李柔风道:“你也坐下,将裤子卷起来。”

李柔风不解,亦不敢坐。

张翠娥呵斥道:“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机灵着点!”

李柔风慌忙坐下,依言卷起了裤子。裤子和膝盖伤口处的皮肉黏在了一起,拉开时他漆黑修长的眉微微一抽。

他觉得一双手按在了膝盖上,那火辣辣的痛便消失了。他讶然道:“夫人?”

“滚去打水!”

李柔风走出浴房的时候,听见张翠娥在脱衣服。他失明之后,耳鼻身触变得更为敏感,听得见衣衫与她背后血痂撕裂的细微声响尖锐地在他耳中放大。

女人沉默地脱着衣服,却没有一丁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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