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乱世(2 / 2)
“那抱鸡娘娘,一嫁嫁了只鸡,二嫁嫁了个老太监,三嫁嫁了个活死人。嘿!你觉得那抱鸡娘娘能是什么好人?”
“对,难怪早就觉得她身上有股子妖邪劲儿!”
“这妖怪死了吗?”
“阴间人可没那么容易死。”
“那他怎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呢?是不是之前已经被捅死了?”
“你怎么就不肯信我?没听杨大将军说嘛,要曝晒三天,才能死透!”
“嘘,是新王,不是将军……”
“不管怎么说,现在肯定还没死!”
李柔风被粗大的绳索高悬于城楼之上,单薄青衣上尽是血渍。此前杨燈捉他的时候费了点力气,只是这才是他第二次尸变,纵然尸变后的阴间人天然趋向于阳魃,他却没能跑出层层高墙环抱的王宫。伤了五个禁卫之后,他被校尉抓了起来,恢复神志时,人已经在城楼上。
阳光太刺眼,他不想睁开眼睛。周身都已经开始腐烂,早已经习惯的痛楚让他感到麻木。他忽地感觉额头剧痛了一下,是一种不同于腐烂的痛,于是他本能地睁开眼,虽然什么都看不到。
“是活的是活的!”
“睁眼了!快看!”
他听到下方有好多人在惊呼,惊讶于他这个已经开始腐朽的活死人居然还活着,言语之中,居然还带着一种惊喜,一种单纯因为看到新奇不一样的玩意儿而感到有趣的惊喜。
他像一只濒死的螃蟹,人们想要确认这螃蟹死了没有,就戳一戳这螃蟹的眼睛。那小木棍一样的眼睛支起来,人们就惊喜地喊,活着呢!还没死呢!
锐利的小石子不断被弹弓打到他身上,人们发现了新鲜的玩法。他后来不睁眼了,人们便拣他身上烂得多的地方打,他一疼,便会抽搐一下。于是人们便会向新来围观的人介绍,看啊看啊,这个阴间人还活着呢,要被太阳晒上三天才会死。这阴间人杀了吴王,你看他那血糊糊的长指甲,哎呀,多可怕啊,这种阴间人都得死!妖怪似的!害人的东西!
没有人在意王宫中正在发生什么,吴王妃的尸体被从王宫隐蔽的侧门抬出去,带发修行的侧妃景氏的尸体也被抬了出去,一切吴王的旧人,还有不愿意向新王投诚的人的尸体都被抬了出去。这座建康城已经被身带雷纹的新王血洗过一次,他丝毫不介意再血洗一次。旧主愚昧不明,当由他这个铁血新王来肃清魑魅。他手中的刀刃就是权力,所有人都得向权力臣服。
更没有人在意,一个穿着花布裙、身材瘦弱的小女子想要跑进城楼,被盔明甲亮的守城士兵拦了下来。这小女子看似瘦小不堪像个虾干儿,一转身竟抽出把明晃晃的柴刀就要砍他们。那几个士兵险些要就地杀了她,头领却识得这个细眉细眼的小女子,命人将她捆了,送进宫去交给新王处置。
然而新王刚刚登上王座,金子与铁做成的椅面都还未焐热,哪里有时间去见这小女子。然而那小女子极嘶哑的声音越过宫墙传了进来:“你以为缠着你的厉鬼只有维摩一个吗?!杨燈,你不见我,还得死!你迟早得死!”
宫中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这抱鸡娘娘和阴间人救过杨燈,宫中人众所周知,那个抱鸡娘娘说杨燈将在水边死去的预言,经过两次应验之后也被疯传得尽人皆知。
这个疯女人,杨燈心想,那一声一声的破锣嗓子,他听得烦躁不堪,身上不知为何开始麻痒,心中一惊一悸地难受。他心想这一定是因为那个鬼鬼神神的女人,算命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信也不得,不信也不得,搅得他内心不得安宁。
他终究没有办法集中精神处理政务,大喊一声:“让张翠娥进来!”
一进殿门,张翠娥便被一掌推得踉跄前去,匍匐在地上。她刚刚清醒过来,脸上仍没什么血色,连腿脚都不怎么利索。她当然知道她刚才都在胡说八道,这个时候,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从杨燈手中救下李柔风。她睁着眼睛,茫然地趴在地上,看着那双王靴向她这边走来。这双王靴显然刚穿上不久,上头一尘不染,靴子不太合脚,靴头上被顶出几个脚趾头的形状。
“这个王位不属于你。”她喃喃地说,“你以贪狼强占紫微星位,必遭天谴。”
“张翠娥!休得再拿这些鬼神之说来糊弄我!什么天命?那都是假的!萧子安当不了皇帝,难道是因为他没天命吗?是因为他蠢!他一早便把萧焉杀了,不去信这个图谶那个铜鼎什么的乱七八糟天命,我就不信他做不了皇帝!”
“凡事都有因果。”张翠娥嘶哑着嗓子低声道,“命是什么东西?命是你自己造的,你种了怎样的因,就会有怎样的果。你滥杀无辜,连给你逆天改命的人都要杀,迟早会自食苦果。”
“张翠娥你今天是来找死的是不是?你竟敢诅咒孤?”杨燈终于大发雷霆,指着殿外一处小小角楼道,“孤要把你关在那里,让你这一辈子都待在那里看着孤,看孤扫荡天下,到底会不会自食苦果,看你和孤,到底谁先遭天谴!”
见杨燈怒火冲天,一旁的内侍慌忙端过茶水,递给杨燈:“殿下,为这么个奴婢,何必动如此大的肝火!殿下,喝口茶消消气——”
杨燈觉得自己今日确实不大正常,吐着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拿起茶杯,不承想,他一看见杯中茶水,周身忽地泛起惊悸的惊涛骇浪!他手一抖,茶杯掉到地上,他惊声大叫道:“水!水!把水拿开!——”
内侍惊愕当场,被杨燈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呆若木鸡。茶杯碎裂在地面,茶水溅得四处都是,甚至打湿了杨燈的王靴。杨燈看了一眼地上洇开的水,登时觉得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喘不过气。他像溺水的人一样大张着嘴,双手抓着自己的咽喉,双目鼓出,痛苦不堪。
杨燈的卫队哗啦啦地拥进殿中,内侍指着张翠娥惊恐叫道:“妖女、妖女!她有妖术!殿下一看到水、一看到水就成了这样!”
张翠娥被卫兵拖了下去,临出殿门时,她看到七八个御医拎着医箱,冲进殿中围在杨燈周围。
活不成的,她想,杨燈活不了了。
天谴来得如此之快,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
不光是她,又有谁能够想到,堂堂雷神将军,做了一日王的雷神将军杨燈,最后死在了一条小黄狗
手里。
种下怎样的因,就有怎样的果,谁都逃不过。
大乱了。
很快,城头“杨”字的王旗被拿下,又换成了“萧”,法名“缘觉”的小王子被从大慈恩寺接回宫中,继任吴王。
日月失陷,刑父克母,王宫中的人都偷偷说,通明先生给这小王子断的命,果然应验了,小王子还没学会走路,就把吴王和侧妃景氏全给克死了。
而宫外,上至公卿大夫,下至平民百姓,惶惶不可终日之际,都在暗中议论纷纷,说那抱鸡娘娘有妖法,竟能让杨燈见水而突发重病。又说,养着阴间人,那不就和养小鬼一样吗?一连杀了两个王,这抱鸡娘娘,也是个大大的妖孽!无论大户小户,都在嘱咐家中人——以后见着抱鸡娘娘,可都得躲得远远的!她那细长的眼睛,看你一眼,都能摄了你的魂去!醽醁酒坊中的伙计传得神乎其神,说抱鸡娘娘当时一双长长的白骨精似的手指折叠起来,就掐了个诀,便让那阴间人死过去了!
李柔风现在不得不睁着眼了,因为连眼睑都已经烂掉,只剩下两颗圆圆的眼球挂在那里。
他从来没有腐烂到这种地步。挂着他的城楼下面已经没了围观的人,连守城的兵都站得远远的,因为尸腐的恶臭实在令人作呕。
城楼朝北,阳光从东到西,在他身上画了道圆润的弧线。李柔风从来没有如此憎恶过阳光,每一缕落在他身上都好似酷刑。不过现在的夕照,只剩下最后肆虐的余晖,快结束了,他想,还有多久?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还是他侥幸能再过一夜,然后像露水一样在明日的晨曦中消失?还不曾化过骨,他也不知晓。
娘娘啊,娘娘还会来吗?他对她还有未兑现的承诺。可他忽然又不希望抱鸡娘娘来,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成人形,现在这个样子,他希望谁也不要看到。萧焉活着回来了,萧子安死了,自己变成阴间人身上所带的深重执念,其实已经完全化解了。若是现在让他化骨,他也没什么遗憾了。
只是……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再听一听萧焉的声音,他更想——
再见一见那簇蓬勃的火焰。
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最后一缕夕阳的光从他身上挪开了脚,他像是从沸水锅里被捞出来的。喘了口气——他其实已经没气可以喘,胸口已经见了肋骨,大半边脸也没了。城楼上依然很乱,他听到守城士兵的皮靴声飞快地来来去去。
“换旗!”
“又换?今天这都第三回了!”
“让你换你就换,哪来那么多废话!”
“这不还是‘萧’字王旗吗?”
“你蠢吗!没看见这是黑边萧字王旗,不是红边萧字王旗?澂王大军已经到了!”
“澂王?!澂王还活着?!”
“死而复生!那是天命!”
名为“缘觉”的小王子在王位上只坐了一个时辰。澂王拥兵从南门入城,并未受到什么抵抗。太乱了,杨燈已经神志不清,奄奄一息,其军队人数虽众,然而群龙无首,内斗不止,还得与吴王昔日势力对抗。一身凛然铁甲,面容清癯的澂王,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摆开大旗,沉默而威慑地入了城。
这本就是他的城。他本就是这座城的王。
满城的百姓皆向澂王的王旗下跪。澂王就那样不着盔甲地端坐马上,那苇叶般的眼睛、丰茂水草一般的睫,此刻盛满了参天威势,又冷,又郑重。他让每一个人借着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都将他看得清清楚楚,又让每一个人在看清他之后,又臣服地垂下眼去,向他稽首。
他要收服每一个人,这个乱世,只能有他这一个王。
他长驱直入王宫,手抚金与铁的王座,宛如探囊取物。
内侍和宫女们瑟瑟发抖,都以为澂王将如杨燈处置吴王后宫一般,会立即取了小王子的性命。
那名唤“缘觉”的小王子竟也不哭,在澂王的手掌中,扯着嘴角,一双漆黑的苇叶眼将澂王瞪得死死的。
他尚是婴儿,眼中竟有凶狠之意。
澂王冷冷地注视着小王子,掀起他的衣襟看了一眼,递对身旁的人命道:“送回大慈恩寺去,好生看守。”
“是!”
那些跪着的内侍和宫女纷纷瞪大了双眼。
澂王在亲卫的协助下卸了铠甲,一身玄色王衣,清清冷冷,威仪堂堂。他坦然一撩袍,缓缓落座于王座之上,山河既定。
无论是哪一边的,吴王手下的,杨燈手下的,明哲保身顺势而为的,心中全部长出了一口大气。
长达一整天的闹剧终于结束了。澂王没有下令杀死小王子,亦没有下令立即赐死杨燈,这些无声的施恩都意味着,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只要所有人臣服于他澂王,从此建康城中没有仇敌,仇敌只是那日薄西山的大魏皇朝。
苍茫空中早已失去了最后一缕夕晖,阴阳相替、昼夜相交之际,淡褐色的雾缥缈上来,被薄薄的暮色笼罩的大王宫中浮起了整齐而磅礴的山呼之声——
“臣等参见澂王——澂王殿下,千秋万岁!”
无数的火把烧向漆黑夜空,李柔风的眼球没了眼睑的阻挡,被那飘上来的烟气熏得又干又涩,剧痛无比,连泪水都没有了。这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所有的守城官兵都被换下,由澂王旧部代上。城中仍有不少顽固的作乱之人,需要在这一夜中全部肃清。建康城的安定,关键就在今夜。
萧焉身披青色大氅,连王衣都没换下,便急匆匆登上城楼。
“殿下、殿下,您还是不要去了,据说此人是个阴间人,一只手便把萧子安的心给掏了出来!烂成这样,说不定身上早已染了尸毒……”
“闭嘴!”萧焉低声厉喝,“之前便让你们把他放下来,送进佛寺去超度,为何无人领命?!”
“殿下!这阴间人,没人敢碰!据说阴间人要曝晒整整三日,才能彻底化骨,不再作乱,于是……臣等便擅作主张,未将此人放下!”
萧焉在夜色中紧紧咬牙,宽大手掌握紧了腰间佩刀。他登上城楼,见到了在夜风中如一片秋叶在绳索上飘荡的李柔风。
尸腐之气浓郁到他这个久经沙场之人都感到不适。
李柔风已经半为尸骸。
什么是易朽的阴间人?这一回,萧焉才真正看到。这还是他曾经的那个李柔风吗?俊秀如玉、风流雅致的李柔风?
但就是这样一个李柔风,从十八层石牢中一步一步将他背出了采石硐天,又只身赴王宫,以腐朽肉身取了萧子安的性命。
李柔风要杀萧子安,从来没有向他、向范宝月、向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说过。萧焉此刻不是澂王,而是在李柔风身边卸下全部防备、沉溺于这少年的风流与多情中的萧练儿。萧练儿顽固地相信,李柔风当时在通明先生面前抛下他,只是为了去杀萧子安而不让他担心,只是为了在他归来之前,为他扫清他面前的路。
萧练儿顽固地相信李柔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哪怕化为白骨,也是为他萧练儿所化。
萧焉握着佩刀的手颤抖起来,他大步就要向前,却被身边的几名亲卫齐齐拉住。
“殿下!您绝不可以过去!”
“殿下,您若是看这阴间人晦气,属下这便去把他放下来,送到佛寺去!”
萧练儿挣开他们,恰这时,他看到李柔风掉了下来!那绳索急速下坠,李柔风将将要落地之时,忽地定住。萧练儿一颗悬到喉咙的心终于落下,他正要前去,忽见一个瘦小如虾干的小女子从城楼后冲出来,反手一道白光斩断绳索,将那具要腐烂殆尽的尸体紧紧抱在了怀里——浑然不顾那腐臭与肮脏地将尸身紧抱在怀里。
“这是谁?换岗的时候便让这女人混进来了吗?都是干什么吃的!”亲卫首领怒骂着,对萧焉道,“属下这便赶这个疯女人走!顺便把那几个玩忽职守的家伙给处理了!”
萧焉缓缓举起了右手,示意所有人都噤声,退后。
众将兵呆住了,不明白他们的王到底是存着怎样莫测的心思,更不明白那恶臭熏天、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阴间人,为何会被这样一个小女子如珍宝一般护在怀中。
但那小女子抱着阴间人的模样,真的就像是抱着天底下顶顶重要的珍宝。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瘦削而突出的脊梁骨在单薄的布衣底下隆起一道长长的痕迹。她将腐朽的尸骸压在自己怀中,脓血染透她印满忍冬纹的衣裙。她没有颤抖,整个瘦弱的身躯在呼啸的夜风中似化作一块磐石。
她是蒲草,亦是磐石。
除了萧焉身边的极少数亲兵,整个建康城中,没有人知晓他们的王在入城的第一个晚上,在南城楼上临风站了整整一夜。
没有人说话,除了火把燃烧的声响,除了掠过的大风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一点人声。
那磐石一般的小女子没有动过,他们的王也没有动过。
没有人敢出声相劝,他们的王向来就是这样的性子。
一个又一个时辰过去,夜中湿润的雾气在王漆黑的头发上凝结成晶莹的露水。一个又一个时辰过去,晶莹的露水在王漆黑的头发上凝结成凛冽的冰凌。
东方的天空现出了一线鱼肚白,第一声雄鸡的晓啼在三百年的石头城中响起,阳气浮生。
亲兵们亲眼看到,那几乎已经化作霜雪之人的小女子怀中,竟然出现一个完好无缺的人形,那人不再面目狰狞,不再血肉模糊,不再腐朽溃烂,他面容清和如风,比那霜天晓月都要好看。
亲兵们目瞪口呆,看到那人轻轻地动了动,抬起手来,在空中晃了几下,终于摸到那小女子苍白而僵硬的脸颊。
他微微笑了起来。
他说:“娘娘,你看,这回的变甲也没有特别丑吧?”
亲兵看到他们的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丰茂水草一般的睫上凝着冰晶,双鬓也变得雪白,竟辨不清是发白了,还是一夜之间生出的雪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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