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2 / 2)
日军最近的轰炸太过密集,她们已不敢跑到那片林中空地上聚会,碰面的地点改成了城外一处防空洞。那里原是一条极深的土沟,人们在两边近乎竖直的泥壁上挖出十几个防空洞,每逢警报拉响就窝在里面,靠看书、打牌消磨时光。
这天上午,警报响过三次后,温见宁被钟荟她们拉着进了其中一个防空洞。
她们路上耽搁了些时间,这会防空洞内已人满为患,只好奋力挤进去。众人正准备找地方坐下时,温见宁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对方也恰好抬头向她看来。
视线对上的同时,双方都是一怔。
是冯翊。
他原本正靠墙边坐下,正在纸上勾画着什么,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突然抬头,手上还保留着方才的姿势。
既然人已经撞上了,若是再扭过头去,未免显得她太过无礼。
温见宁只好冲他点一点头,对方也同样对她笑笑,算是打过招呼。
大家谁都没有主动开口,各自找了个角落坐下看书。
温见宁靠着洞壁坐下,微微一侧头就看到上面的字迹。
来这里躲空袭的人们消磨时间,在洞壁上刻了许多诗句、公式和数学题,离温见宁最近的一行字刻的是金人元好问的那句“问世间情为何物”,让她心里突然一跳,随即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那字迹清隽娟秀,应该是一位心思细腻的女同学写下的的,只是下面被人恶作剧地补上了一句“方程几何,三角函数”,顿时变得有几分滑稽起来。
温见宁只看了几眼就低下头来,翻开书页对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发呆。
她已很久没有想起冯翊的事了,但都怪虎生,他上次偏要提醒她想起这么个人来,也怪钟荟,今天偏要拉着她钻进这个防空洞里来,好巧不巧又碰上了他。
温见宁在心里把无关人等都迁怒了个遍,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手里的书上,过了好一会才慢慢沉下心来看书。可总用看书转移注意力也不是办法,今天日军的飞机停留的时间似乎格外长,直到她看到脖颈酸痛,不得不放下书来休息时,警报也迟迟没能解除。
一上午的时间眼看过去了,躲在洞里的人们都开始饥肠辘辘,有些随身带了干粮的,就这样啃了起来。温见宁她们也早做了准备,每个人除了书本还带了几只梨子、萝卜,对于她们这些女同学来说,吃了不仅解口渴、能顶饿,还能控制体重。
温见宁手里攥着一只梨子踌躇良久,才大着胆子递到冯翊面前:“你要吃吗?”
这是从去年年底至今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冯翊笑着点点头,接过了那只残存着温度的梨,看到她似乎松了口气,放心地转过头去跟她的朋友们一边啃着梨子,一边谈论起司汤达、巴尔扎克来。
梨是本地产的一种宝珠梨,口感脆爽清甜,十文钱可以买许多。
不过冯翊手上的这只,却是他吃过最好的梨子。
另一边,很快吃饱了的女孩们已经开始有些困倦,挤在一处靠着墙壁打个盹休息片刻,防空洞里也慢慢静了下来,其他人也未必有午休的习惯,只是在这种氛围下,也不自觉地停止了交谈,有人在思索人生,有人在发呆,也有人只是静静地倚着墙壁看着。
短暂的午休时间过去后,大家又重复上午的活动,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钟荟她们看书乏了,也跑去下棋打桥牌了,只有温见宁一个人还在低头看书。
偶尔她看书累了一抬头,喧闹的人声中,不远处的冯翊仍静静坐在那里,侧脸的神情十分专注,不过想来他的书应该比她手里的小说深奥难懂得多。
温见宁把书放在膝盖上,重新考虑起她和冯翊的事。
这么长时间过去,她一直不敢坦然面对他。可无论她是否决定回应人家的心意,都至少要明明白白地和冯翊把事情说清楚。可她转而一想,又想到这都已将近一年了,说不定人家早已改变心意,万一她贸贸然上去自作多情,那可够丢人的。更何况冯翊也从未开口与她直白地表露过心意,她突然戳破这最后一层窗户纸,当真好吗?
温见宁一个人坐在那里苦恼了许久,直到外面传来喧闹声。
有人挨个洞口地报信,说是空袭警报已解除,防空洞里的人这才纷纷起身往外走,温见宁仍没有下定决心,只好先跟着钟荟她们先出去了。
她特意落在后面,还不时边走边回头看。可冯翊似乎还没有出来,她心里顿时有些说不上来的焦躁,反复权衡之下,还是一咬牙道:“你们先回去,我还有些事。”
钟荟心中了然,和其他人结伴先离开了。
她们走后,温见宁一个人在原地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趟,也没有下定决心还要不要找冯翊说话。就在她决定放弃离开时,身后却传来冯翊熟悉而清润的声音。
温见宁一回头,发现他正在她身后不远处,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仿佛已经猜出她是在这里等他,不过他还是开口主动问道:“要一起回去吗?”
她胡乱点了点头,和他并肩往学校所在的方向走。
两个人心里都藏了话,故而走得很慢,渐渐落在了回城的人群后。眼看身边的行人越来越少,温见宁几次试图鼓起勇气开口,可话到了嘴边还是说不出。
正在她有些沮丧地决定沉默到底时,突然听到冯翊问:“我们可以谈谈吗?”
这句话本该是她说出口的,被他抢先后,温见宁反倒轻松了下来。可她等了一会,也没等到冯翊说什么,这才反应过,他只是不想她为难,在等她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温见宁问道:“你有和我表哥,就是周应煌提起过我和他小时候的事吗?”
话出口后,她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多余。
果不其然,冯翊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很抱歉,虽然我不应该告诉其他人,但我想你把这件事放在心底那么多年,一定对你很重要,还是说了出来。”
这的确对她很重要,圆了她这么多年来的一个梦。
温见宁在心里叹了口气,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怪他。可一个问题得到了解答,她还有许多许多问题,她其实想问他怎么知道她的近况,又是如何跟周应煌他们沟通的,也想问他为何还要来帮她……可此刻他就在她身旁,她却觉得这些问题反而没有那么重要了。
她反复想了很久,只有一个问题始终没想通:“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是我?”
这个问题有些没头没脑,她说完就低下头,不敢去看对面人的神色。
却听那清润温和的声音道:“这个答案恐怕我一时没有办法回答,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以后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
冯翊顿了片刻,又反问道,“所以见宁,我们现在可以和好了吗?”
他的话虽然足够含蓄,可询问的显然不只是两人是否重归于好的问题。
温见宁只觉面上阵阵发烫,也不敢就这样轻易答应,沉默良久后,终于道出缘由:“冯苓姐说过,我们……并不相配。”
冯翊侧头看向她:“可是你的好友们认为我们十分相配,那又该怎么办呢?”
她当然不会被这么简单的问题难住,立即反驳道:“这不一样,她们、她们只是我的朋友,可是冯苓姐却是你的至亲。”
其实远不止如此,这其中还有许多更复杂、也更现实的原因。可来自冯翊家人的反对无疑是最为沉重的砝码之一。她可以对温家人毫不在乎,却不能连累他和家人闹僵。
冯翊仍只用一句话把她堵了回来道:“我记得上次见面时,你那位堂兄对我的评价还不错。你的表兄,我也正巧与他有过几面之缘。如果他们没有异议,你会听取他们的意见吗?”
温见宁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措辞准备反驳他,却听到身边的人突然叹口气道,语气仍然温和,却不容她逃避:“所以说了这么多,见宁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如今已经不是旧时代了,不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年轻男女自由恋爱是天经地义的事。我看过你的许多文章,你不是泥古不化的封建顽固。对我来说,你所设想的那些并不重要,最重要的还是你的想法。”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停下了脚步。
周围仿佛一下子静了下来,连林间的鸟鸣声都不知何时消失了。
温见宁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尽管低着头,却只觉脸上越来越热。她当然明白自己的心意,不然也不会为此而患得患失这么长时间。可她同样明白,有些事不是她想,就一定能一切顺遂的。至少在这件事上,她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然而她不知道,她的迟疑足以说明许多了。
她听到身旁的人微微叹气,声音却含着笑意:“好了见宁,我尽量不为难你,只需要确定一件事。你不必亲口告诉我你的决定,但我只想问,你愿不愿意至少信我一次,也由你的心意一次,只把令你烦忧的那些交给我来处理。一个人思虑得太多,总会失去人生的许多乐趣,可如果换成两个人,反而会有许多不同。”
夕阳玫瑰色的余晖下,一高一矮两道影子落在地上。
良久之后,其中一个影子才迟疑着着微微抬起手来,可她还没来得及将手递给他,就被他顺势轻轻捉住,就好像在霞光中抓住了一只随时会飞走的蜻蜓。
那蜻蜓仿佛受到了惊吓,轻微地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安静地停留在对方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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