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非攻(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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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子夏的徒弟公孙高来找墨子,已经好几回了,总是不在家,见不着。大约是第四或者第五回罢,这才恰巧在门口遇见,因为公孙高刚一到,墨子也适值回家来。他们一同走进屋子里。

        公孙高辞让了一通之后,眼睛看着席子的破洞,和气地问道:

        “先生是主张非战的?”

        “不错!”墨子说。

        “那么,君子就不斗么?”

        “是的!”墨子说。

        “猪狗尚且要斗,何况人……”

        “唉唉,你们儒者,说话称着尧舜,做事却要学猪狗,可怜,可怜!”墨子说着,站了起来,匆匆地跑到厨下去了,一面说:“你不懂我的意思……”

        他穿过厨下,到得后门外的井边,绞着辘轳,汲起半瓶井水来,捧着吸了十多口,于是放下瓦瓶,抹一抹嘴,忽然望着园角上叫了起来道:

        “阿廉!你怎么回来了?”

        阿廉也已经看见,正在跑过来,一到面前,就规规矩矩地站定,垂着手,叫一声“先生”,于是略有些气愤似的接着说:

        “我不干了。他们言行不一致。说定给我一千盆粟米的,却只给了我五百盆。我只得走了。”

        “如果给你一千多盆,你走么?”

        “不。”阿廉答。

        “那么,就并非因为他们言行不一致,倒是因为少了呀!”

        墨子一面说,一面又跑进厨房里,叫道:

        “耕柱子!给我和起玉米粉来!”

        耕柱子恰恰从堂屋里走到,是一个很精神的青年。

        “先生,是做十多天的干粮罢?”他问。

        “对咧。”墨子说。“公孙高走了罢?”

        “走了,”耕柱子笑道。“他很生气,说我们兼爱无父,像禽兽一样。”

        墨子也笑了一笑。

        “先生到楚国去?”

        “是的。你也知道了?”墨子让耕柱子用水和着玉米粉,自己却取火石和艾绒打了火,点起枯枝来沸水,眼睛看火焰,慢慢地说道:“我们的老乡公输般,他总是倚恃着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兴风作浪的。造了鉤拒,教楚王和越人打仗还不够,这回是又想出了什么云梯,要怂恿楚王攻宋去了。宋是小国,怎禁得这么一攻。我去按他一下罢。”

        他看得耕柱子已经把窝窝头上了蒸笼,便回到自己的房里,在壁橱里摸出一把盐渍藜菜干,一柄破铜刀,另外找了一张破包袱,等耕柱子端进蒸熟的窝窝头来,就一起打成一个包裹。衣服却不打点,也不带洗脸的手巾,只把皮带紧了一紧,走到堂下,穿好草鞋,背上包裹,头也不回地走了。从包裹里,还一阵一阵地冒着热蒸气。

        “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呢?”耕柱子在后面叫喊道。

        “总得二十来天罢,”墨子答着,只是走。

        二

        墨子走进宋国的国界的时候,草鞋带已经断了三四回,觉得脚底上很发热,停下来一看,鞋底也磨成了大窟窿,脚上有些地方起茧,有些地方起泡了。他毫不在意,仍然走;沿路看看情形,人口倒很不少,然而历来的水灾和兵灾的痕迹,却到处存留,没有人民的变换得飞快。走了三天,看不见一所大屋,看不见一颗大树,看不见一个活泼的人,看不见一片肥沃的田地,就这样的到了都城。

        城墙也很破旧,但有几处添了新石头;护城沟边看见烂泥堆,像是有人淘掘过,但只见有几个闲人坐在沟沿上似乎钓着鱼。

        “他们大约也听到消息了,”墨子想。细看那些钓鱼人,却没有自己的学生在里面。

        他决计穿城而过,于是走近北关,顺着中央的一条街,一径向南走。城里面也很萧条,但也很平静;店铺都贴着减价的条子,然而并不见买主,可是店里也并无怎样的货色;街道上满积着又细又粘的黄尘。

        “这模样了,还要来攻它!”墨子想。

        他在大街上前行,除看见了贫弱而外,也没有什么异样。楚国要来进攻的消息,是也许已经听到了的,然而大家被攻得习惯了,自认是活该受攻的了,竟并不觉得特别,况且谁都只剩了一条性命,无衣无食,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想搬家。待到望见南关的城楼了,这才看见街角上聚着十多个人,好像在听一个人讲故事。

        当墨子走得临近时,只见那人的手在空中一挥,大叫道:

        “我们给他们看看宋国的民气!我们都去死!”

        墨子知道,这是自己的学生曹公子的声音。

        然而他并不挤进去招呼他,匆匆地出了南关,只赶自己的路。又走了一天和大半夜,歇下来,在一个农家的檐下睡到黎明,起来仍复走。草鞋已经碎成一片一片,穿不住了,包袱里还有窝窝头,不能用,便只好撕下一块布裳来,包了脚。

        不过布片薄,不平的村路梗着他的脚底,走起来就更艰难。到得下午,他坐在一株小小的槐树下,打开包裹来吃午餐,也算是歇歇脚。远远地望见一个大汉,推着很重的小车,向这边走过来了。到得临近,那人就歇下车子,走到墨子面前,叫了一声“先生”,一面撩起衣角来揩脸上的汗,喘着气。

        “这是沙么?”墨子认识他是自己的学生管黔敖,便问。

        “是的,防云梯的。”

        “别的准备怎么样?”

        “也已经募集了一些麻、灰、铁。不过难得很:有的不肯,肯的没有。还是讲空话的多……”

        “昨天在城里听见曹公子在讲演,又在玩一股什么‘气’,嚷什么‘死’了。你去告诉他:不要弄玄虚;死并不坏,也很难,但要死得于民有利!”

        “和他很难说,”管黔敖怅怅地答道。“他在这里做了两年官,不大愿意和我们说话了……”

        “禽滑厘呢?”

        “他可是很忙。刚刚试验过连弩;现在恐怕在西关外看地势,所以遇不着先生。先生是到楚国去找公输般的罢?”

        “不错,”墨子说:“不过他听不听我,还是料不定的。你们仍然准备着,不要只望着口舌的成功。”

        管黔敖点点头,看墨子上了路,目送了一会,便推着小车,吱吱嘎嘎地进城去了。

        三

        楚国的郢城可是不比宋国:街道宽阔,房屋也整齐,大店铺里陈列着许多好东西,雪白的麻布,通红的辣椒,斑斓的鹿皮,肥大的莲子。走路的人,虽然身体比北方短小些,却都活泼精悍,衣服也很干净,墨子在这里一比,旧衣破裳,布包着两只脚,真好像一个老牌的乞丐了。

        再向中央走是一大块广场,摆着许多摊子,拥挤着许多人,这是闹市,也是十字路交叉之处。墨子便找着一个好像士人的老头子,打听公输般的寓所,可惜言语不通,缠不明白,正在手掌心上写字给他看,只听得轰的一声,大家都唱了起来,原来是有名的赛湘灵已经开始在唱她的《下里巴人》,所以引得全国中许多人,同声应和了。不一会,连那老士人也在嘴里发出哼哼声,墨子知道他决不会再来看他手心上的字,便只写了半个“公”字,拔步再往远处跑。然而到处都在唱,无隙可乘,许多工夫,大约是那边已经唱完了,这才逐渐显得安静。他找到一家木匠店,去探问公输般的住址。

        “那位山东老,造鉤拒的公输先生么?”店主是一个黄脸黑须的胖子,果然很知道。“并不远。你回转去,走过十字街,从右手第二条小道上朝东向南,再往北转角,第三家就是他。”

        墨子在手心上写着字,请他看了有无听错之后,这才牢牢地记在心里,谢过主人,迈开大步,径奔他所指点的处所。果然也不错的:第三家的大门上,钉着一块雕镂极工的楠木牌,上刻六个大篆道:“鲁国公输般寓”。

        墨子拍着红铜的兽环,当当地敲了几下,不料开门出来的却是一个横眉怒目的门丁。他一看见,便大声地喝道:

        “先生不见客!你们同乡来告帮的太多了!”

        墨子刚看了他一眼,他已经关了门,再敲时,就什么声息也没有。然而这目光的一射,却使那门丁安静不下来,他总觉得有些不舒服,只得进去禀他的主人。公输般正捏着曲尺,在量云梯的模型。

        “先生,又有一个你的同乡来告帮了……这人可是有些古怪……”门丁轻轻地说。

        “他姓什么?”

        “那可还没有问……”门丁惶恐着。

        “什么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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