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非攻(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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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一个乞丐。三十来岁。高个子,乌黑的脸……”

        “啊呀!那一定是墨翟了!”

        公输般吃了一惊,大叫起来,放下云梯的模型和曲尺,跑到阶下去。门丁也吃了一惊,赶紧跑在他前面,开了门。墨子和公输般,便在院子里见了面。

        “果然是你。”公输般高兴地说,一面让他进到堂屋去。“你一向好么?还是忙?”

        “是的。总是这样……”

        “可是先生这么远来,有什么见教呢?”

        “北方有人侮辱了我,”墨子很沉静地说。“想托你去杀掉他……”

        公输般不高兴了。

        “我送你十块钱!”墨子又接着说。

        这一句话,主人可真是忍不住发怒了;他沉了脸,冷冷地回答道:

        “我是义不杀人的!”

        “那好极了!”墨子很感动地直起身来,拜了两拜,又很沉静地说道:“可是我有几句话。我在北方,听说你造了云梯,要去攻宋。宋有什么罪过呢?楚国有余的是地,缺少的是民。杀缺少的来争有余的,不能说是智;宋没有罪,却要攻它,不能说是仁;知道着,却不争,不能说是忠;争了,而不得,不能说是强;义不杀少,然而杀多,不能说是知类。先生以为怎样?”

        “那是……”公输般想着,“先生说得很对的。”

        “那么,不可以歇手了么?”

        “这可不成,”公输般怅怅地说。“我已经对王说过了。”

        “那么,带我见王去就是。”

        “好的。不过时候不早了,还是吃了饭去吧。”

        然而墨子不肯听,欠着身子,总想站起来,他是向来坐不住的。公输般知道拗不过,便答应立刻引他去见王;一面到自己的房里,拿出一套衣裳和鞋子来,诚恳地说道:

        “不过这要请先生换一下。因为这里是和俺家乡不同,什么都讲阔绰的。还是换一换便当……”

        “可以可以,”墨子也诚恳地说。“我其实也并非爱穿破衣服的……只因为实在没有工夫换……”

        四

        楚王早知道墨翟是北方的圣贤,一经公输般介绍,立刻接见了,用不着费力。

        墨子穿着太短的衣裳,高脚鹭鸶似的,跟公输般走到便殿里,向楚王行过礼,从从容容地开口道:

        “现在有一个人,不要轿车,却想偷邻家的破车子;不要锦绣,却想偷邻家的短毡袄;不要米肉,却想偷邻家的糠屑饭:这是怎样的人呢?”

        “那一定是生了偷摸病了。”楚王率直地说。

        “楚的地面,”墨子道:“方五千里,宋的却只方五百里,这就像轿车的和破车子;楚有云梦,满是犀兕麋鹿,江汉里的鱼鳖鼋鼍之多,那里都赛不过,宋却是所谓连雉兔鲫鱼也没有的,这就像米肉的和糠屑饭;楚有长松文梓楠木豫章,宋却没有大树,这就像锦绣的和短毡袄。所以据臣看来,王吏的攻宋,和这是同类的。”

        “确也不错!”楚王点头说。“不过公输般已经给我在造云梯,总得去攻的了。”

        “不过成败也还是说不定的。”墨子道。“只要有木片,现在就可以试一试。”

        楚王是一位爱好新奇的王,非常高兴,便教侍臣赶快去拿木片来。墨子却解下自己的皮带,弯作弧形,向着公输般,算是城;把几十片木片分作两份,一份留下,一份交与公输般,便是攻和守的器具。

        于是他们俩各自拿着木片,像下棋一般,开始斗起来了,攻的木片一进,守的就一架,这边一退,那边就一招。不过楚王和侍臣,却一点也看不懂。

        只见这样的一进一退,一共有九回,大约是攻守各换了九种的花样。这之后,公输般歇手了。墨子就把皮带的弧形改向了自己,好像这回是由他来进攻。也还是一进一退的支架着,然而到第三回,墨子的木片就进了皮带的弧线里面了。

        楚王和侍臣虽然莫名其妙,但看见公输般首先放下木片,脸上露出扫兴的神色,就知道他攻守两面,全都失败了。

        楚王也觉得有些扫兴。

        “我知道怎么赢你的,”停了一会,公输般讪讪地说。“但是我不说。”

        “我也知道你怎么赢我的,”墨子却镇静地说。“但是我不说。”

        “你们说的是些什么呀?”楚王惊讶着问道。

        “公输般的意思,”墨子旋转身去,回答道:“不过想杀掉我,以为杀掉我,宋就没有人守,可以攻了。然而我的学生禽滑厘等三百人,已经拿了我的守御的器械,在宋城上,等候着楚国来的敌人。就是杀掉我,也还是攻不下的!”

        “真好法子!”楚王感动地说。“那么,我也就不去攻宋罢。”

        五

        墨子说停了攻宋之后,原想即刻回往鲁国的,但因为应该换还公输般借他的衣裳,就只好再到他的寓里去。时候已是下午,主客都很觉得肚子饿,主人自然坚留他吃午饭——或者已经是夜饭,还劝他宿一宵。

        “走是总得今天就走的,”墨子说。“明年再来,拿我的书来请楚王看一看。”

        “你还不是讲些行义么?”公输般道。“劳形苦心,扶危济急,是贱人的东西,大人们不取的。他可是君王呀,老乡!”

        “那倒也不。丝麻米谷,都是贱人做出来的东西,大人们就都要。何况行义呢。”

        “那可也是的,”公输般高兴地说。“我没有见你的时候,想取宋;一见你,即使白送我宋国,如果不义,我也不要了……”

        “那可是我真送了你宋国了。”墨子也高兴地说。“你如果一味行义,我还要送你天下哩!”

        当主客谈笑之间,午餐也摆好了,有鱼,有肉,有酒。墨子不喝酒,也不吃鱼,只吃了一点肉。公输般独自喝着酒,看见客人不大动刀匕,过意不去,只好劝他吃辣椒:

        “请呀请呀!”他指着辣椒酱和大饼,恳切地说:“你尝尝,这还不坏。大葱可不及我们那里的肥……”

        公输般喝过几杯酒,更加高兴了起来。

        “我舟战有鉤拒,你的义也有鉤拒么?”他问道。

        “我这义的鉤拒,比你那舟战的鉤拒好。”墨子坚决地回答说。“我用爱来鉤,用恭来拒。不用爱鉤,是不相亲的,不用恭拒,是要油滑的,不相亲而又油滑,马上就离散。所以互相爱,互相恭,就等于互相利。现在你用鉤去鉤人,人也用鉤来鉤你,你用拒去拒人,人也用拒来拒你,互相鉤,互相拒,也就等于互相害了。所以我这义的鉤拒,比你那舟战的鉤拒好。”

        “但是,老乡,你一行义,可真几乎把我的饭碗敲碎了!”公输般碰了一个钉子之后,改口说,但也大约很有了一些酒意:他其实是不会喝酒的。

        “但也比敲碎宋国的所有饭碗好。”

        “可是我以后只好做玩具了。老乡,你等一等,我请你看一点玩意儿。”

        他说着就跳起来,跑进后房去,好像是在翻箱子。不一会,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木头和竹片做成的喜鹊,交给墨子,口里说道:

        “只要一开,可以飞三天。这倒还可以说是极巧的。”

        “可是还不及木匠的做车轮,”墨子看了一看,就放在席子上,说。“他削三寸的木头,就可以载重五十石。有利于人的,就是巧,就是好,不利于人的,就是拙,也就是坏的。”

        “哦,我忘记了,”公输般又碰了一个钉子,这才醒过来。“早该知道这正是你的话。”

        “所以你还是一味的行义,”墨子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地说:“不但巧,连天下也是你的了。真是打扰了你大半天。我们明年再见罢。”

        墨子说着,便取了小包裹,向主人告辞;公输般知道他是留不住的,只得放他走。送他出了大门之后,回进屋里来,想了一想,便将云梯的模型和木鹊都塞在后房的箱子里。

        墨子在归途上,是走得较慢了,一则力乏,二则脚痛,三则干粮已经吃完,难免觉得肚子饿,四则事情已经办妥,不像来时的匆忙。然而比来时更晦气:一进宋国界,就被搜检了两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国队,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关外,又遭着大雨,到城门下想避避雨,被两个执戈的巡兵赶开了,淋得一身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

        一九三四年八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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