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解(三合一) “你自己来看,我心里究……(1 / 2)
裴策凝眉, 伸手去握江音晚的手,察觉到她下意识瑟缩一避。他绷着下颌,不轻不重捏住那截皓腕, 长指顺着她纤手滑过去, 一一扣入她的指缝。
到底体谅她此刻心绪不佳, 裴策按捺下眸底晦色, 缓声道:“既然是你兄长随身之物,便让他呈上来, 你也一同看看。”
江音晚微愕, 望向他。他是对矫诏之事并不知情,还是有意演戏, 她不敢去猜, 怕自己的心向他倾斜,反被他轻易愚弄。
她的瞳仁如薄透的琉璃,零落泪影映出裴策分明的轮廓。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若自语,应了一句:“好。”
李穆传唤谢卫率入内。谢统一身绯色戎服单膝跪地,拱手时两间虎头披膊锵然有声,双手呈上一道浸染血渍的黄绫卷轴。
江音晚心跳一滞, 果然是前世那封矫诏。
明黄之色如淬毒, 渗痛江音晚的双目, 她浑身抑制不住地战栗。其上斑斑血迹,是兄长这一路受伤的血,亦是大伯与其麾下所有亡魂的血。
惨烈的殷红,浓至暗褐,刺在她眼底,将那一汪脆弱琉璃砸得支离破碎。
裴策与她交握的手掌察觉到她的颤抖, 侧首垂眸凝她一眼,终究没问什么,只是指节略微用力,将她柔荑轻轻捏了捏,再缓缓放松些许。
他向谢统言简意赅吩咐将之打开。
谢统恭声领命。贴金剥落的卷轴缓缓而开,那黄绫地上祥云瑞鹤的图案已被血迹浸透,铁画银钩的字迹断断续续依稀可辨。
“……今闻安西节度使反,已夺阳关至沙州,尔驻北庭,当速率兵过天山,平定叛乱……”
“皇帝信玺”四个朱红篆字,只在一团血色里模糊露出边角几笔,却已足够认出是发兵所用的玺印。
裴策的面色一分一分沉下去。墨袍上自前襟至肩头平金绣出狰狞夔纹,衬着他峻漠锋利的下颌。他未发一言,然而威压如山,让谢统持卷的手都隐隐发软。
因卷上字字,同他笔迹几无二致。
被他扣在掌中的细嫩柔荑,愈发剧烈地颤抖起来。裴策蹙眉侧首,看到江音晚面色孱白,双眸黯然无光,只怔怔凝在这幅黄绫上,身姿摇摇欲倒。
室内燃有熏炉,裴策已为她解下了出门时披上的银狐裘,亦摘了帷帽,此刻只一身狐肷坎肩罩着月青上袄,似竹间初月,清幽一线落于掌心,无论如何都握不住。
裴策当即伸臂将人揽在怀里,向李穆漠然一瞥示意。
李穆赶忙带着众人退出去。谢统颤巍巍将这封意料之外的“诏书”置于桌案上,便忙不迭退下。
江音晚木然地由裴策拥着,视线仍空洞落于那封矫诏上。隔世再见,犹能牵扯出心底钝刀割磨般的痛楚。
裴策将她紧紧拥在怀里,那般的用力,有一霎失了方寸,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她的存在。他下颌抵在她的发顶,贴得那么近,说话时,江音晚能感受到他胸膛轻微的震颤。
他喉结滑动,嗓音低沉得染了黯然,唤了一声:“晚晚。”
随后稍稍放松了紧锢着她的双臂,缓缓道:“晚晚信孤,孤直到方才才知,原来江家父子曾收到这样一封‘诏书’,诱其出兵。上面的字迹,绝非孤所写。”
江音晚久久没有回答。裴策退开少许距离,稍俯身与她平视,幽邃漆眸,认真谛视她的眼,只觉那双瞳仁里泪意如破碎琉璃,望下去却是无光无澜的寂静。
他克制下心头的慌意,一手握在她的薄肩,另一手轻轻捧着她的脸,再唤一声:“晚晚,相信孤,好么?”
江音晚空茫视线终于渐渐聚焦在他的面庞,声音亦淡得似竹叶凝露映出的一点寒月,一句一句平静道:“殿下问我,前世,建兴元年三月,从晋王府回宫后,为何对您态度转变。
“当日在晋王府,我并未与表兄相见。我见到的,正是这封矫诏。”
裴策一怔。
江音晚的杏眼里,泪珠无知无觉地滚落下来,分明眸底寂宁如古井,可为何眼泪那样多?裴策拇指指腹一遍遍为她拭去,却似乎淌不尽一般。
“我多么希望相信殿下,然而先有柳太嫔之言,后有这封矫诏。且兄长告诉我,他一路受人追杀,九死一生,又安知不是殿下派去的人?我怕我一时信错……他日有何颜面去见江家先祖,去见我的父亲和大伯?”
那泪珠分明冰凉,落在裴策指尖,却似乎滚烫,直直在他心头灼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洞来。
他从不知道,江音晚一人承受了这样多。怪不得,怪不得她在他身边一心向死。
彼时只道晚晚厌他至此,却不知背后竟是这般缘由。想来她岂止厌他,她该是恨他入骨,为这恨意甚至断送了性命。
裴策指尖几乎轻颤,拇指指腹欲再一遍去拭她的泪,却蓦然顿住。
他细细再看一眼江音晚眸底神情,只见一片怆然,确认一遍未窥见对他这个动作的厌恶和抵触,指腹才轻轻落在她柔腻面颊上,将那滴泪抹去。
那停顿微不可察。只是不知她的厌恶是否一时被那片死寂掩去。裴策不敢再深思。
他将嗓音放得极柔缓,亦极郑重:“孤不曾派人追杀江寄舟。你也知道,真正同安西节度使勾结的是淮平王,而将谋反罪名扣给江家的是父皇,这两方都欲斩草除根。
“前世,孤也曾暗中下令寻找江寄舟踪迹,却一无所获,直到他于建兴元年返京。今生,孤亦派人搜寻,才险险将他救回。”
裴策慢慢松开江音晚,端然而立,抬掌并拢三指起誓道:“孤绝未做过构陷江家之事。是何人设计仿孤笔迹制成矫诏,诱江家父子出兵,又是何人安排王益珉献策,炮制冤案,柳昭容又为何要对你说那番话,孤都会一一查清,必给你一个交代。”
也必让他们一一付出代价。他将杀意凛倨的最后一句,默默敛下。
他萧萧肃肃站在那里,颀谡峻拔,眸底湛湛,如一片深湖,让人几乎要溺毙其中。
江音晚定定望着他,似隔着十年光阴,甚至茫茫生死,去望当年让她一见倾心的隽润少年。她曾抱着那份爱恋枯死枝头,而现在他对她说,相信他。
她始终希望相信,只是不敢,那样多的鲜血和刀光,在二人之间划出千丈沟壑,教她不敢逾越一步。
江音晚没有说话。冬日薄薄日色,勾染眼前修眉俊目,深刻轮廓。有细小浅金的尘,在光影里浮动,漾进她的泪眼,沉寂中再度映出点点波光。
柳昭容用心可疑,其言不可尽信。
裴策若有心瞒她,大可除去兄长性命,又或者毁去这封矫诏,何必特意拿到她的面前?
江音晚心里有了答案,只尚存踌躇,不敢确认。
裴策慢慢放下了立誓的手,向她身畔伸去,似要握住她的手,却终究顿住,缓缓落回,负于身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紧握成拳,青筋毕露。
他眸色一分一分凉下去,浓黑如徽墨泼溅,夜色寂寥,他半垂下浓睫掩去,竟有落拓颓唐之意。
江音晚终于轻声道:“我愿意相信殿下。”
我自幼被家人护得太好,自问从不是多有勇气的人。一句相信,便是全然的交付,是我押上全部孤勇的豪赌。
裴策,但愿你不要让我的勇气,成为一个笑话,一场罪孽。
那嗓音轻缈若无,却让裴策如将死之人窥得一线生机。他目光蓦然凝注在江音晚面上,欲辨出她话里是真意还是敷衍。
江音晚却微微偏头,避开了他过于患得患失以至于显出锐利的视线,看向病榻上的江寄舟,道:“殿下还是唤太医和大夫们进来吧。”
裴策眸光在她侧颊一滞,几不可察地黯沉一分。却只是轻轻颔首,道:“好。”
江寄舟情状凶险,起初是面色发青,高烧不退,口鼻不断渗血,到了申时末,面色骤然转为胀紫。
吴太医吩咐婢女为他灌下吊命的汤药,然而一掰开口腔,他口中便大口大口地往外涌出血来。
裴策本欲劝江音晚离去,然而她如何能够放心?她执意守在这里。
裴策知道江寄舟的安危是他同晚晚之间游丝般的一缕细线,若江寄舟出事,晚晚方才说的相信,恐怕再不作数,亦不敢再劝,只默默陪着她。
他在这里,满室太医和大夫皆绷紧了头皮,敛声屏气,眼看江寄舟情况恶化,更是人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最后强行灌了药下去,又施了针,胀紫总算退去,然而依然面如金纸,从面皮下透出一股死气。
暮色四合,斜阳疏疏照进来,江音晚坐在病榻边的一把斑竹漆面椅上,裴策守在她身边。
为了方便太医婢女等照料,且堂兄妹之间总归有男女之别,江音晚不曾坐得过近,只将将能看仔细兄长的情况。
然而时间久了,裴策还是眸色微显幽沉。
他不动声色敛去,垂首向江音晚道:“晚晚,医工们来回忙碌,在这里守着多有不便,不如去外间的罗汉榻上坐等,有什么状况你亦可及时知晓。”
江音晚稍作犹豫,还是依他所言。
别庄中亦有膳房,眼看天色渐渐暗下去,膳房备好了晚膳,太医大夫们轮流去用膳。
李穆早有吩咐,膳房按江音晚的口味备下了精致佳肴,一一呈上来。然而江音晚胃口寥寥,只略动了几箸。
裴策舀了一匙鱼翅羹递到她的唇畔,江音晚微微偏头避开。
裴策动作一滞。浓睫半垂又抬起,掩去了一霎的晦色。俊面平和如水,将汤匙放下,缓声问:“晚晚想吃点什么?孤让膳房重做。”
江音晚轻轻摇头:“不必麻烦,我已经饱了。”
裴策目光渐渐淡下去,漫然扫向桌上的膳食,漠声唤了一句:“李穆。”
江音晚心头一跳,担心他又要迁怒厨子,柔荑捏住了他的袖摆,嗓音轻颤道:“殿下,我没有胃口,不关旁人的事。”
裴策看着那双水漉的杏眸,明明白白看到了她眼底的惧。
他下颌线条崩得愈发凌厉,然而终是和缓下来,大掌拢住那只柔荑,轻轻捏了捏,慢慢道:“孤知道晚晚心系兄长,吃不下东西,可你本就脾胃虚弱,又还在病中,只吃这点怎么行?”
他看到江音晚神情渐渐少了抗拒,接着轻缓道:“孤让膳房熬一碗粳米粥来,多少再用一些,好不好?”
粳米粥同防风草、葱白、生姜一道熬煮,是一道祛风散寒的药膳。(1)
江音晚轻弱地应了一声。
最终由裴策喂着,用下了半碗粳米粥。裴策见她当真吃不了更多,也不再勉强。
江寄舟的情况,一直到戌时末都未见好转。所幸也未再恶化。今夜极为关键。吴太医曾说过,若能熬过,高烧退去,便可保住性命,否则再回天无力。
夜色渐深,别庄在京郊,据入苑坊较远,裴策不愿江音晚再车马劳顿地回去,已命人收拾出了厢房,准备在这里歇一晚。
然而江音晚尚没有歇息的意思。
壁上静静燃着盏盏掐丝珐琅的壁灯,将江寄舟所在屋室照得亮如清昼,大夫、太医皆把心吊在嗓子眼,紧张地盯着江寄舟的状况,时不时低声交谈两句,拟定可能要用的药方。
江音晚守在外间的罗汉榻上,以手支颌,手肘撑在梨木几案边沿,精力已渐渐不济,却固执不肯睡去。
裴策俯身为她将银狐裘松松搭在肩上,低声道:“晚晚先去睡吧,孤守在这里,有什么事一定立刻告知你。”
江音晚已没什么精神,还是道:“我想确认兄长无事再去歇息。”
毕竟兄长是她眼下身边唯一亲人,是生是死,只在今夜。
裴策只得作罢,默默陪着她。
然而又是半个时辰过去,到了人定时分,江寄舟仍没有退烧的迹象。裴策却不能再任由江音晚熬下去。
他将嗓音放得更加低缓,哄劝道:“晚晚听话,先去休息,你病还未愈,不能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
江音晚念及若是自己此刻撑不住倒下,反而给大夫们添乱,到底是听了劝。站起身时,竟身形一晃。
裴策面色倏然一变,将她揽住。紧抿着唇,去探她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烧,才将人打横抱起,阔步往厢房走去。
他将她轻轻放在黄花梨架子床上,为她褪了鞋袜,解下外衣,又细致盖好被衾。
江音晚本就困乏已极,很快沉沉睡去。
裴策熄了灯烛,坐在床畔,等到她呼吸清浅绵长,又坐了一刻,才缓缓俯身,在她额头印下极轻的一吻。
那般小心翼翼,仅仅是春日一片梨花瓣,拂在掌心的分量。
他放轻步伐走出厢房,阔步往江寄舟所在的屋室去。
江音晚此一眠,再度陷入沉沉的梦魇,似被牢牢困住,五感尽失,动弹不得。
她欲呼救而不能,过了许久,五感才渐渐恢复,却依然浑身僵直,分毫不得动。她察觉到自己躺在一片冰凉狭小的空间里,眼前黑暗,耳边听到凄凄切切的哭声,并非嚎啕,似是遵着什么礼数,循规蹈矩地哭。
倒像是丧仪上的哭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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