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解(三合一) “你自己来看,我心里究……(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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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音晚心中打了个突,又听到司仪太监尖细嗓音唱喝,越过乌泱泱的哭声,歌功颂德,连篇累幅,江音晚只隐约捉住其中四个字,“景德皇后”。

她不记得,本朝有过这样一位皇后。

浑身僵硬不得动,呼吸,心跳,一切与生命有关的征兆皆无从感寻,唯有眼皮前的黑暗,真真切切。

江音晚一悚,一个骇然的念头冒出来——难道这是她自己的丧礼?

耳边哭灵声骤然被一阵喧哗取代,她听见太监失了方寸的嘹声惊呼:“陛下,陛下您不能如此——”

厚重木板“哐啷”一声沉沉落地,江音晚眼皮前黑暗散去,亮光一闪,只仍不得睁眼。

下一瞬,她被紧紧拢入一个宽厚怀抱,熟悉的龙涎香气,清冽微苦,穿过檀香烛烟,将她笼罩。                        

                            

细密的吻,温柔缱绻落在她面颊,唇角,那般轻柔,似在吻毕生至宝。

江音晚分明不再跳动的胸腔,此时隐隐抽疼,非来自这具尸身,而是出自今生的她。

太监宫人犹在竭声劝谏,“砰砰”的磕头声不绝于耳,拥住她的男人却似隔绝了一切,只专心细慢地烙下浅吻。

似有一只大手紧紧揪住江音晚的心脏拧动。她想要哭,偏流不出一滴泪。

却有一点冰凉润意,滑过她的面颊。竟是来自裴策。

耳边一切细微声响变得如此清晰,她似能听到这一滴泪坠落棺底,破碎四溅,周遭一切场景也随之散去。

江音晚却未醒,而是恍惚又置身另一处情境,香烛气味更浓,木鱼声声,清脆不紊,梵音深满空明。

她听到略有几分熟悉的嗓音,细思片刻,似是无尘,印象里闲逸的高僧,此刻端肃沉穆。

与他交谈的是一把极黯哑的男声,仿佛开口说话便异常艰难,染满了死寂,几乎不似生人,竟是裴策的声音。

江音晚欲听清他们说了什么,一切人声此时却都隔了一层坚质隔膜般,朦胧不明。直到最后,四合极静,木鱼停歇,梵音远去,她终于听清裴策话语,吐字平澹,如叙寻常。

只一个字:“可。”

她心下迷惘焦切,一时情急,竟从梦中挣出。额角已布满冷汗,呼吸虚促,有几息的恍惚,渐渐看清了自己躺着的梨木月洞门架子床。

意识回笼的一霎,江音晚心口紧缩,呢喃了一句“裴策”,倏然翻身坐起,掀开被衾就要下床。

起身的动作急切,她面色一白,眼前骤然晃过一阵黑。她伸手抚了抚额,撑着床柱勉强站起,未等眼前暗影散去,又要迈步往外走。                        

                            

裴策恰好进来,见状疾走几步到床畔,见她脸色惨白若纸,扶住她道:“晚晚慢些。是不是头晕?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气血不足,晨起若是太急,总会有头晕的症状。

江音晚攥住了他的袖摆,穿过眼前虚晃的黑,那样用力地凝睇他的面容。一分一分,越过茫茫生死,白骨黄泉,镌到她的心头。

裴策凝眉,又唤了一声:“晚晚,你怎么样?”

江音晚绵弱无力地说了句“我没事”,却仍怔怔望着他。稍缓过这一阵后,眼前晃缭的暗散去,视线却更模糊,泪雾溢满,滚落。

裴策握着她的肩,扶她到床畔坐下,为她拭去泪痕。他只当江音晚是为江寄舟担忧,盈满心疼的眼不着痕迹滑过一丝寂寥波澜,如投石入潭,水花微溅后,石子一路隐没无踪。

他低缓道:“江寄舟昨夜退了烧,太医说他已性命无虞。只是毒虽已解,身上伤势过重,还需一段时日才能醒来。”

江音晚依然是恍惚模样,回了两分神,问:“当真么?”

裴策轻轻笑了笑,没太多情绪:“自然是真的。”

他想再劝两句,让她无需为江寄舟伤怀,却有一只柔荑,轻轻抚上他的面庞。

裴策一夜未眠,玉容神俊依旧,下颌却有隐隐青色的胡茬,透着清倦。江音晚的指腹顺着他下颌轮廓,遍遍摩挲轻抚。

裴策微微蹙眉,喉结滚动了一下,拢住了她的柔荑,嗓音低低沉沉:“做什么?”

江音晚凝睇着他深浓的眸,轻声唤:“殿下。”

裴策“嗯”了一声,等着她的下文,她却只是这样唤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裴策捏着她的葱指,慢慢挪到眼前,将她纤手翻过来,漫然看了一眼,确认指腹有没有胡茬被磨出红痕。                        

                            

江音晚面色渐渐缓和过来,眸中泪雾盈满,似满天星汉烁动,樱唇翕合几次,最终只是道:“殿下,多谢你。”

她指兄长之事。

未说出口的一句,是前世已不可追,幸而我们还有今生。

仍有一点沉重,压在她胸腔。她隐隐觉得梦中未听清的、裴策同无尘高僧的谈话极为关键,有心寻找合适时机问一问裴策,抑或去拜会无尘方丈一面。

然而只一瞬功夫,脑海中他二人的依稀交谈竟已淡去,心头迷惘,却只是茫然,无从问起。仿因天机不可窥探。

裴策深深看她一眼,再确认一遍她的面色,才取过挂在架子上的衣裙。是昨夜派人临时去入苑坊取来,玉白上袄,配一袭茜色云锦百迭裙,帮她换上,又为她穿好鞋袜,扶她去看望江寄舟。

江寄舟果然已好转了许多。面色虽苍白虚弱,却不似昨日那般泛着将死之人般的青黄。

江音晚总算安心,恳切谢过各位太医和大夫。众人忙称“不敢”,躬身拱手道:“请姑娘放心,这位公子已脱离了险境,过段时日便能醒来。”

裴策带她启程回到入苑坊的私宅。

江音晚本就风寒未愈,这一番劳顿后,午间便又发起了热。此后断断续续地病了好几日。

床柱上那条金链已不见,不过裴策吩咐了秋嬷嬷,盯着她卧床静养。他虽忙碌,每日都会过来,喂她用膳、喝药。

直到将近正月底,江音晚才算彻底痊愈。这日午后,她倚在梨木嵌螺钿花鸟纹美人榻上,正懒懒翻着一本游记,忽然听到庭院中的传来动静。

她凭窗望过去,看到李穆正指挥着几名小厮,将几个箱子搬到西侧厢房。                        

                            

李穆亦遥遥望见了江音晚,赶忙近前,隔窗向她躬身一礼道:“奴才等惊扰了姑娘,还望姑娘恕罪。”

江音晚柔声道:“无妨,不知公公搬来了什么?”

李穆恭敬答:“是姑娘从前在定北侯府的旧物。”

江音晚一怔。又听李穆接着道:“定北侯府所有资产被罚没,近日一应物件清点入国库,殿下亦不能做得太惹眼,只能暗中扣下了姑娘闺阁中的旧物,命奴才送来。”

李穆心里明白,江公子虽已脱险,却至今未能醒来,殿下知道江姑娘记挂江公子,只能用旁的法子来缓解她眷恋家人之情。

“殿下的意思是,若姑娘想家了,随时可以翻出来看看,若是怕触景伤情,便妥善封存在厢房。”

江音晚眸底涟漪浅浅,怔然许久,才柔柔笑了一笑:“公公代我谢过殿下。”

李穆躬身应喏,心里想的却是,殿下可不愿意听江姑娘的“谢”字。

江音晚起身走到厢房,命人打开了箱子,大略扫了一眼,并未仔细清点,只先找出了母亲留下的几样遗物。

母亲留给她的东西并不多,有一块纯白无瑕的羊脂玉,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并一些钗环首饰,而最意义可贵的,是母亲早年同父亲往来的书信。

江音晚一一妥帖收入匣子,让丹若收于寝屋床头的金丝楠木柜中。

又将一些过于久远的物件,譬如儿时的布偶之类所在的箱子锁起。

她看着剩下的箱子,有书本纸砚,有钗环衣裙,亦有一些画卷。她稍稍出了会儿神,待李穆小心问她“姑娘,是否有何不妥?”才恍然回神,浅笑道:“无事。”

她命黛萦将尚可用的脂粉首饰和衣裙收拾出来,便回了寝屋。                        

                            

裴策为探查定北侯府冤案内情,以及柳昭容柳簪月前世所为,这段时日愈发忙碌。然而矫诏和王益珉之事一时未能理出头绪,只能先顺着柳昭容的线查下去。

柳簪月入宫以来,同江淑妃关系淡淡,并无过节,甚至曾在江淑妃积郁成疾时说过一番助她想开的话。而同江音晚、同裴策都无甚交集。

且她膝下无子,算来与裴策没有利益冲突,实在难以堪破其动机。

裴策一路查到柳簪月入宫之前,派人去了她的故里,江南东道吴郡。终于找到了一点可循之迹。

三年前,皇帝遣花鸟使,采择天下姝好,内之后宫(2)。柳簪月正当适龄,又素有美名,被花鸟使一眼选中。

她闺中的两名贴身婢女已随她入宫。往日照料她颇多的一名仆妇在她入宫后不久,便被打发到了庄子里。

欲探知柳簪月的过往,自是要寻这名仆妇,然而此人却似人间蒸发了一般,杳无踪迹。

裴策派去的人觉出了可疑,在柳家其他仆人口中旁敲侧击,又在附近一带打听。三年前的事,并不久远,即使非柳簪月身边之人,不知详情,也难以抹去所有痕迹。

果然查到一点信息。柳簪月在入宫前不久,曾同一名长安来的贵人有过往来。甚至据柳家一名下人说,“甚是亲密”。

这其中不知是否有添油加醋的成分。而问及这名贵人身份,众人并不详知,只记得其人相貌俊雅风流,依稀听身边的人唤过他一声“殿下”。

能称殿下者,满朝不过寥寥,并不难查。消息飞鸽传回长安,裴策核查三年前曾至江南东道的皇子、诸王,唯有一人相符。                        

                            

淮平王裴昶。

此时已是二月初,白玉直颈瓶里插着最后的红梅,一枝品种唤“骨红照水”,又一枝唤“千台朱砂”,开得浓红欲醉,灼艳不妖。

裴策坐在美人榻畔,将探知的消息一一告知江音晚。

“殿下的意思是,柳昭容是淮平王安插入宫的人?”江音晚斜凭美人榻上,面向裴策安安静静听完,轻声问。

“仅是推测,尚无证据,还需找到那名失踪的仆妇才能有定论。”不过裴策心中已有七八成的把握。

且唯有如此,方能解释得通。前世,淮平王趁皇帝病重,发起宫变,被裴策斩于剑下。若柳昭容是淮平王的人,便有了挑拨裴策与江音晚关系的动机。

然而这一脉虽能捋清,线索到此便断了,王益珉之事和那封矫诏仍然无从解释。

淮平王同安西节度使合谋起兵,王益珉献策,尚有可能是淮平王看到局势不利,背弃盟友、断尾求生之举。

然而那封矫诏,断不可能是淮平王伪造。他有何理由在盟友露出颓势之前,便诱江景元出兵剿灭,且使自己与之勾结的证物落于江家父子手中?

裴策慢慢伸手,触到江音晚搁在圆枕边的手,仔细确认一眼,她并无抵触之意,才将那只柔荑慢慢收拢在掌中,一字一字沉缓道:“晚晚信孤,孤定会一一查明。”

江音晚浅浅点一点头,因她侧身躺着,鬓边点翠穿珠流苏垂下来,轻晃着擦过青丝。

又听裴策接着说下去,他浓睫垂下,遮住眸底深涌似海的情绪,嗓音低沉至暗哑:

“这一世,我们好好重新开始。不论你心里有没有孤,心里那人是谁,孤都可以不计较,只希望你放下前世的错恨,给孤一个机会。”                        

                            

江音晚杏眸顿然睁圆了。她翻身坐起来,深吸了一口气,连名带姓唤了一声:“裴策。”

她这一世还从未这样唤过他。裴策微愕抬睫,注视着她,对这个称呼没有不高兴,反而有等待宣判般的紧张。

下一瞬,裴策掌心一空。

因他不曾用力,江音晚微挣一下,便抽出了手。他的胸腔也似被抽空了一块,二月料峭的风灌进去。他未敢再伸手去握住。

他眸底翻涌着千仞墨浪,表面却是澹澹寂寒的静潭,安安静静等着江音晚的处决。

江音晚抿了抿唇,忽而起身下榻,往屋外走。

裴策默默跟着,看她走进了右侧的厢房,在几个未锁的箱子里翻找。

“晚晚在找什么?”他声音很轻,似这时节江上最后的浮冰。

江音晚没有理他,兀自翻找着。他便不再问,只静静站在一边,玉容寥落寂和,望向江音晚的眸底却压抑着濒临崩溃的疯狂。

静潭慢慢显出幽险莫测,若她拒绝他,裴策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什么。

半晌,江音晚抱出一堆画卷,新旧不一,尺幅各异。

“裴策,你自己来看,我心里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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