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有形的人,无形的岁月(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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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可以从公司电梯下来,蹦跳着冲出大门,第一时间拨了乔希年的电话。

盛天骄刚提的方案就像一个小火苗闷在他的心里,暂时还不能烧出炉,可是已经带来了浓浓的甜蜜与温暖。从不知道狂喜为何物的盛可以,此刻高兴得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电话接通,乔希年在车站,背景音很嘈杂,不断有广播验票进站的声音,还有老板娘满地追两个孩子的叫喊。盛可以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哎,你们今天回四川啊?”

这事儿上礼拜就定了,盛可以自己没记得。

这段时间花市街拆迁工程开始正式施工,机器日夜轰鸣,动辄停水停电,方圆包子店的二楼是彻底没法住了。

盛可以很上心,叫公司的行政带着老板娘去周边看房子。物美价廉的地方不好找,又要得急,好不容易锁定一处吧,上一任租客还没法马上搬,怎么都还要两个礼拜时间周转。

老板提议再找找,倒是老板娘一口答应了,交了两个月定金一个月租金。房东挺好,说你们既然这么爽快,那干脆免一个礼拜的租方便搬家收拾,三周后再开始算租金。

他们看完房子回去吃饭,盛可以埋头啃芸豆炖猪蹄,老板娘突然说:“既然还要两周才能住新家,那干脆一家人回一趟四川吧。”

她的理由很充分,眼看夜包子要做连锁店,今年过年肯定是忙得歇不住的了,趁现在还能腾出点儿时间,去看看家里人。

老板第一个表示反对,说又要搬家又要开店,哪里有啥子时间哦,话音未落就被老板娘踢了一脚。盛可以不明就里,顺着老板娘的话往下说:“回家看看挺好的啊,我记得你们家在简阳吧?”

老板娘点头:“对,简阳,屋头人都在那边,朋友邻居也多得很,起码一年一次嘛要见一下。”

转头问乔希年:“妹妹,你没去过四川,这次跟我们一起去吧?”

乔希年马上摇头,很坚决:“我就不去了,店里好多事情要做,你们走了我更要留下来。”

老板娘仿佛一早知道她会这么回答,顺势就说:“那行吧,我带乐乐一起去哈,琪琪有个伴。”

乔希年张张嘴,很不好意思,内心知道老板娘是对的,乐乐跟着亲妈的生活保障大不如跟着老板娘,何况他又格外依赖琪琪。

老板娘紧接着指出了非常实际的问题:“那你住什么地方?”

她指了指楼顶:“昨天开始已经要烧水洗澡了哦。”

盛可以马上举手:“希年住我那里去吧。”

所有人看着他。

盛可以觉得自己的提议非常好:“我有两个卧室,就我自己住。酒店公寓里什么都有,乔希年就带几套衣服去就行了。”

所有人看着乔希年。

乔希年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惊慌地看看盛可以,看看老板娘,嗫嚅着:“不、不好吧。”

盛可以耸耸肩:“你不愿意就算了,那你去住酒店呗?”他仰起头来还算上账了,“附近有一家价格比较合适的八天酒店,好像是一百六十九块一晚,洗衣服另外加钱。老板娘你们回去两个礼拜是吧,满打满算两千八算三千吧,也还好,没太多钱。”

乔希年瞳孔爆炸。

她不能忍受花三千块就为了睡两个星期的觉,执着地看二楼:“我觉得烧水洗澡也行,再住两礼拜问题不大。”

老板娘使劲儿摇头:“要不得,这条街上已经没得几个人住了,晚上停水停电,你一个女娃娃自己住到楼上不安全。”

一挥手,老板娘给了乔希年两个选择:“要么你去盛总那里住几天,要么你跟我们回四川,你看着办吧。”

最后投票表决,乔希年自然是输了,必须要去盛可以那里住,他埋头扒饭,差点笑出声来。

现在一打电话,盛可以想起来了,上次定是这么定的,只是糊涂二少爷忘记了回程就是今天。他连忙问乔希年:“老板娘他们几点的车啊?你怎么回来?”

“两点的车,还要一小时才进闸。”乔希年觉得盛可以问得奇怪,“我坐地铁回来啊。”

盛可以说:“我让司机去接你吧。”

乔希年马上摆手:“不用不用,地铁很方便的,半小时就到了。”

盛可以不勉强她,顺着话交代:“那好,你到了花市街告诉我一声,你的行李不好拎,我让司机过去接你,顺便帮你拿东西。”说完把电话挂了,不给乔希年再瞎出主意的机会。

她看数字的时候有多英明神武,到需要别人帮忙的时候就有多磨叽,简直叫人烦恼。他往自己办公室去,心情非常愉快。乔希年会在他那里住,并不表示两人之间有什么,盛可以也不需要和她有什么。可是想到朝夕都能和她相见,就莫名地很高兴。

更何况,他心里还存着一个拥有巨大能量的小秘密,能叫他做梦都笑出声来的小秘密。

盛天骄要从集团调一笔资金出来给乔希年做私募。明面上操盘的人需要有从业资格,会从盛世投资找,实际上运作的人是乔希年,盛可以总控。所谓的总控,盛可以理解为帮乔希年披荆斩棘平事儿,让她能心无旁骛赚钱。给公司赚,也是给自己赚,顺带出口气——帮他盛可以,也帮乔希年自己。这事儿盛可以越想,越觉得靠谱,毕竟是盛天骄主动提的,大哥可不是个胡说的人!盛可以一路盘算,钱本身应该不是问题。盛世集团这几年经营势头非常好,各条业务线都欣欣向荣,毛利率逐年提高、负债率又低,现金流杠杠的,有钱!

再说了,乔希年初出茅庐,盛可以没奢望她能上来就干一个几十亿的盘子,一两个亿两三个亿就足够了,先练手。盛天骄作为大股东,公司主要决策者,要拿一两个亿投个基金,按惯例来说完全不会有什么问题。

流程当然不能少,董事会、股东会、各位董事表决签字,总要折腾一个周期。盛可以知道自己得等等,他还决心吸取教训,这一次不先把气球吹大了,等尘埃落定,再跟乔希年聊实在的。他怀抱如此美好的期待,和乔希年开始了为期两周的同居生活。

然后他就发现,跟乔希年住根本没什么世俗的乐趣可言,因为她天天在学习和工作。

方圆夜包子店的连锁化在盛天骄的亲自过问下上了快车道,很快就要开起来了。盛世的专业团队接手之后,每件事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也招到了足够的人日常运营,再不需要乔希年晚上去当服务员了。

她每天去店里看看,跟团队的人对一下销售成本数据,三天两头和盛世投资的团队开开会,一般来说晚上就没事了。每天盛可以只要正常下班回家,都会看到乔希年待在书房。

他的书房里本来就有一个很大的电脑,功能非常强,二爷主要拿来玩玩游戏看看网络小说。

乔希年搬过来的时候带上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就是之前盛可以打着生产力工具名号给她送去那一台。她坐在书房,左边一台电脑,右边一台电脑,中间桌面上放着一个小学生写字用的双行本,加上一字排开十支削尖的铅笔。

万事俱备,乔希年左一眼右一眼,电脑界面切换得飞快,不时运笔如飞做笔记。盛可以往往进去兜一圈,满怀敬畏地在一边瞅几眼,就赶紧溜出去玩自己的。有时候刚走两步,乔希年叫他:“二哥,你来看看这家公司的数据。”盛可以就只好哭丧着脸走回去,心想我怎么这么命苦。

过了几天他得出一个结论,如果不能让乔希年很忙,乔希年就会让他很忙,这太凶险了,盛可以于是跑到翟晓敏他们那儿,要了一堆公司正在调研的项目资料,往云盘一存,回家让乔希年看。他还特严肃地告诉她,这些公司的模式都不错,很值得关注,但要不要投资,得靠乔希年拿个准信。

换了一年前甚至半年前,乔希年肯定对此重任战战兢兢,敬谢不敏。现在不一样了,毕竟相处久了,有了不少合作成功的经验,她对看项目和盛可以的依赖都开始习以为常。

盛可以一说完,她转身就去调资料。盛可以啼笑皆非:“所以饭也不用吃了呗?”

乔希年茫然地抬头,问:“吃什么饭?”

盛可以大笑起来,说:“你真是个神仙。”

他点了两个外卖,等外卖来了就拖乔希年出来吃。两人在餐桌边坐下没到十五分钟,乔希年干脆利落吃完,又冲回去了,继续沉浸在她的信息海洋之中。盛可以翻着小白眼孤独地继续吃自己那份儿,还自言自语:“那些寂寞的家庭主妇就是我现在这样的心情吧。”

他的孤独是有回报的,乔希年每看完一家公司,就会出来跟他讲分析结果,简洁、直接,刀刀见血。盛可以听得懂就自己记下来,听不懂就掏出手机来录音,第二天到公司跟翟晓敏他们开会,依样画葫芦说一遍,满座皆惊!

二爷有出息了!这个消息像是长了腿,飞到了盛世投资甚至盛世总部的每一个角落,所到之处都伴随着许许多多的询问,窃窃私语,质疑或感叹,绕一圈又回到盛可以耳朵里。主要传播者是李吉祥和安娜。他听完偷着乐,心满意足。

这天晚上下班,他让司机开车带自己到超市,吭哧吭哧买了一大袋子肉菜水果、形形色色的厨房调料、各种锅、一个电饭煲,最后还摸了一条花围裙放进购物车,买完单高高兴兴回家去了。进门和乔希年打了个招呼,他就一头扎进厨房开始叮叮当当煮饭。

过了好一阵子,乔希年一脸迷惑地出现在厨房门口,看着盛可以热火朝天地准备姜葱蒜八角桂皮十三香,仿佛要烧猪手。她看了看客厅:“今天你有客人吗?”随之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我是不是要回避一下?”

盛可以哐哐剁猪手,闻言举着剁骨刀想了一下:“客人?没有。”他指了指乔希年,“咱们俩吃啊,你不爱出去吃饭,咱们老点外卖我觉得也不行。”

乔希年说:“我也觉得不太行。”

她倒没嫌弃外卖的味道,而是觉得太贵。二爷点的外卖动辄两百块一份,乔希年不知道价格的时候还好,一旦知道价格,就难免直接换算成葱和肉,深感不值。

她迟疑地卷着自己的袖子,试图在厨房也扮演一个有用的角色。过去两三年因为袁哥的存在,乔希年几乎从来没有自己正经做过饭,唯一擅长的厨房业务是包包子和下面条。

“我来帮你吧,我帮你……洗菜?”她走到水池面前,探头看了看,发现盛可以已经把菜都洗好切好,分门别类摆在专门的滤水盆里,垫着厨房用纸,十分井井有条。

“二哥,你会做饭的吗?”这是发自灵魂的拷问,乔希年从来没把盛可以跟厨房连接在一起。

盛可以耸耸肩:“你记得我跟你说过不?我小时候是跟我亲妈过的,她身体不好,我经常自己做吃的。”

一边说一边手下忙碌,东一下西一下说不上很娴熟,可是先干吗再干吗的章法是有的。家常下厨跟游泳或者骑自行车一样,属于肌肉记忆。

“那时候没智能手机,我就去书店买菜谱,要做哪个菜就把菜谱撕下来贴在厨房墙上,看一眼炒一下,依样画葫芦。”

他叹口气:“炒来炒去,就会青椒炒蛋、红椒炒肉、炒白菜毛豆,要么咸得要命,要么压根没放盐,我妈每次都说好吃好吃。”

他突然停下话头,扭头看着窗外。正值黄昏,巨大的悲伤驾驭着每一缕风,破空而来抽打他的灵魂。灯红酒绿,荣华富贵,在这瞬间都毫无意义,更不值得留恋,他愿意付出一切换取再次回到二十年前,和妈妈坐在一盏十五瓦的灯泡下吃顿自己做的家常饭。

厨房里突如其来的安静极其沉重,乔希年慢慢走到盛可以身边,轻轻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盛可以回过头来,对她笑笑:“今天也有白菜炒毛豆。”

乔希年点点头:“太好了,我喜欢吃毛豆。”

她没回书房工作,留在了厨房里,对盛可以伸出了援手。

如果说盛可以勉强算是一个半吊子厨师,那乔希年的职业称号应当是厨房破坏神。

她酣畅淋漓地向盛可以展现出了自己笨手笨脚的一面,面对不熟悉的炉具,不熟悉的设备,甚至不熟悉的碗,惊慌失措,顾此失彼。

打好的鸡蛋不小心倒进了洗菜池,废了;嫩嫩的菜叶子放进了没放油的热炒锅,焦了;猪手还滴着水没用厨房用纸抹干,她倒了一半进热油锅,锅里顿时跟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炸起来,一块猪手直接蹦上了天花板。

乔希年尖叫着逃到很远的地方,然后试图把剩下的猪手一块块用单手投篮的方式扔进锅。

盛可以在旁边差点笑岔气。

他把乔希年抓到了厨房外面,关上了门:“来来来,你别折腾了。我来做饭,晚点让阿姨过来收拾残局,你干你的活儿去吧。”

乔希年闹个大红脸,认真地道歉:“对不起。”

盛可以爆笑,伸手敲她的脑门:“对不起个啥?上帝给你开了一扇智商两百八的门,就肯定给你关上了做家务事这扇窗。”

他一脸认真:“术业有专攻哈。”门一关,缩回去继续奋斗了。

奋斗一个多小时,盛可以总算做出了两菜一汤,凭良心说好吃真谈不上,吃的人却都很高兴。乔希年随口问了一句盛可以:“二哥,看你整天到处吃,你最爱吃什么菜啊?”

他脱口而出:“肉片酸辣汤。”他比画了一下,“肉片炒熟,放辣子面放醋,放点儿水烧烧,切点儿碎菜叶子进去,泡饭,好吃。”

乔希年若有所思:“这属于什么菜系啊?好像没听说过。”

盛可以对她笑笑:“没啥菜系,老家那边的菜,我妈爱做。”他歪着头想想,吃了一口自己做的毛豆,还是有点太咸了,这多少年了,他一点没长进。

“很久没吃了。”言语平常,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有多少思念。

人间烟火,不在风味,都在心情。

他们吃完饭,老板娘打来了视频电话,叫乐乐跟妈妈聊天,乐乐过来说了一句:“妈咪你好,妈咪再见。”掉头就走了,乔希年喊着乐乐,乐乐没有回应,顿时笑容暗淡下来。

这一周多,乐乐跟着老板他们回去,每天都是白天疯玩,晚上八九点打电话过来。老板娘说一下他们在四川每天都干了啥,走亲戚、吃吃喝喝、打麻将,还带着两个孩子特意去成都看了大熊猫,等等。

乐乐跟着老板两口子和琪琪生活的如鱼得水,连说话口音都已经彻底转化成川普了,叫他“幺儿”,他会说“啥子”。

总之,乐乐似乎根本不需要亲妈在身边,天天都过得很开心。

想到这里,乔希年的心情就很奇妙。她很年轻就生了孩子,糊里糊涂当了妈,从来都不擅长带孩子,和她不擅长做家务如出一辙。

老板娘把乐乐接手过去照顾得妥妥当当,还能带着出远门不用担心,这当然是好事。然而转念一想,亲儿子不需要自己,乔希年又难免惆怅,觉得自己实在没用极了。

盛可以跟老板娘说了几句话,挂了电话转头看看乔希年,有点奇怪:“怎么了?好像突然不高兴了。”

乔希年笑得有点勉强:“没有啊。”

盛可以看着她:“怎么没有?”

他伸手过去,指尖点在她的唇角上,轻轻往下划线,又点在她的眼角,转了个圈。

“你心里有事的时候,嘴角就会往下撇,眼角就会皱起来。”指尖移到她的脸颊,“这里还会僵硬。”

他眼神里都是温柔:“一看就知道了。”

乔希年低下头:“我自己都不知道。”

盛可以觉得好笑:“因为你不开心的时候,不会专门去照一下镜子啊!”

指尖与乔希年皮肤接触,那一点温暖仿佛流星,闪过的瞬间,人会想要许下愿望。

他收回手,温存地说:“你还没说呢,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乔希年迟疑良久,和他人倾诉对她来说永远都像一道出错的数学题,没有解法。

这一次她克服了自己的心结。

“我就是觉得,乐乐好像、好像不怎么需要我,跟着老板娘他们走了就走了。”

她有点沮丧:“他们说得对,我不是一个好妈妈。”

盛可以“扑哧”一笑,拍拍她:“胡说。”

他还懂儿童心理学,不知道从哪里看的:“乐乐知道你在这里,知道你永远都爱他,哪儿都不会去,所以他不用跟你、黏着你,这是孩子有安全感的表现。你这么聪明的人,居然不懂这个?”

乔希年明显不懂。她的表情在说:你不是在忽悠我吧?

盛可以胸有成竹:“真的,谈恋爱也是这样啊,你觉得对方很喜欢你,很爱你,那你就不用天天盯着他在干吗、去了哪里。很安全,越是担心才黏得越紧。”

被这句话触动了,乔希年沉默下来,直到盛可以突然问她:“对了,谁那么欠,说你不是好妈妈的?”他义愤填膺,“我去帮你骂他。”

乔希年的嘴角终于舒展开了,她摇摇头:“很久以前的事了,没什么。”

她站起来,准备回到自己熟悉的世界里去:“我继续去看材料了。”

盛可以表示同意,还给人布置任务:“你多看看华世科技那一家,他们想做裸眼3D技术,我觉得有点儿意思。”

乔希年一口否决了:“不行的,他们的创始人团队全是做技术出身的。除非引入渠道合伙人,否则现在投钱进去都是浪费。”

盛可以委屈地眨巴眨巴他的大眼睛:“不行吗?”

“不行。”

二爷叹口气,道:“乔总太严格了。”

乔希年认真地跟他解释:“真的不行啊,不要说渠道了,他们连一个做营销的人都没有,一门心思在做产品上,要投也要等他们把产品做成型。”

盛可以点头如捣蒜:“行行行,都听你的。”

他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腰身:“乔总你忙着,我给你去切水果。”

他自得其乐:“你看咱们俩配合得多好,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说完笑嘻嘻地去厨房了。

两周时间转瞬即逝,中间泰格哥又来突袭了一次盛可以的办公室,心急火燎地问他袁哥去哪儿了。他性子急,上次带袁哥他们去看了餐厅之后,觉得这事儿八九不离十,连做内部设计的建筑公司都找好了,结果袁哥这边拿着合作协议迟迟没有动静。

泰格哥一边想开馆子,一边有点馋,咽着口水打电话给问袁哥怎么样,有啥想法啊?袁哥说自己在四川探亲呢,回来再说。

泰格哥是见过风浪的人,听到“回来再说”四个字,马上觉得不妙。他跟袁哥不熟,自己也知道逼着人家接受投资实在太像骗子了,只好来找盛可以。

盛可以也蒙啊,以他对袁有明先生的了解,开一家高级川菜馆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没理由投资的人风头火热,他技术入股的人摆个冷脸啊。

泰格哥哥一走,他就给袁哥打电话,毕竟是自己人,袁哥对盛可以说实话了。

原来方姐安排一家人回四川,固然是为了探亲,主要是冲着找臧大师去的。

袁哥这个人实在,他自觉不是人家大师的亲传弟子,没名没分地拿出臧家大旗来挂在店门口,于情于理于良心都过不去。既然如此,那就别搞了呗。

老板娘想得就不一样。她朴素地坚信,是个厨子都愿意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餐厅,起码自家老公那是做梦都想。如果那位齐大爷就是臧家传人,自然也是个厨子,只要把事情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开了,未必他就不愿意开?

这么好的机会,绝不能说不要就不要,方姐是有决心的人,有困难不怕,好事多磨嘛。

她说干就干,拉扯着一家人回四川,路上才跟袁哥讲了自己的想法,叫男人回去赶紧干正事,不要窝在屋里打麻将。袁哥被老婆的深谋远虑和行动力折服了,吹了一路的彩虹屁。

他们从西京坐火车,先到成都,带娃儿去看了熊猫,再回简阳,计划是把娃儿放在哥哥嫂嫂那里,两口子再转回成都去找臧大师。

结果袁有明的二哥袁有才一听,说你要找哪个?啥子大师不晓得,要是想找那个以前住我们前头老屋的齐大爷,那不用去成都了,他又回简阳了。

据说这位齐大爷吧,这一次好像下了决心,不把女儿劝回头誓不罢休,不但住下来了,顺便还干起了活路,这几天正在乡坝头给一家办白喜事的人家掌勺搞流水席。袁有才问弟弟要不要去看一下。

袁有明当场震惊了。西京那些有钱人嘴里的臧大师,简直神仙一样的人物,云中龙,风中虎,见首不见尾,大把达官贵人哭着喊着都吃不到他弄的一顿饭,怎么会沦落到乡坝头给人家做流水席?

简阳是十八线小城市,县城外还有乡下,山高水长十分偏远。乡民们红白喜事、过生日没有去馆子的,都在自家门口的坝上摆流水席。所谓的坝,就是一块大平地,饭桌露天,厨房也露天,场面大的要连续摆几天,四里八乡请了没请的过来都是客,上席吃就行。

操办这种席面的大厨同样很需要技术,但跟高级餐厅里的技术不是一个概念。手势要大操大办,执锅铲如大刀,下调料配菜如埋仇雠,三伏、三九、雨雪暴晒都不在话下,对体能和经验的要求远远高过对味道的把控。

要是给泰格知道,他一定会说,从理论上来讲,家传专做私房菜的臧大师但凡名字跟流水席三个字连在一起,都算大大的亵渎。

袁哥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赶到乡坝头,一看泥炉土灶前那一位,中等个子,光着膀子,裤衩垮垮的,趿拉一双塑料拖鞋,精瘦脊背上汗如雨下,头上包块白布,脸上褶子一层层的,手臂倒是健壮有力,正拿一把巨大锅铲爆炒回锅肉。不是别人,正是他一日为师的齐大爷。

袁哥远远看着他往锅里没命地下盐巴味精海椒,悄悄对方姐说:“我觉得咱们的事儿有戏。”

方姐点头如捣蒜:“他流水席都愿意整,开馆子指定有戏。”

逮着午饭后短暂的休息时间,他们上去找到老头儿,短平快把事情一说,人哈哈大笑:“还在说这回事啊,老子不是什么大师,就是个糟老头子。老子姓了个倒霉的姓,三天两头有人找错人,烦求得很。”

袁哥就蒙了,居然能搞错?

来了就是客,臧大爷按住他们吃席,大锅炒出来的回锅肉确实别有一番风味,吃完回去想了半天,不知道该相信泰格哥还是相信齐大爷。最后长叹一口气,袁哥想明白了,既然齐大爷不想开馆子,甚至不想向人承认自己是臧系的后代,那就勉强不来。

这个世上有些人就是视金钱如粪土,把人生当游乐场,因此最是难搞,别人根本拿不住他对什么有兴趣,就更不可能借此吸引他,他就没有那个可以拿捏的把手。

袁哥正和方姐说自己的想法,盛可以就打电话过来了。

袁哥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心态很乐观:“强扭的瓜不甜嘛,说了几次了不行那就算求了嘛,你那个泰格朋友找你了哇?他刚也找了我,我没说啥子,过几天我们就回来了,我明天再找齐大爷问一次,不行就算了,我把那个啥子合作协议退给你们朋友。”

盛可以安慰他:“他们非要用什么臧大师的名号,那就不理他们了,咱们自己开一个。”

袁哥打哈哈,一听就是没往心里去,作为一个现实主义者,好事情不发生之前他都选择不相信:“对嘛对嘛。”

他们又闲扯了几句,袁哥把电话挂了,听到二哥在门口喊:“有明,齐妹儿找你。”

他们回家来就住在袁有明的二哥家,自建房二层楼,前面有个小院子,邻居们都是住类似的屋子。袁家的屋,建是爹妈建的,袁二哥留在简阳主力照顾二老,自然房子也就过给他了。红砖楼,敞亮开阳,地方大、房间多,亲戚时常流水一样来,有的一住就是十几天,管吃管喝,住得差不多拍拍屁股走了,在城市里简直不可想象。

他说的齐妹儿就是臧大师非要认的那个女儿,跟袁家当了十几年邻居,两家两代一直关系很好。这个妹儿长得顺溜身材,高高挑挑的,长眉细眼瓜子脸,年轻的时候也是简阳一枝花。

人到中年生了孩子,操持家务每天陀螺一样地转,面相憔悴许多,皮色也黑了黄了,不复青春。

她这下进来,直言不讳就问:“有明哥,你跟那个老不死的说要找他开餐馆哇?”果然乡下消息传得飞快。

袁哥愣了一阵子才明白过来齐妹儿说的老不死是臧大师,而不是她现在家里的继父,这可真是亲疏分明。

齐妹儿出了名的孝顺,虽然家里老头子是后来爸,父女关系却好得很。前几年老头儿中了风半瘫痪了,进进出出、里里外外都是齐妹儿照顾,尽心尽力,再麻烦也不高声说话。邻里都说齐老头好人有好报,当时非要跟一个拖油瓶的女的结婚,被家里骂得脑壳发木都从不后悔,现在终于有补偿了。

袁哥就问:“齐妹儿,你问这个干啥?”

齐妹儿穿着藏青色的绵绸裙,宽宽松松的长到膝盖,菜市场三十五块一条,她进出都穿这些。此刻,裙子往屁股下头一包,椅子上一坐,她抿起嘴来鼻孔里叹气,说:“你先说是不是嘛?”

袁哥抓脑壳:“有是有那么一回事,未必搞得成。”

“为啥子?”

“你们老汉,嗨,齐大爷,他不愿意得嘛,说我们认错了人了。”

齐妹儿眼角有皱纹了,五官轮廓没走样,细看还是清秀得很,听到这句话白眼差点儿翻到了天上,忍不住做了一个怪相:“你信他个邪,他就是当厨子的,祖祖辈辈都是厨子。我妈跟我说的,老辈子还是大厨子,在那些当大官的屋头做事,人丁不旺,到他这一辈就剩他一个了。”

袁哥一拍大腿,这就对了嘛!一边忍不住佩服西京的泰格哥,凭几个凉菜就能识别出一个快要灭绝的流派,这不是一般的吃货啊!

他还是没搞清楚齐妹儿来找自己的原因:“然后呢?你不是认都不认他咩?做啥子关心他开不开餐馆?”

饶是这么熟的邻里邻居,齐妹儿听到问话还是脸上一红,扭捏着好一阵子没出声。方姐在旁边听着,女人心细,她又格外体谅人,倒是咂摸出一点味儿来了:“齐妹儿,你是不是有点啥子想法?”她问得委婉,意思却很明白,“我们也不是外人,你跟我们说清楚些嘛。”

齐妹子站起来把门关了,一咬牙一跺脚:“要是这个餐厅开得起来,赚得到钱不?”

方姐不准备被她牵着鼻子走,耐着性子说:“你先莫管赚不赚钱,你先说你想干啥子?”

齐妹儿叹了口气,腰塌下去了,疲态毕现:“屋头搞不起走了,没得钱,老的老,病的病,我们老公在外头打工也是一年比一年难。”她望向袁哥,眼里燃烧着希望的火焰。

“老不死要是搞餐厅能赚钱,我就原谅他了,算他将功赎罪。不然的话我一个女人家,实在不好弄。”

“不好弄”三个字,轻描淡写,背后却是一家的生计,绵绵长长挣不断的为难。

方姐太明白这种不好弄的心情了,当家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娃儿读书老人看病,流水一般花钱。收入却跟种树一样,不管做什么,从有苗苗到结果子,旷日持久不说,还不知道中间会不会一个雷打下来,前功尽弃,颗粒无收。

她走到齐妹儿身边,挨着坐下拉住女人的手,声音里满是同情:“晓得,晓得,就是你老汉儿挣了钱,给不给你呢?”

齐妹儿点头:“给是要给的,他一辈子荒唐,耍起过的,一点儿钱都没存下来。他晓得我要用钱,这半年到处给别个整红白喜事流水席,攒到一千两千就给我。”

袁哥问:“那你收了没得?”

齐妹儿真资格是个好人,好人的意思是自己背着重担的时候,还忍不住帮旁人捡掉落的柴火。

正如此刻,她深深长长地长叹一声:“收不得,他也是个老东西了,个人不存点儿钱,吃啥子嘛用啥子嘛,给我我也不要。”

她垂下眼睛,捶自己的膝盖,被生活拖累得筋骨都酸了的人,不知道什么地方不舒服,只好到处捶打:“开个餐厅搞得起走就不一样了,肯定能多点钱,那我就连他一起伺候了,多一个不多。”说起来难免动容,“他也老了。”

袁哥跟着一起叹气,方姐在旁边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齐妹儿,你真心想你老汉儿开这个馆子哇?”

“那是。”

“那我跟你说,有个办法。”

这个办法说简单也简单,袁哥和方姐不出头了,齐妹儿变成了主力军,臧老头那边流水席办完一回到自己家,她就打上门了。

话既然说破了,那就说得清清楚楚,齐妹儿给老头子划下了道,要么就去找袁哥,把馆子开起来,股份归齐妹儿,她负责为老头子养老送终,过去的事不提了;要么就一刀两断,谁都不要拖累谁,假惺惺耗着没得意思。

臧大师寻女儿寻了这么些年,一直得不到原谅,内心说不凄惶是假的,这一下被拿捏得像团软酥肉似的,考虑了两秒钟马上投降,“好好好”起码说了十八次。

他臊眉耷眼跟着女儿去找袁哥,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热情主动得很,生怕别个又不干了。这事儿峰回路转的,居然梦幻一般有了眉目。

袁哥两口子喜出望外,马不停蹄给泰格哥回电话。泰格哥也喜出望外,脑壳都要笑掉了,万万没想到去盛家吃顿饭给自己整回来个世外高人,马上指挥自家律师发了协议书授权书过去。

袁哥留了个心眼,没自己作主,找盛可以帮忙过目。盛世集团的法务团队严阵以待截和,文书拿过去一看,大怒:“坑老实人是不是?休想!”连夜开会修改协议授权书条款,挖地三尺,寸土不让。

最后变成所有人撇在一边,两边律师大战三百回合,合作协议、授权协议,前前后后改了七八次,最后总算在盛可以认为袁哥他们没吃亏的前提下拟定了。袁哥拿到了臧大师签好名字按了指印的授权书,终于可以高高兴兴启程回西京了。

方姐一买好车票就给乔希年打电话:“妹妹,先前看的房子应该空出来了,你去收拾一哈,搞搞卫生,大部队回来好住进去。”

乔希年当然满口答应,盛可以把电话抢了道:“我叫公司行政去帮你们都收拾好了,该买的也都买了。你们到站之后,司机会在外面接你们,先送到我这里吃饭,然后帮你们把行李拉过去。晚上你们就直接可以在新房子住了。”

袁哥很感动,觉得没白给二爷煮面,乔希年就很诧异:“二哥,你什么时候安排的这些事?我都不知道。”

盛可以一本正经地说:“不是说好了你主外我主内吗?这些事就属于内。”

乔希年一脸不相信,盛可以咳嗽了两声,说:“其实是公司的行政比较能干,我就是交代了他们一声,功劳很小。”

乔希年由衷地说:“起码你记得交代啊。”

盛可以说:“那是啊,自己人的事,怎么会不记得。”

过了几天,袁哥他们回来了,司机把他们接到盛可以的公寓,一进门,袁哥睁大了眼睛。

他震惊是有原因的,首先这个房子太漂亮了,高级、奢华、土豪!

其次,他左右一看,乔希年在沙发上坐着,面前放着电脑,左右堆着资料夹,正在埋头不知道写什么,盛可以呢,就在厨房热火朝天做饭。

他们一进去,乔希年一下跳起来和乐乐抱在一起,高兴得眼睛眯成了缝。琪琪也冲上来,给乔希年看自己和乐乐在火车上买的激光玩具。老板娘忙着把自己身上背的手里提的小件行李一件一件放在合适的地方,而袁哥就站在厨房外不肯动。

他困惑,甚至是惊恐地问盛可以:“你在干吗?”

盛可以系着围裙捏着锅铲,理直气壮地说:“我在给你们做饭。”

袁哥转身看看乔希年,问:“为什么是你做饭?”

盛可以说:“因为乔希年有工作要忙。”

袁哥沉默了一下,说:“啥工作?”

盛可以说:“我的工作。”

袁哥嘀咕:“这都什么跟什么?”

盛可以没注意到他的迷惑,兴致勃勃夹起炖锅里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举到袁哥面前:“要不要试试我做的红烧肉?”

那个锅是法国进口的珐琅锅,红色,圆罐圆盖,弧线流畅,美貌绝伦。

肉嘛,就远不是那么一码事了。

袁哥往后躲了一下,不敢直视,喃喃自语:“这是啥子红烧肉,杀人用的吗?”

盛可以坚持:“袁哥你试试嘛,我觉得味道很不错。”

袁哥默默上去把他的锅铲缴械,围裙扒了,一把把人推了出去:“滚蛋滚蛋,我来弄。”

在厨艺这个领域,面对袁哥,盛可以完全没有自尊心,连象征性的抗拒都没有,他兴高采烈撂了摊子,擦着手出去了。

乐乐看到他,马上挣脱了乔希年的怀抱跑过来,手里举着一个做工不怎么样的魔方:“盛叔叔,你会不会玩这个?”盛可以一把把他抱起来:“我会一点,你呢?”

乐乐点头:“我也会。”

小手咔咔咔一阵扭,魔方八面纯色出来了,盛可以一点儿都不惊讶,天才会玩魔方,这不是标配嘛。他乐呵呵地说:“乐乐真棒,叔叔给你买个十六面,不对,三十二面的!”

这顿饭他们折腾到八点才吃,两个孩子都在沙发上睡着了,四个大人还在聊天。盛可以一碗碗干饭,吃得那个香啊,袁哥一时间都拿不准到底是谁刚刚舟车劳顿,远道回来。

吃完饭他们张罗着去新房子,乔希年的东西一早收拾好了,一个袋子就能装的满。

下楼一看,盛可以的车只能坐六个人,方姐就让盛可以别送了,他们几个大人搞得定,他在自家待着就行,请司机拉他们一趟。

盛可以同意这个安排,还帮方姐拎着行李下了楼,乔希年走在最后,车子关门之前他就在挥手,挥了好多次。

而后他转身上了楼,打开公寓的一瞬间,盛可以意识到现在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他转悠了一圈,屋子空空荡荡,没有半点儿响动,然而布满了记忆的回声,有气味,有模模糊糊的影像。这些栩栩如生的幻景,制造出海量的孤单。

盛可以提醒自己,你是个大人了,你一直都很习惯独自生活,只不过有人来借住几天,现在回去了而已,你要镇定。

他于是坐下来开始看书,看了几页不耐烦了就玩游戏,玩了几盘魂不守舍,输得底裤都不见。队友们特意开了语音问候他全家,二爷终于清醒了一点,赶紧退出来跑到夜生活群里找节目,一个一个不同的选择滑过去,花样繁多。

他想着,现在不过九点半,出去喝一杯正当时,要是喝酒的地方在方圆夜包子店附近的话,晚点儿出来他还能吃几个包子解解馋。

包子是一样的,只是……那家店里不会有乔希年,就像这间公寓里也没有她,书房没有,卧室没有,厨房没有,到处都没有。想到这一点,盛可以丧失了所有继续坐在这里熬时间的勇气,他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后几乎像是逃跑一般下到街边拦了个车,直奔乔希年他们的新住所。

袁哥他们新租的地方没在西京新城,那一带实在太贵了,倒是离第二家方圆夜包子店不远,坐地铁二十多分钟就可以到。

房子相当小,空间利用得很紧密。八十多平方米倒有三个房间两个洗手间,饭厅客厅一应俱全,全套白色家具落落大方。

上一任租户是一家公司的几个女员工,都是有素质的人,房子里外都保养得很干净。厨房洗手间亮堂堂的,该有的都有,跟盛可以的公寓相比当然有云泥之别,可已经是袁哥他们平生住过最好的房子了。

盛世的行政把前期工作做得很到位,清洁做好了,必要的东西买齐了,花市街的行李都搬了过来,整整齐齐摆在进门的地方,达到了住户拎包入住的服务水准。

方姐进去之后到处转,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看,东摸摸西摸摸,脸上发光。袁哥跟在老婆屁股后头,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心一酸,发狠说:“婆娘,老公一定为你好生赚钱,买个我们自己的房子,比这个还大,还好。”方姐转过来抱着袁哥的腰,软绵绵地说:“要得。”乔希年刚好看到这一幕,眼睛一热,急忙扭头去收拾东西了。

主卧旁边那个小房间是儿童房,一张高低床,一张长书桌,刚刚好合适两个孩子一人一头看书做作业。前任房客还留下两个豆袋椅,一个蓝色一个鹅黄色,拼在一起很大,两个孩子在上面滚来滚去,乐不可支。

突然来到一个新环境,乐乐和琪琪都兴奋得不肯睡觉,在房间里把自己的玩具书本搬来搬去,上下铺说悄悄话,谁睡上面谁睡下面调换了好几次,最后干脆一起挤到了上铺,四条胖嘟嘟的腿儿都搭在栏杆上,就这么歪着睡过去了。

老板娘和乔希年十点进去看见这场面,又好气又好笑,赶紧把乐乐抱下来放下铺,给他们盖好被子关了灯,又把家居必要的一些东西拿出来放好。一直忙到十一点多,乔希年才回自己房间。

她的房间是整个公寓最小的,跟之前花市街二楼比又宽敞太多了。何况她东西不多,把乐乐的衣服玩具都拿去儿童房之后,乔希年所有东西就全都放在了一个大塑料箱里,有限的几件衣服,床上用品和日用品。

她铺好床,套好棉被,把一个枕头装上枕套,整整齐齐摆在床的中央。这些都是她自己买的,很朴素,她喜欢纯色纯棉,颜色越淡越好,盛可以住的公寓里一切东西也都是浅色的。

乔希年想到这里,难免回忆起上两周的生活点滴,脑海里浮现最多,她最怀念的,全不是酒店舒适豪华的环境,无微不至的五星级服务,而是她常坐的那间书房,以及每次盛可以进来看到她在工作时的神情。

他进来之后,总是悄悄站在那里等着,等她有所反应,而不是直接打断她。

每次她恍然回神,意识到盛可以就在身边的时候,都能从他脸上看到笃定、满足、愉快等种种神情,以及令乔希年甚至不敢相信的,还有一点点的崇拜。

他看着她的眼里总是有光,她从他的凝视里看见了自己的价值。

这对三十二岁的乔希年来说,是生命中一件大事。

她将自己对盛可以的依恋仔细地埋藏起来,开始整理衣服,一件件从塑料箱子里拿出来,该叠的叠,该挂的挂。大部分衣服都是旧的,有的甚至还有破洞。例外的是盛可以带她去买的那些衣服,盛家家宴前买的几件,去赌场玩那段时间也买了好几件,质地非常好,混在其他衣服中如珍珠在泥,格外显眼。

乔希年拎起自己最喜欢的那条红色裙子放在膝盖上,掌心在裙身上不自觉地轻轻摩擦。这时手机忽然响了,是盛可以打来的。

她手忙脚乱接起电话,很惊讶:“二哥?”

盛可以压低声音:“希年,你下来一下吧,我在你们新公寓的楼下。”

“为什么不上来?”她打开门张望客厅,虽说刚搬进来,可也算不上乱。盛可以是自己人,方圆包子店二楼都去过,何至于见外。

盛可以罕见地流露出了几分赧然:“呃,袁哥他们才回来,肯定累了,我一上来又鸡飞狗跳的。”

他咽了口口水,有点紧张似的:“你忘带东西了,我给你拿来了,你下来吧。”

乔希年抓了一件长T恤套在家居服外面,下了楼。果然盛可以在单元门外站着,今晚天气很好,溶溶月色照着他挺拔身影,玉树临风,叫乔希年看了心里一跳。

她抱着手走过去:“二哥,我忘什么了?”

她下来的时候很认真地在脑子里盘点过了,自己待过的地方,触碰使用过的东西,收拾时写的清单,丁是丁卯是卯都很清楚,实在想不起来还落下了什么,“丢三落四”对乔希年来说是个很陌生的词汇。

盛可以转过身来,露出笑容,人们看到自己喜欢的人时,自然而然会有这样的笑容。世界冰凉而斯人温暖,因此一靠近就会心情愉快。

上一个小时在公寓孤零零待着时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瞬间就淡了,他举起一个小东西:“喏,这个。”

一根新牙刷,包装都没拆。

乔希年两个礼拜前搬进盛可以公寓的时候,他在楼下便利店给她买的。

无端端走进一家便利店,买了个牙刷带回去,甚至都没有跟乔希年说,一声不吭地放在了主卧的洗手间,和自己的牙刷并列着。

现在成了他过来找乔希年的由头。

乔希年笑起来,接过那根牙刷,掂了掂,说:“谢谢二哥。”而后指出,“我有牙刷呀。”

盛可以点点头:“我知道,我看见你收拾了。”

他为自己的行为找了一个完美的借口:“我就是怕吧,万一呢,你到新的地方,想用新牙刷什么的。”

他往乔希年的方向走了两步,两人几乎贴在一起,乔希年握紧了那根牙刷,没有往后退,而是轻轻抬起头来看着盛可以。

他漆黑的眼睛,长长的眉毛,他温柔抿紧的嘴,听她说话或望着她时,眉宇间会微微皱起来,百分之百投入的神态。

乔希年感到眩晕,她轻轻眨了两下眼睛,眼睛闭上的时候,她感觉到盛可以的手指轻轻抚摸过自己的耳轮。那一点接触稍纵即逝,寂静无声,却带来脑中如惊雷一般的震动。

无论多迟钝的人,此刻都应当听得见盛可以无言之中的千言万语。

可是乔希年却低下了头。

她突兀地往后退去,急促地说:“二哥,谢谢你,那、那我上去了。”

盛可以僵在原地,一瞬间之后便向她挥手:“好的好的,你早点休息啊。”声音比平时更尖,仿佛故意用活泼的语气拼命掩饰自己的失落。

乔希年望着自己脚尖,低声答应,正要转身,盛可以忽然又说:“希年,我问你一个问题。”惊慌之感宛如电流,从乔希年的太阳穴一直窜到了脚后跟,她嘴唇发干,颤抖着问:“什么?”

结果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尽管此刻问来有点奇怪。

“如果有得选的话,你这辈子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这实在出乎意料,不过乔希年是有答案的,而且这个答案最近几个星期越发清晰了。她很快,很笃定地说:“我这段时间帮你做的事,就是我最愿意做的事。”

盛可以喜欢这个回答。

他向乔希年微微俯身过来,距离刚刚好,不至于令她局促,她又能看到他脸上的认真和热切。

“如果有机会,我们能一起工作,做你最擅长,也最喜欢的事,你不要再推辞了好不好?”

乔希年的心怦怦狂跳起来,她迎上了盛可以炽热的眼神,终于清楚地说:“好。”

等待着,等待着,时间像水一样流过去了。

等待着等待着,方圆夜包子的店铺越来越多了,虽然还在前期投入阶段,可是前景很好,人人都知道有个专门开在夜生活区的包子火了。

等待着等待着,方圆川菜馆落成了,门脸儿装修得非常高级,进门就能看到一幅巨大的臧字草书挂在墙上。旁边有美术馆展品用的原木铭牌写了备注,把臧家的来龙去脉说成传奇,精彩纷呈,看得人心驰神往,食指大动,恨不得赶紧上桌体验一把前朝达官贵人的口味。

要说泰格哥的人脉不是盖的,盛可以豪门少爷的光环加持威力也远超常人想象。试营业第一天,西京有头有脸的玩咖全来了,根本不需要任何什么KOL(达人)造势,马上社交媒体大爆,世上哪有比爱吃爱玩的有钱人更有用的意见领袖?

泰格哥专门派了一个公关经理带着老板娘迎来送往,没多久方姐就能独当一面了。她在这方面很有天赋,看到所谓公关的核心——管它来的是谁,热情周到给够面子,加一点儿任人想象的另眼相待,贵客们自然高兴。至于卖的是二百九十八块一份的香菜捞毛肚还是两块钱一个的肉包,本质上并无不同。

作为方圆的一分子,乔希年自然跟着大家忙。不过,包子店既然开始连锁化,财务控制就有专人来做,川菜馆子这边,投资方也派了团队来掌管中后台运营,她只代表老板他们参与监管和查验。从一开始的全面参与大事小事一把抓,乔希年渐渐又回到了协助支持的角色位置上,甚至干脆又在川菜馆前台结起账来了。

和花市街大排档相比,高级餐厅的环境自然是天上地下,她自己没有发过半句牢骚,可是老板娘看着却不是滋味,见到盛可以来吃饭就私下拉他嘀咕:“哎,你不是说要请乔希年去你们公司做事咩,不是都培训了咩?怎么没个动静呢。”

盛可以内心比她更着急,被问到脸上还要装样,说:“我们公司大,流程多嘛,而且,也不是我说了算呀。”

经过包子店连锁,经过川菜馆开张,方姐对盛可以已经刮目相看了。她从没在大公司上过班,一直没搞清楚盛可以具体什么身份,但他明显是个大老板啊,不然怎么可能说开连锁就连锁,说开馆子就开馆子。

既然如此,方姐认为这种话就是推脱:“你上点儿心吧盛总,你看看我们家乔希年,在这里坐着结账,浪不浪费?”

盛可以苦笑,心想姐姐啊,连你都知道浪费,难道我不清楚?

他不敢明着催盛天骄成立私募基金的事儿,于是曲线救国,没事就往盛世总部跑。以前有会议通知他去参加他都装瞎,邮件都不看,现在哪怕是跟他没半毛钱关系的会,只要盛董出席他就出席,专注于在哥哥面前刷存在感。尤其是那些和投资有关的会,二爷简直一屁股的劲,讨论项目的时候他还抢着发言,说得有根有据,条条在理,细致入微,高瞻远瞩,一听就是行家里手,回回都震惊参会者全家。

原因无他,他背后有乔希年这个强大的黑手,助他有备而来,自然效果卓著。

绝对没有人想得到,方圆川菜馆的前台收银员在桌子下面一溜儿放了三个电脑屏幕,看的都是进出几个亿,十几个亿甚至几十个亿的盘子。什么叫大隐隐于市,这才是真资格的大隐隐于市。

无论公司怎么想,盛可以下定决心要让乔希年做她擅长和喜欢的事,以此去博取更大的未来——他们共同的未来。

这么努力奋斗了好几个月,守得云开见月明,盛天骄终于单独找他了。

盛可以接到电话满心欢喜,心想这必然是基金的事儿有戏了啊,当即兴冲冲过去,结果一看到盛天骄的脸色就觉得有点不对。

“哥,你找我?”他忐忑地问,在盛天骄办公桌旁边站着,像个等待考试结果公布的小学生,而且还是平时比较学渣那种。

盛天骄皱着眉头,从办公桌后面绕出来,示意盛可以坐到会客区。

他一如既往开门见山:“私募基金的事,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关心,现在遇到了一点问题。”

盛可以心一沉:“什么问题?”

盛天骄不看他,舒展开坐姿,拉伸了一下身体,这些多余的动作仿佛在掩盖什么。

“投资协议有股东不愿意签字,比较棘手,我还在跟对方谈。跟你说一声是怕你着急,毕竟这事儿说起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盛可以一脑门子官司,耿直地问:“哪个股东?”言下之意是谁那么大的狗胆,居然跟大老板顶着干。

盛天骄摇摇头:“不重要,任何一个股东不同意,这笔钱我也不能硬拿出来。”

他放缓了语气:“老二,你多等几天,我有消息就跟你说。”

盛可以一口气闷在胸口,知道自己马上要耍小性子,孩子气发作了,还是没忍不住嘀咕:“那你电话里通知我一声不就好了,干吗非要我过来。”

盛天骄笑笑:“现场有神灵,重要的事当然是当面说更合适,再说我也想跟你聊聊你最近的工作。”

他确实公平:“你最近工作表现很不错,有目共睹,据说也不怎么出去玩了。”

盛可以没工夫为自己感到高兴。

他还是纠结股东不愿意签字的问题:“哥,到底是哪个股东嘛?你要是方便,安排我带乔希年跟他聊聊。”

二爷为了乔希年,半点顾不上自己的面子:“你不是说我最近工作有进步吗?都是乔希年帮我的,你见过她,你知道的,只要跟她说上话,我相信那个股东一定会改变自己的想法。让乔希年操盘一个私募基金,对公司、对股东、对她自己,都是好事,三赢。”

这句话引起了盛天骄的注意。

“老二,那你呢,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盛可以毫不犹豫。

“公司赢也是我赢,股东赢也是我赢,乔希年赢也是我赢,我不需要特别考虑自己。”

盛天骄没有想到自家兄弟会有这等觉悟和深情,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干脆走到办公室一角的茶台旁,亲自泡茶,招呼盛可以:“来,你坐下喝杯茶,跟我详细说说你的想法。”

盛可以常跟人喝茶,但他个人其实对茶没什么兴趣,他觉得这是老人家的习惯。不知道为什么,西京还好,上港和宁市是重灾区,几乎家家公司老板的办公室都有巨大的茶台,专业设备,各色茶储,极品明前大红袍老班章,一应俱全,好像坐着不喝上一杯工夫茶事儿就谈不下去似的。

他当然不敢直接在哥哥面前吐槽,老老实实坐过去,两兄弟喝着茶,聊聊工作,说说日常的事情,气氛倒也融洽。尤其是盛天骄,难得地说起自己一双儿女,都是十多岁,一个在美国读书,一个在英国读书,两个都不省心,很后悔不应该那么早送出去,现在覆水难收,鞭长莫及,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盛可以这是第一次听到英明神武的哥哥自陈麻烦,他一感慨,盛天骄就皱眉头:“胡扯,你就一直让我很头疼。”

结论就是:“你们仨都差不多。”长兄如父,这句话是说得再明显不过了,盛可以端着杯子小口啜茶,没有回应,也没有顶嘴。

两兄弟相谈正欢,忽然盛天骄的秘书从外面一路小跑进来:“盛董,抱歉打扰,邓总来了,正在电梯里。”

盛天骄一脸意外,盛可以的表情就格外复杂。

邓总世上千千万,能让盛天骄的秘书不顾老板在谈话直接冲进来的,只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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