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占卜(1 / 1)
转眼便是三月初二。叶城城门大开,进出城皆需严格盘查。
从三月初三起,连续十五日取消宵禁,重开互市。此消息一出,叶城最繁华的西集马上热闹起来——这里曾是叶城最早的互市街道,早些年一年到头都是商贩,还有大商铺专门在这里设售卖点。在西凉与大齐关系融洽的年头,西集逐渐发展成为叶城最繁华的商业街道,帝都有的大店家这里都有,更兼有边关各部的特色商品,叶城历代城主重商,早前还特意请过旨,在西集设下钱庄,专为往来行商提供便宜。
城外,十里长篷沿着饮马河早就搭了起来,“城主说了,就算设不起摊位的小老百姓,也能登记在这儿支个点。明天拿上十来坛君莫笑。我跟你说,保证卖得好。”一个壮汉与沈归雪擦肩而过,跟身边另一个年轻人兴奋地讨论着。看上去像是哥儿俩,只是那哥哥缺了一条腿,左腿膝盖以下,潦草地支着一条木棍。衣衫干净却打着补丁,肩上垫着一块皮革肩章,上面绷着铁质的星星。沈归雪认得,那是叶城军人受勋的标志,想来这是个退伍军人,那肩上是赫赫军功的标志,或许也是断腿的来由。
没来由地,一点怆然涌入心里,沈归雪暗暗记下了这两兄弟在饮马河畔摊位的号码,决定第二天去照顾下生意,顺便尝尝这“君莫笑”到底有多好。
也有周边部落的人在城外聚集,占地方的占地方,支棚子的支棚子,为第二天的互市做准备。人们脸上都是笑盈盈的,热烈地讨论起十来年来最大的一次互市,仿佛明天的太阳一升起来,就能让人们远离恐惧与萧瑟的日子,重归昔日的繁盛与安定。
沈归雪边走边看,她对这边关部落不是很熟,只听叶昭说过,四大部中,胡罗部多做皮货、牛羊生意;宓部最强盛,是边关地区药草和马匹贸易的重要力量;夏那塔氏人少,跟西南边马帮有来往,边关的茶叶和宝石生意都要经他们手;多勒氏是四个部落里唯一定居的,虽然人少地方小,却无人敢惹,因为他们掌握着铁矿和盐矿。
叶城之外,便是饮马河与万仞山,越过万仞山,就是西凉天塞城。几百年来,几股势力一起聚集在饮马河河谷地生活,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四大部落夹在大齐与西凉之间,靠跟两边做生意维持,纵两国战战停停,但却并没有哪一方能吞并四部,也没有哪一支部落明显地衰落下去。
走着走着,沈归雪忽然目光一沉,越过人群,落在了一个背影上。那男人腰里麻绳一扎,拖着脚步慢吞吞地跟着人群往前走。重点是他手上拎着一柄用破布缠着的刀,缠得也不甚讲究,露出一截冷硬的刀背。沈归雪犹豫了一下,她这几日出门没带剑,袖中只揣了那柄前几日买的破刀,眼看那人挤在人群中稍纵即逝,她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姻缘、财富、官运——这位贵女,可要来卜上一卦?”不知不觉,她路过一顶帐篷前,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追踪。沈归雪被这吆喝声惊了一跳,一愣神,那背影已经消失不见。她懊恼地转头,看是谁搅局,却见是个十三四岁的异族少女,脸色黑黑黄黄的,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脖子上套着花纹琐碎的银项圈,腰间挎着骨刀,操着生硬的官话招揽着来往的人,帐篷外的招牌都已撤了下来,看情况是占好了摊位,只待明日开张。
略一犹豫,那姑娘便已经掀开帐篷帘子,做了个“请”的动作,沈归雪就这点脸皮薄,别人只要可怜巴巴地求她,她就硬不起心肠来,只好无奈地冲小姑娘笑笑,钻了进去。
她一钻进去便被闷得呼吸一滞。纵使边关清凉,这帐篷里明晃晃点了十来支粗大的蜡烛,帘子一放下,闷得厉害,方一进去,热浪轰地迎面扑来,烤得人睁不开眼睛,还有一股浓烈的香料味道。沈归雪勉强定住心神,只见帐篷深处坐着一个黑衣女人,脸上罩着一副白铁面具,那衣服已是破旧不堪,大半张脸在面具之下,只能见到一副薄薄的嘴唇和弧度尖锐的下颚,在烛火映照下颇为诡异。
“贵女请坐。不知贵女今日所求为何?”那巫女开口,竟是个年轻的女人。
“嗯……”沈归雪一时语塞,她并未想好要算什么卦,只是走到这儿被叫住,随意进来看看。此刻突然被问起,大脑一片空白。
那巫女见她犹豫,也不催促,提起案上茶壶给她倒了一杯茶,示意她喝茶。那茶不像是平时常喝的龙井或普洱,颜色艳红如血,这下沈归雪就算再心大,也不得不心生警惕,毕竟边关紧张,鱼龙混杂,别人的茶是万万不敢喝的。好在此时适应了帐篷里的温度,脑子也慢慢地转了起来,于是道:“就、就算算姻缘吧。”
那巫女示意沈归雪伸出手来。沈归雪摊开手掌递到她面前,半晌那巫女轻轻道,“贵女姻缘颇为波折呢。”
沈归雪扬了扬眉毛,有些失望。不置可否地追问道:“哦?如何波折?是……”她说不下去。
姻缘已然跟白承桐绑在了一起,她算是见得到来路与尽头了,虽然说不上多满意吧,但在世俗眼里也算是一段佳话。她能想到的姻缘不顺,除了晚出嫁,便是早丧夫——很显然这都不是什么好事。作为一个天大地大舒服最大的人,这种自己咒自己事,她打死都做不出来。
巫女扫了她一眼:“贵女只需记得,凡事莫起执念,或许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如果说刚伸出手掌时,她还对这算命占卜有点期待,此时听到巫女讲这种着三不着两的虚套子,便是一点兴趣都没了。便淡淡道:“笑话,我此生姻缘已定,哪来的什么东隅桑榆。”
话虽这么说,但脑子里却微微挣扎出一簇小小的、好奇的光亮来。
——难道还要改嫁一次?不不不,这什么破想法……
她想要抽回手,没想到那巫女却不愿松开,复低头看去,“看贵女这掌纹,不像是闺阁女子,倒颇有些远大前程。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前程虽远大,坎坷也必不会少。”
“坎坷?”沈归雪撇撇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哪个坎坷都不少。多谢吉言,竟然还能看出几分事业运。倘若真有什么远大前程挣一挣,就算有些坎坷,又有什么关系呢?”
像是听出了她言语中的不以为然,巫女抬眼,面具之后的眸子如古潭静水,深不可测。她放开沈归雪的手,笑道:“贵女能这么想自然最好,不过世间万物,得失终有其代价,过强易折慧极必伤,懂得适可而止才能长久。”
那巫女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也颇为悦耳,字字句句传到沈归雪耳中,却勾起她心底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失落来。
一个声音却在她心里毫无底气地提醒:你出身武林名门,父亲与未婚夫皆是赫赫有名之人,一出生就在很多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终点,哪还有什么不满足,哪还需要什么适可而止。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就被她飞快地按了下去。
“无稽之谈。”沈归雪声音平淡,毫无情绪。“什么是适可而止?先得有想法,才谈得上适可而止,想法都谈不上的人谈何适可而止呢?”
巫女不答,伸手飞快地往案上烛火一掠,只见她宽袖一闪,不但没被火灼伤,反倒见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她手指上燃起来,跳跃着,灼烧着。
“这火,就好比贵女心底的欲望。”刹那间,帐篷里其他火烛都暗了一暗,只有她指尖那一点烛火光芒大盛,照耀她脸上那张面具狰狞又诡异。“贵女知道怎么用火吧?火若过小,便会熄灭;火若过盛,则会焚尽三界。”那巫女道,“适可而止,就是要让这欲望成为贵女的助力,而别让它反过来吞噬自己。”
她手指一捻,火苗在她指尖熄灭了。一缕小小的青烟从她指尖升腾起来,随后,巫女便陷入了沉默,对面前愣神的沈归雪视而不见。这一番话让沈归雪心里慌慌的,急忙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含糊道,“多谢。”便起身离开。
门口那小姑娘见她出来,急忙打起帘子。帐篷外毕竟温度低,一出来便觉神清气爽。她本不太信这种鬼神之说,今日却被个巫女三哄两糊弄,差点摄去心神,十分怪哉。她将这归结于帐篷里太热,烤得人迷糊。
正待拔脚走人,看见门口那小姑娘送她出门后,站在帐篷边费力地拆着帐篷,不由得又心生怜悯。两国战事不断,边地四部的百姓生活比叶城更加艰难,她是知道的,于是停下脚步,摸出几钱碎银子塞给了她。
“好好寻么点别的生意,别再搞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啦。”她竭力扮出一副温柔大姐姐的模样,摸了摸那小女孩的头顶。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