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仞山(1 / 1)
曹三娘这一番话如醍醐灌顶,将沈归雪直愣愣地拍在当地。之前,莫轻寒也跟她说过类似的话,但她那时还小,也未曾见过天地,也未曾问过自己的心,到底是懵懵懂懂不知所以。
走这一遭,见了山外有山,知了人间险恶,以前书上读到的那些不够用了,更是妄自菲薄,觉得自己是那个井底之蛙,困难都大得看不见边儿,自己困在井底跳也跳不出来。
说受挫心灰意冷吧,大概是有那么点。加上几次应对强敌,对江湖存了莫名的畏惧之心,非得有个什么人当头棒喝,才能把她从那点畏葸中震醒过来。
沈归雪抬眼,即被眼前巨大的阴影所震撼。放眼望去,万仞山高耸入云,就在眼前。进山只窄窄一条道,四下了无人迹,之前和她们一起来的药农兴许早就进了山,沈归雪也拿不定主意,回头探究地问道:“前辈,这便是万仞山么?”
曹三娘轻车熟路地指挥道:“对,从这条路进去便是。不打紧,这都是多少人走过的熟路了。”
进了山丛,山风凛冽,日光幽微。到背阴处,沈归雪冷得打了个激灵。这才意识到二人出来得着急,也没带厚衣裳。于是问道:“前辈,你能撑得住吗?这金叶重楼究竟在什么地方?还有多远?”
曹三娘只觉胸间一口闷气翻涌,想来是靠碧潭雪芽暂时压制的体内之毒又抬头,赶紧运功护住心脉。抬头望望前路道:“药在西峰下的山谷里,我们要绕过北峰,底下有个千尺潭,过了千尺潭就行。不打紧,西峰那边有温泉泉眼,山谷里甚是暖和。”
沈归雪一听她说“不打紧”就头疼,她每次说“不打紧”,实际上都能要人半条命。沈归雪暗自叹了口气,捡了根棍子在前面探路。眼见路越来越窄,最后隐没在草丛里,路的尽头是半人多高的巨石截断。远远看去,有七零八落的栈道在巨石后很远的地方挂着,绕北峰,这是唯一一条道路。
她留了半分心眼儿在身后,自从曹三娘说起自己跟玄魅有过一段之后,她便不敢尽信曹三娘的话。眼见得这路断在这里,她忍不住心里暗骂一句“我信你个鬼。”
打死她都不相信那些看上去毫无功夫的药农是从这条路过去的。
“前辈,你确定只有这一条路吗?”沈归雪犹疑地回头问道。
曹三娘四处看了看,非常确定地说,“应该不是,那些没功夫的药农应该走的是另一条道,但是要远得多,我们采药都走这一条,谁耐烦多绕一天半的。”
沈归雪认命地叹了口气,怀疑自己上辈子一定做了什么坏事,这辈子才会揽上这种事——曹三娘中毒是她导致的吗?她瞎表现什么劲呢?热心助人之前,为什么就没先跟曹三娘说清楚,我出力听我的,前辈请多给几条路选择,并不要瞎指挥呢?
但话已经放出去了,她只好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上巨石。
沈归雪身轻如羽,半空一个折身,翩然落在巨石上,连一丝土气都没带起来,她反手来拉曹三娘,谁知这巨石并非实实在在地压在路中间,只是压了半个,另外半个悬空在悬崖外,恰恰巧勉强维持平衡而已。猝然加上两个人的重量,只听得碎石咔啦一响,那块巨大的石头便向一边山崖滚落了下去。
幸好沈归雪反应快,手刚拉上曹三娘便觉不好,猛地一踩石块,手上不由加重了力,握着曹三娘的手顺势一甩,整个人带着曹三娘便往巨石后面扑了出去,这一用力太猛,两人就地滚了两滚,擦着山崖的边儿停下来。
她花了好大劲才将嗓子眼儿里那声尖叫压下去。方才这一摔,简直把胆子摔到了山崖底下,她两腿发软,哆嗦着爬都爬不起来,双手蹭过山石,蹭掉两块皮,血丝顺着灰黑的手背就渗了出来。她趴在地上,喘了好久才把狂跳的心压下来,跪在地上一步步挪到曹三娘身边,查看她的情况。
曹三娘大概不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别看她一条腿微跛,胆子好歹还在,就地滚了黎昂滚,率先从地上站起身,掸掸身上的土,伸手把跪在地方爬不起来的沈归雪给拽了起来,还颇为嫌弃地啧啧了两声,看在沈归雪拼尽全力护她的份上,刻薄话总算没说出口。
栈道就在眼前,也是年久失修,一副马上要散架的样子。沈归雪在山风里薅了近一刻才下定决心,咬牙从臂上拆下已经空了的千针□□囊,绑在曹三娘臂上。
千针没了,但里头还装了一套牵机线,那也是唐门的精品,细若蚕丝,但韧性强劲,之前有人将牵机线当做杀人武器,但杜瑾知道自己这个小师妹是个连鸡都不敢杀的主,特地请唐门师傅将其改造成了保命神器,去年做生日礼物送给她。
当然,也是用一次就报废,她原想着这东西这辈子都用不上,没想到几天之内连针带线全给打发了出去。
“再遇险时,前辈切记一定要按下这边机簧——只能按一次。”沈归雪指着按钮道。
曹三娘看了她一眼,大为震惊,她没想到,沈归雪竟将这保命东西让给了她。还未来得及说话,只见沈归雪重重吸了吸鼻子,勉强挂起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我轻功自保足矣,但不敢保证两人无虞。前辈,你现在有伤在身,多重保险总是好的。”
她牵起曹三娘,一脚一脚探着栈道往前走去。那栈道乃是木板绳索捆绑而成,好几处破烂至两三步宽的大洞。若是直接跃过去,那摇摇欲坠的栈道怕是承受不起“咚”地落地那一瞬的重量。好在沈归雪身轻如蝶,往往是她先过去,曹三娘再过。纵使曹三娘落地稍重,有沈归雪接着,倒也不至于踩塌木板。
行至险处,山壁如削,两面山壁各自延伸出去,在尽头相交,形成一个陡峭的角,人贴着这边山壁走到尽头,想要转到另一边,非得冒险悬空一试。这一路沈归雪走得气喘吁吁,走到这里,真是直接跳下去的心都有了。
但这时想退回去已经不可能。她捋了捋汗湿的头发,抬眼估摸了一下距离,提气定住左脚,右脚转,本来后背贴着山壁,半空中一个转身,整个人飘飘几乎从山涧坠下去,却飞快地收住,向另一侧山壁上撞去,翻转成为前胸贴着山壁,差点蹭个花容尽毁。
她的心又是一阵狂跳,好半天才稳住,攀着山壁低低说道:“前辈,我觉得,你在这儿就把牵机线钉上吧。”
曹三娘有些犹豫,后面还有一半路,这时就将牵机线用了,往后若再遇险,就只能硬上了。沈归雪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回话,有点不耐烦催促道:“太陡了,你过不来,这地儿太窄,你硬翻我也接不住你。你且用吧,不然咱只能在这儿耗着了。不打紧,后面我拼着一条命也把你送到地方,好不好?”
言罢她自己也愣了一愣,一路上她甚是烦曹三娘说“不打紧”,此时紧急中却咂摸出滋味来。想来曹三娘每次说“不打紧”,或许心中也是忐忑没底的,只是为了让她安心罢了。
曹三娘听她这番话,脸上竟有些淡淡微笑,道:“这倒怪了,我行走江湖三十多年,岂能把性命交付在你个小娃子身上。若不能把你全须全尾带回去,我岂不是在你们德威镖局面前没脸。”言罢,她如沈归雪那般紧贴山壁,飞快伸脚一跨,向这一侧山壁转过来。
但她毕竟身有重伤兼带奇毒,无论力气还是机敏程度,都比沈归雪差得多,她一步跨出,身子在半空翻转之时,未及够得着另一边栈道,身子便往下坠了下去。曹三娘毫不迟疑一按臂上机簧,只闻尖啸一声,沈归雪急忙低头,只听砰的一声,有爪钩从她头顶飞过,稳稳地扎进她方才站着的正上方的山崖石缝中。
曹三娘只觉自己飞快地掉落下去,山风顶得人无法呼吸,然后猛地一挣,停在半空。她深吸一口气,尽量往立壁靠去,勉强脚尖蹬住山石。细细的牵机线拉扯着手臂,扥得伤口又渗出血来,沈归雪也顾不上害怕,跪在窄窄的栈道上,探下手去拽住牵机线,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拉,细细的牵机线将她的手也勒出深深浅浅的血痕。过了一炷香多时剑,才见着曹三娘那勒得发青的手指尖够着了栈道边。
曹三娘上来之后,两人俱累得脱了力,靠着山崖喘气,相视一笑,颇有些同生共死的情谊从心底滋生出来。山间风大,沈归雪方才用力出了一身汗,这时风一吹,才觉得衣服被冷汗浸透,湿冷难耐。于是问道:“这地方也没法子给你包扎,前辈可还能走?”
曹三娘摇摇头道:“不打紧。”言罢,两人忍不住都大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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