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三娘往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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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半截路依旧难走,但总算有惊无险。两人跋涉大半日,眼见着日头西斜,总算绕过北峰,下到山谷里,来到千尺潭边。

这夜是又得露宿了,沈归雪拾来枯木柴禾,点了一堆火,两人相倚着坐着烤火,继续每晚的“江湖小故事”话题,沈归雪小心翼翼问道:“前辈,一寸青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你怎么会偷……他的一寸青呢?”

她不敢提玄魅的名字,也不知二人恩怨,但忍不住好奇心。她从未想过曹诚兄弟俩可能是西凉血统,但这两人分明是叶城忠心赤胆的战士、热情淳朴的百姓,她喜欢他们,此时此刻却不知该拿什么态度来对待这母子三人。

曹三娘看她一眼,淡淡道:“穆先生让我去,我便去了。”

“你是穆先生的人?”沈归雪大感意外,“你不是药师谷的人吗?”

曹三娘抬手一略鬓边头发,缓缓道:“我离开药师谷时,师傅曾说,若是在外受了委屈,回来踏踏实实做个医者也好。那时我才不到二十岁,自诩学有所成,一心想着出头给师门添光,这一晃三十多年啦,终究还是辜负师傅的期望。”

她嘴上说得平静,面容上却带了说不出的惆怅,沈归雪听在耳朵里,心里顿时一阵难过。药师谷的徒弟都要出谷行医三年,之后或是出谷开馆行医,或是回谷修习医术,任凭己愿。她想象不出来,眼前的曹三娘究竟是怎么误入歧途,认识了那个西凉毒王,乃至于这么多年都不敢回药师谷。

曹三娘道:“那会儿子我就是个医生,会些内功心法,功夫也就你这水平,哪有本事跟武林中人打交道。”

沈归雪无语。

这曹三娘你就不能跟她好声好气地说话,你好声好气,她就得噎你两句。

“我外出行医时认识了我第一个丈夫,是个秀才。”她说,“他那会儿病得很重,我在医馆坐诊,救了他一命。他说我是他救命恩人,日日来医馆看我,拿好话哄我,说此生非我不娶。我那时小,哪懂得这些,看他长得俊,被他几句好话糊弄住,以为自己幸运得很,一出谷就遇得良人。”

“师傅其实是属意我游历之后回谷的。但三年之后,我回谷见师傅,无论如何一定要出谷自己开医馆。师傅知道秀才的存在,明白拗不过我,便让我去了。”

“成亲之后,我开医馆供他读书应试。药师谷你是晓得的,师傅从来都教我们悬壶济世,不要强求名利。时间久了,他便有了怨言,先是说我御医的心丫鬟的命,后来他应试不顺,想寻个捐官的路子也没钱没门路,脾气日益暴躁,对我动辄打骂。”

沈归雪义愤填膺,此时便插嘴道:“岂有此理,这大男人没能耐养家就算了,还要对妻子这般无理。”

曹三娘道:“他觉得我既已离开药师谷,又生了孩子,便不可能离开他——我当时的确也是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心,你想,我在药师谷,除了师兄弟姐妹,我也不知外面这夫妻都是什么样的。只知道跟了他,那便是一辈子的事。那会儿我大儿刚出生,我一忍再忍,不想让我儿从小便没了父亲。直到有一次,他喝了酒,对我拳打脚踢,打断了我的腿,还给了我一根绳子,让我去自杀,他好再寻一个有钱人家的姑娘——这是他喝醉了之后亲口对我说的。他说,我不自杀,他便将我和我儿都砍死,反正他再娶一个老婆,还能生儿子。”

“简直猪狗不如!”沈归雪气得声音发颤,“所以你就带着儿子走了?”

“我杀了他。”曹三娘一字一顿,“半夜我用柴刀割了他喉咙,那会儿我是真恨他,恨他骗我、欺我、辱我。庖丁解牛——你听说过吧,每一个药师谷的人都会,要不是因为天快亮了,我真想用庖丁解牛,把他一块、一块地切下来。”

她语气平静,沈归雪却被惊得打了个寒战。曹三娘脸上蒙上了一丝疯疯癫癫的狂热,她声音一压低,就带着一股沙哑的阴狠,好像又陷入到了往日那种深切的仇恨当中。

“杀了他之后,我就带我儿出逃。我没脸回谷,又怕被官府逮了去,几经辗转,便到了叶城。”兴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疯狂吓到了沈归雪,曹三娘停顿了一会儿,直到恢复平静才又讲道,“我带着孩子仓皇出逃,身上又背着命案。从名门正派的弟子成了残花败柳的杀人犯,简直活不下去,那时我只想把孩子托付个好人家,然后一死了之。是穆先生一席话救了我,让我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她没法忘记那双眼睛,细长而深邃,好像一眼就能把人看透。那时他也不过是个普通谋士,在老城主麾下干些文书工作,寻觅着出头人地的机会,但她这一次没看错人,这个年轻的文士胸中自有丘壑,眼中……也有依稀的真诚与温情。

“做女子难,做母亲更不易。但挣扎着活下去,比抱着悔恨与不甘死去,更难,却更有意义。你担得起这份意义。”那么冷的深秋,那么冰的河水,那个中年文士从饮马河边救起了她,急切而严厉地开导着她,紧紧握着她冻得冰冷的手,生怕她再一头向河水扎下去。

身后亭子里,襁褓中的孩子吹了凉风,哇地哭出了声。才将她的神志拉了回来,手里攥着那个男人紧握着她的温暖,耳边是孩子的哭声,一心寻死的曹三娘忍不住失声痛哭。

为了这句话,亦或是这个人,从那天之后,江湖上再无药师谷曹三娘,鸢信多了一个寡言少语的鹭夫人。“我那时拼命练武,虽然迟,但内力功底在那里,到底也不算差——所以你就别说什么自己习武迟的废话啦,底子不行就说底子不行。”曹三娘说着说着,话就拐了弯开始教训沈归雪。

“所以是穆先生让你嫁给那个谁?是为了卧底?”沈归雪不想听她教训,及时拉回话题。

曹三娘默然。

沈归雪心道,看曹三娘这情深义重的架势,别说是去西凉卧底,就算是穆雁南让她去趟刀山火海,想来她亦不会拒绝。“那会儿中原对黑风堂知之甚少,想要得知那边的情况,也只有这么一个办法。”曹三娘道。“原本我只需要搞清楚黑风堂与西凉朝廷之间的关系即可,但我在他那里见到了一寸青。那是世间解毒的奇药,有起死回生之效,这么说吧,碧潭雪芽和金叶重楼吊不住的命,一寸青一定保得住。那是我头一次在医书之外见到一寸青,实在舍不得,就连根带了回来。”

沈归雪一时无话。对于这位前辈异于常人的道德观和理直气壮的程度,她觉得不发表意见是最明智的选择,更何况她对这个玄魅没什么好感,曹三娘偷他两株草,实在算不得什么过错。于是问道:“你是穆先生的人,那回来不是该回鸢信吗?为何我没在那个什么千羽楼见过你?”

曹三娘重重哼了一声道:“因为他没有让我当鸢信的负责人,而是把鸢信交给了鹤夫人。”

“满川惊鹭,长空瑞鹤,联翩来下,翔舞徘徊——是不是很美?”她自嘲地笑了笑,“他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因此我号为鹭。这男人啊,你就不能对他们有任何期待,原本我就该想到,他是更属意她的。只是我咽不下这口气。”

她看向沈归雪,眼中有急切期待的神色,似是在寻求她的认同。沈归雪刚对鸢信这个组织有个懵懵懂懂的概念,还在消化中,就顺着她同情地点点头,“这点穆先生是有些过河拆桥了。”

“什么过河拆桥不拆桥的。”见沈归雪没理解到点子上,曹三娘有点失望,又道,“不过我又凭什么怨恨呢,在西凉那些年,我家老大一直跟着他,就是他亲爹也没对他这般好;后来我又带着小儿从西凉回来时,一开始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我大儿说。他将我大儿教导得极好,让他心无芥蒂地接受我这个母亲和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乱世中人命如草芥,两儿得幸长大成人,兄弟和睦,他又从未向我承诺过什么,我又凭什么向他要求更多呢?”

她的话里裹着深深的失落,这是沈归雪头一次听到跟穆雁南相关的往事,震惊之余,着实觉得曹三娘可怜。她仔细地观察这个看上去有点粗粝的女人,在历经了磨难与求而不得的失望之后,她眼里已不再有光彩,也不再有期待,但仍有骄傲在眼底跳跃,如风中之烛,支撑着整个人的精神不灭。

她有心安慰曹三娘,但她这前言后语一会儿怨,一会儿又不怨的,倒让她不知从何说起。

“穆先生那样的男人,居然也会有女人喜欢吗?”她在心里暗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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