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去不同归(1 / 1)

加入书签

树只有几棵,沈归雪细细搜索,前后却花了一个时辰。每搜寻过一棵树,她的心便向下沉了一分。最后一棵树,她上上下下了三次,从树上落下来后,软弱地看向曹三娘,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前辈……”她绞着双手,嗫嚅了几次,说不出话来,只好摇摇头。

曹三娘见她那神情,心里已明白了□□分,愣了好一会儿,忽然大笑起来,“罢了罢了,时也命也——”她突然收了声,眼眶一红。

她出身名门却半生坎坷,自傲又自卑,一颗心全拴在穆雁南身上,方才千般纠结,掂量要不要拿住沈归雪换甘公令,只是心软才拖至此时,此刻得知活命无望,那争强好胜之心、摇摇摆摆的歹意,一齐丢没了。

她用手捋了捋头发,将青药子蛇轻轻放回树上,对沈归雪说,“好孩子,难为你跟我走一趟。走吧,我们回去。”

她声音是那般低沉温柔,眼里含泪,双眸盈盈的,虽然头发花白面孔憔悴,但此时此刻却显出一番别样的柔美与慈祥。想来年轻时必是风姿绰约的女子,只是经历了世事的磨难,才变作了那般粗粝刻薄的妇人。

沈归雪泪窝子浅,哇地一声哭出来,一把拉住曹三娘,语无伦次道:“前辈你别着急,我这儿还有一棵碧潭雪芽。”话到这里她迟疑一下,这碧潭雪芽是奇药无疑,虽然能暂且拖一阵,但毕竟不对症。若是要拖到找到金叶重楼那日,不知要拖多久。

她为甘明月寻药已是捉襟见肘,再多一个曹三娘,她真不知道去哪找更多的碧潭雪芽。但眼下人命关天,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我回去就拿碧潭雪芽给你,你不是说这东西就算不完全对症,用来一时压制毒性也是很好的么?然后去找秦谷主,或许他已经培育出一寸青了。”

曹三娘将鬓角汗湿的头发别在耳后,缓缓道:“恐怕我等不到那时候啦——你不要难过,人命数自有天定,二十多年前,我想死却不该死,于是遇上了穆先生。多活这二十年,好事坏事做够了,这一次老天若要收我,凡人谁又能奈何呢?”

她执意要马上回叶城,沈归雪只好依她。搀着她,按照她指引的方向出谷。山路依旧陡峭,但却比来路顺坦得多。走了大半日,曹三娘头上沁出冷汗,牙齿又开始格格作响。

知是她毒发,沈归雪赶紧从怀里掏出剩下一株碧潭雪芽递给她,道:“前辈再忍忍,今天我们连夜赶路,明晚就能到叶城。”她忍不住声带哽咽,“我一定让你见到曹大哥他们。”

曹三娘听着她说话,嘴角微微翘起,忽然截住了她的话:“儿孙自有儿孙福,我都不担心,你有什么好哭的?”她叹了口,缓缓道,“唯一的遗憾,我这一辈子所学,连个传人也没有。罢了,我写了一本书在我儿子那里,你且拿去看看,实在没兴趣就转交给秦谷主,也算是我对师门有所交待了。”

曹三娘一边说着,一边将那第二棵碧潭雪芽的叶子一片一片扯下来,仔细送入口中。碧潭雪芽一株有七八片叶子,茎细而优美,叶片好似雨后茶般大小。阴干了的植株有些蔫儿,但不失颜色和香气。沈归雪原本是打算全让叶敬卿带回去的,只是想着来叶城或许能找到好药商,便留了两株准备做比对,有植株完整干净的再多买些。没想到居然派上了救人的用场。

曹三娘一声不吭地将那碧潭雪芽尽数咽下,阖上眼歇了一会儿,问道:“我问你,你这碧潭雪芽,可是为了那位朋友准备的?”

沈归雪连忙道:“是。”

曹三娘道:“你替她买药,买了有多少年了?”

沈归雪微微蹙眉,回忆道:“她中毒有十多年了,早两年宫里会赐一些,许是病情加重,渐渐赐出来的就不够用了,本来是她……我另一个朋友给她买药,后来她慢慢离不了人了,我才接手这件事。大概也就是这三四年的事儿吧。”

曹三娘微微皱眉:“这三四年,你一直从同一个人手里买药么?”

沈归雪道:“不是,一开始是到处东拼西凑地买,她这个药用得多,零买总也凑不够,前年年底寻到个药商,我就直接跟他收药,他一从药农那里收了新雪芽,就全卖给我。”

曹三娘长长叹口气道:“你这孩子,心是好的,只可惜让歹人骗了也不得知。”她顿了顿,似乎在想怎么说才能委婉一些,“碧潭雪芽是金贵又广谱的解毒药,你一个人买那么多,你让那些卖百毒灵的人,拿什么去配药?傻孩子,这碧潭雪芽,是个“二茬”。”

沈归雪一愣,“什么是二茬?”

曹三娘道:这药已经被药商蒸煮过一遍,然后用特殊手法晾干当成新药卖给你。药力不足倒也罢了,只是你这些“二茬”,怕是药商拿别的东西泡过——闻上去像是拿阿芙蓉泡的。那阿芙蓉初用会令人有种精神十足的感觉,实则是渐渐掏空了人的身子,你那位朋友长年久月用这样的碧潭雪芽配药,恐怕身子只能一日坏似一日,且离不了你的药啦。

此言一出,沈归雪五雷轰顶,三魂七魄丢了一大半,半晌回不过神来。愣了许久,才哆嗦着嘴唇问道:“你说什么?”

曹三娘看她这样子,大为不忍。叹道:“我说你让人骗啦!我中毒那日是你喂给我的,当时我自顾不暇,没觉出这药有异,今日一尝才发觉不对——你那日没觉得这草气味有些不同吗?”

沈归雪只觉心肝都搅在一起隐隐作痛。她思绪茫然,想将曹三娘的话拼凑在一起,但脑子空空荡荡,只是嘴上顺着她道:“没有,我又从来用不到碧潭雪芽,这药该是什么气味?”

她虽胎里弱根基浅,但自小被细心地养在家里,一向没什么大病痛,自是用不到这样的珍贵药材。也就是这几年四处为甘明月寻药,才稍微上心些,却没想在这细微处着了人家的道。

曹三娘见她如此,知她心里内疚难过。便起身道,“走罢,早一日回去跟你那朋友说明情况,再给我那小师弟写封信,或许他有法子。”言罢先自往前走去。这阿芙蓉效力强劲,服下后能令人精力暴涨,曹三娘此时竟能甩开沈归雪的手,自己往前走。

但越是如此,她便越替沈归雪觉得可惜,须知阿芙蓉之效毕竟虚幻,服用之人短时间之内或许觉得身体大有好转,实则成瘾只会越来越深,天长日久,只怕即便神医在世,也无力扭转她这位朋友的状况。

回程漫长,沈归雪不再叽叽喳喳,只一个劲往前走。有时顾着曹三娘不得不稍作休息,也是头埋在双膝之间一言不发。曹三娘看在眼里,奈何劝之不得,只得由她去。回程绕路,也得亏了曹三娘熟识小道,一路躲避,倒也未曾见到什么西凉人,还在路上捡了两把采药人不要的破柴刀防身。就这样转了两日,终于转出重山,回到当初渡河的地方。

车还在,马儿被拴在河边八角亭旁,托给饮马河上艄公帮忙照看。三四天没人遛,马儿早把周围刚刚泛青的灌木啃了一层,此刻不耐烦地用前蹄刨着土。听见脚步声打了个响鼻,歪头看着走近两人。

沈归雪解开缰绳,正待调转马头,忽觉脚上一紧,一低头,骇得几乎魂飞魄散——

一只手突然从灌木丛中伸出,紧紧地攥住她的脚腕,那手漆黑如墨。沈归雪下意识地往前一踢,竟把那人生生从灌木丛中拽出来,那人形貌可怖,脸上也是青黑一片,正是当时一道渡河采药的陈大眼。

曹三娘眼疾手快,一掌就将沈归雪从马车边推开,脚下对着陈大眼大力踹去。陈大眼那伸手一抓,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他双目瞪大,更显得面容狰狞;牙齿格格作响,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被曹三娘一脚踢出丈把远,登时就没了气。

“什——”沈归雪话还没说完就紧紧闭上了嘴巴、屏住呼吸,恐惧几乎将她淹没。那股她此生再也忘不了的、浓烈的兰花香气在空中飘荡开。之前去采药的其他几个药农横七竖八地倒在灌木丛中,死状可怖。而那灌木丛深处,兰花盛开,美得动人心魄。

想来是药农们从未见过灌木中盛开如此美丽而浓郁的兰花,以为是什么稀罕品种,便上前探看,不料中了毒,无力逃跑,才成了这般样子。

曹三娘轻哼了一声,手一扬带起一道白尘,香味与兰花便顿时在一种辛辣刺鼻的味道中萎缩了下去。她好像一点儿也不怕那兰花,冷冷地扫了一眼死走,扬声道:“来都来了,闹这些虚套子做什么?”

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迎着她们走过来,山羊胡在山风中微微飘着,颇有仙风道骨之意,看见沈归雪,先微微颔首笑道:“沈大小姐。”他说,转向曹三娘道:“好久不见,云霓。”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