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问归期(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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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接近叶城,叶昭越沉不住气。他押送着粮草走得慢,但跟城主的飞鸽传书却是隔天一封。眼瞅着距离叶城只剩一天脚程,接到的信息却是沈归雪仍未归城。

他笃定沈归雪是奔着万仞山方向去了——除此之外,城里还有什么地方能让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不见?但白承桐装作无事发生,他不知该如何向沈庄主开口。

他算看出沈庄主有多倚重白承桐了。一路上只要提起德威镖局或跟沈归雪有关的事,有一大半都是“这些交给桐儿去办便是”。雷德泰虽是长辈,到底不是沈归雪亲爹,只能“好好好”、“是是是”地应和着。

有一日沈德佩跟雷德泰打趣道:“老三,倘若以后真在叶城设了分庄,少不了往后得让你来回跑。桐儿一年四季地在外头,忙得连成亲的时间都没有,再等下去,频频都要变成老姑娘了。你这个当三叔的,得多担待着点,给他们小年轻留些时间啊。”

叶昭疑心这德威镖局怕是只有沈德佩不知白、沈二人离心。他分明看见雷德泰飞快地向自己这边瞟了一眼,嘴上却答道:“那是自然。”

按规矩,钦差到来,接旨人是该提前候着的。临近叶城城门,叶昭按捺不住,便以此通知城主准备为由,命随从继续护送刘坤弛行,自己辞了钦差和沈德佩,一人一马率先进城,径直向王府奔去。他要确定沈归雪到底回来没有,以便早做对策。

“庙堂靠不住,那只能靠江湖啊,没办法。”早在上一次大战之后,西凉大军退去,穆雁南和他带着人去抚恤伤员和阵亡士兵时,穆雁南就如是说道,“但江湖中人一盘散沙,靠什么家国大义来拉拢他们,终究不稳妥。当然,南宫霆要是愿意出头,多几个帮手也好。但德威镖局却可以做长久计,因为我们有着他们最需要的东西——商道。若能拿下德威镖局,叶城或可扭转乾坤。”

叶钧卿如今是摆明了只有拉拢江湖力量这一条道,倘若此时德威镖局的大小姐在这地界上失踪,一切筹谋都将是白忙。

叶昭勉强压制着心乱如麻,催马向王府赶去。他不知道沈归雪已经归来,而且一入叶城,便径直去了王府。

遁了玄魅,天地间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只有沈归雪抚尸痛哭。这大约是她十多年来唯一一次失声痛哭,为了一个只认识几天、甚至几度想破口大骂的人。

这一路上憋着的担忧、懊悔、内疚——千难万险进入山谷却没找到药的绝望;许下诺言却未能完成的沮丧;以及未来得及询问甘明月病情的忧心,此刻如洪水一般,终于冲垮了她内心本就不结实的堤坝。

莫轻寒在旁边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许久,她哭累了,抬起头来,抹了两把眼泪,手上的血污全抹到了脸上,那一张脸黑的、红的、白的混在一起,滑稽又可怜。

“走吧。”她简短地说。莫轻寒弯腰抱起起曹三娘的尸体,她轻轻地扶着只剩一些皮肉连着的头颅,两人合力将曹三娘的尸身抬上马车。

车上还有曹三娘为破兰香施放的那一股子浓烈气息,呛得人眼睛喉咙都辛辣辣地疼。莫轻寒丝毫不以为意,车帘卷起半截,牵来白蹄乌套在车上。马儿哪知这短短数刻便是生死之变,缰绳一抖,便迈着轻快的步伐向叶城奔驰而去。

“先去叶王府。”沈归雪哑声道。

莫轻寒也没想先送她回德威镖局住处。她一身狼狈还带着曹三娘的尸首,回去不好解释。便直奔叶钧卿处。

得知沈归雪回来了,叶钧卿与穆雁南都松了一口气,只是这沈大小姐的惨状令两人大吃一惊。帘子一掀,沈归雪抱膝坐在车厢里,满身污泥血渍,两只眼睛都哭肿了,身边陈列一具尸体,头歪向一边,几乎掉下来,正是脱离鸢信许久的鹭夫人。

她失魂落魄地从车上下来,抬眼见是穆雁南,忍不住眼泪又滚滚而出,在一张花脸上冲出两道白沟。

“她让我把她头颅带给你。”沈归雪嘴唇颤抖,只这一句,便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她迫切地望向穆雁南,希望他能说些什么,但穆雁南一挑帘看见曹三娘的尸体,便迅速地放下了帘子,让侍女将沈归雪扶进王府里伺候梳洗,接着唤人将鹭夫人尸体抬出来收敛,然后通知曹诚曹谦兄弟。

有条不紊,神色未变。

等叶昭回府时,沈归雪已收拾停当,从那日进到曹三娘的小店讲起,讲到了两人从万仞山出来遇到玄魅。连日疲劳加上伤心,她已无力再悲伤,只是哑着嗓子强打精神讲述。

听完她的叙述,穆雁南眉头便皱了起来:“此事怪哉,来人说要一寸青,但玄魅又说一寸青并不重要,那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沈小姐,她可还跟你说过什么其他事?”

沈归雪本就对穆雁南的无动于衷大为不满,此时见他脸上毫无痛惜之色,一心只追问缘由,更为三娘不值。当即冷冷道:“先生若是早些去见她,大概早就知道其中缘由了。我与前辈相识甚短,比不了先生跟前辈的交情。前辈或许有话不会对我说,但从来不会瞒着先生的,不是么?”

她语气平静,但言辞却是尖刻的。几日不见,她明显瘦了下去,人也因遭受连番打击而憔悴——叶昭最熟悉那种表情,那是从斗兽场上活下来的孩子们常见的神情。先是木然,等回望笼中颓然死去猛兽或对手,知道自己赢了、活下来了,厮杀时受伤流血的伤口的痛感,才会一点点地回来,当然,随之回来的,还有死过一次的累和空虚。

一直没吭声的叶钧卿道:“罢了,叶昭去通知德威镖局,就说沈小姐找到了。”然后又转向沈归雪,“沈庄主今日来了,现在应该刚进城。”

顿了顿,似是觉沈归雪此时状态实在不佳,又吩咐道:“就说本王今日留莫公子和沈小姐用膳,一时高兴多喝了几杯,若是镖局此时忙,不妨让小姐在王府留宿一晚,明日本王派车把她送回去。”

叶昭领命转身即走,穆雁南也跟着退出来。他离席时竟也未向城主行礼,起身拂袖便走,行至门前,也没注意到脚下门槛,踉踉跄跄绊个跟头,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穆先生。”叶昭一把搀住他。穆雁南摔倒时以手撑地,手掌蹭破一大块皮,他却好似无感一般,挣扎着站起身来,甩开叶昭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地扶着栏杆挪了下去。

叶昭跟在他后面,不再搀扶。鹭夫人倾慕穆先生,他早就知道。在她孤身潜伏西凉那些年,只跟穆先生单线联系,穆先生对曹诚也很好,就像教儿子一样悉心教育他,叶昭甚至以为两人或可为眷侣——当然,站在他的角度看,也确实觉得鹭夫人有些高攀穆先生了。可鹭夫人又带了一个孩子回来,后来还脱离了鸢信,慢慢的,那点“可能”好像就再也没人提起。

可是叶昭知道的事,他穆雁南难道不知道吗?

她敬他、爱他、热切地追随他,却始终不敢向前一步;而他,也就那么揣着明白,默默地、不远不近地站在那里,没有伸出手去给过她一丝一毫的回应。

直到那日他把鸢信交给交给鹤夫人负责,她推开千羽楼的门便走。

直到曹诚在战场上失去一条腿,她抱着儿子的断肢,哭得肝肠寸断。他却只能虚弱地许她一个虚名——让曹诚进影卫,可是,一个断了腿的军人,就算进了城主最精锐的卫队,又有什么用呢?

直到,那双热切的眼睛永远闭上。

桩桩件件都在无声地质问,他是否真得问心无愧。

“望美人兮天一方……”穆雁南失魂落魄,手指紧紧地扣在栏杆上,几乎要把手指拗断。他含混不清地吐出这一句来,双眼雪亮,中有疯狂之色,最终只反复嗫嚅这一句,“望美人兮天一方”。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于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也是这样的月色,她唱着这样的歌,将儿子哄睡着了,打开房间门,见是他来,抬手拢了拢头发,嫣然一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去了西凉,去了那个他们谁都没能探明底细的杀手组织。

即便没有爱,但是感激、愧疚,总还是有的。他亦想过有朝一日会补偿她,安慰她,但这个“有朝一日”,被他三推四阻地推到了叶城平定之后——他其实也没想过,到底该拿什么来补偿。

没等这一天到来,她就去了另一个世界。

千万思绪压下来,几乎将这个一向冷静文士压垮。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他头一次厌恶地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人。

一直跟在身后的叶昭无声地从他肋下穿过双手,将他扶起。“我先送先生回家。”

失态只一瞬,一句“先生”让穆雁南稍稍回过神来,他回过头,失焦地看了叶昭一会儿,才哑哑道:“穆某有何脸面让大统领相送……大统领还是去办你的差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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