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粮换铁(1 / 1)
刚到千羽楼门口,迎宾的小厮就像是知道二人会来似的,殷勤地往进引,叶昭不住地丢眼神示意,那小厮也是人精,没把两人往楼上带,而是安排在一楼僻静的雅座听曲喝茶,周围姑娘来来去去,也不过是陪客人吃吃喝喝,无伤大雅。
沈归雪一点不客气,坐下点了一壶明前龙井,几盘茶点。上次来这里时,啥都没见着,自己先吓了个丢盔弃甲,都没好好看看这里到底长什么样子,这次光明正大来了,她竭力装出一副“本大小姐见得多了”的架势,端起架子上下左右地将这里看了个遍。
一楼就是茶座,雅音袅袅,往来的姑娘们调笑声也是低低的。也有嘈嘈切切谈正事的话有一句没一句地飘进耳朵里来,“所以桐哥、甚至梅姐姐他们,也会来这种地方谈事情么?”她忍不住思绪飘到了一边。
叶昭却好像坐在了钉板上。他是这里常客,自然是跟姑娘们惯了的,那雅座三面糊着半透明的轻纱,一面对着戏台,很明显挡不住花朵似的姑娘来来回回地晃,谁看见叶大统领都得过来打个招呼,敬杯茶或敬杯酒,顺带着对叶大统领带来的女客投去好奇的眼神。一时间满堂莺莺燕燕排着队来给叶统领请安,臊得叶昭直后悔没借个□□来装不熟。
沈归雪坐得极稳,一边喝茶,一边看戏似地看姑娘们把个叶大统领调戏得手不知该往哪摆。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瞅着空档,沈归雪压低声音,附在叶昭耳边说。
温热的呼吸喷在耳后,叶昭只觉头皮一炸,干笑几声,虚弱地把辩解咽了下去。沈归雪话说得像开玩笑,表情不像,混合着玩味,以及“你这个禽兽”的控诉。
“你说你图什么,非得来这儿找不痛快。”叶昭咬着后槽牙哼哼道。
沈归雪丢给他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有什么好不痛快的?”
叶昭啧了一声,“我怎么觉得有股醋味儿。”
“不好意思,不喜欢吃醋,喜欢看大统领吃瘪。”沈归雪翻了个大白眼。
叶昭没做声。身后耳语般的谈话声勾得他走了神。“……就是把叶城拢共的铁器都拿出来又能有多少?老百姓手里可以没有刀,但肚里可不能没米啊。”
隔着纱,看不清说话之人的相貌,只能看见一胖一瘦两个身影。沈归雪也听到了说话声,跟叶昭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说话,侧耳细听。
叶城耕地少,向来三分靠屯田,五分靠朝廷,还有两分靠四处化缘——搁在和平年代,钱不是问题,粮食不够买来便是。但这些年屯田只是勉力维持着,朝廷拨付十次总有那么两三次要出些事,买粮也是处处紧缺。每年总有几个月要闹闹饥荒,为此,叶钧卿每年都得愁破几次脑袋,既不能不许百姓自行筹措粮食,又不能放任各路粮商随意占据市场,平衡得颇为艰难。今年好容易重开互市,边贸隐隐有复苏之相,便有人打起了搅乱市场的主意。
谈话二人中另一人道:“话是这么个话,可俗话说有多大肚吃多少饭,这么大的摊子,你好大的口气,别吃不下撑死了自己。”
先前说话那人哼了一声,道:“自然有人吃得下。再说,急需粮的人多了,铁就贱了。老哥哥你混了这么大身家,这点家底都舍不得掏出来?挣钱的买卖,耽误了可别怨兄弟没想着你。”言罢,两人不再说话,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起身离开。
叶、沈二人急忙起身跟了,跟到门口,只看见一蓝一黑两个背影分头而去。
“一人一个?”沈归雪道。
叶昭犹豫一刻:“你可以吗?”
沈归雪略一点头,便跟着那矮胖子向西集而去,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两三丈处,集市挨挨挤挤,也走不快,连“踏流云”的绝技也不必施展。
“雪妹?你怎么还在外面?”忽有人开口喊她。白承桐夹着两本账册,拦住了她的去路。微微蹙眉道,“几时了,还不回去。”他轻轻吸了吸鼻子,“你这是去了哪里?身上什么味道。”
沈归雪愣了一下,越过他肩头向前看去,那矮胖子已不见踪影。
三日之后,城主令突然颁发,互市暂停,重开待日。
官办互市十五天之后,本来叶城上下引颈期盼互市能继续开下去,谁知这才延了几日,春日里一派热热闹闹花团锦簇的景象,瞬间又冷了下来。
“——这终究是权宜之计,迟早要重开互市,迟不过今年秋节。”穆雁南凉凉道,“秋节一过,饮马河又该结冰了,城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呐。”
那日与沈归雪分别之后,叶昭便追在那瘦高个后面,行至王府附近,正好碰上穆雁南牵头小毛驴,驼着刚买回来的书,手上还捧着一盆花从外面回来,见到叶昭,大老远打招呼,“叶统领!”
穆雁南一开口,那人略略一侧头,立马脚底抹油就跑了。
既被发现,叶昭也不便再追,便跟穆雁南回王府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叶钧卿。
“以铁换粮。”叶钧卿轻轻敲着桌子,若有所思,“查查谁想做这笔生意,胃口不小。”
叶城缺粮,倘若有人鼓吹以铁换粮,缺粮的百姓自会想尽一切办法去找铁换粮食,但铁对于叶城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资源——要么就老百姓勒紧裤腰带缺粮食,要么就士兵们缺兵器,横竖都得委屈一头。
“要是普通生意人倒也罢了。如果背后是西凉在操控呢?”穆雁南道,“说明多勒部已经倒向了西凉。”
倘若真是西凉有意借机倾销粮食抽空叶城铁器储备,恐怕不是他们这些人,再拼死周转些、再能熬些,就能解决的问题。除非——
——“要么在秋节之前,备下足够的粮,百姓用不着以铁换粮;要么,有足够多的铁,多到对方吃不下。”穆雁南道。他看向叶钧卿,但叶钧卿没发话,在坐三人心里都明白,这两条中的哪一条,对于捉襟见肘的叶城来说,都很难办。
但决不能不开互市——边地最热闹的怕还不是过年,而是秋分前后,百姓们过“秋节”,这是一年当中贸易最兴盛的时候,所谓秋收冬藏,家家户户都在为冬天的到来做准备,囤粮的囤粮,买棉皮的买棉皮。就是战事最吃紧的时候,到秋分前后,也得缓上两天,松一松戒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百姓们私下买卖些东西。
如若彻底管死,恐怕没等外敌杀进来,城内就先乱了。
叶钧卿衡量再三道:“如果多勒部倒向了西凉,那么筹铁比筹粮定要难得多。先按筹粮准备吧,今年比往年早些做准备,尽量多筹一些。”他反复掂量,反正叶城没有铁矿,多勒部若是偷偷归顺了西凉,铁矿短缺只是迟早之事。
昔有锦帛灭梁鲁的先例,这是为政者谁都不敢掉以轻心之事。不管是锦帛铁器,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倘若被人以粮食为计大量倾销或收购,都将是一场灾难。
穆雁南对自家城主这份自信非常没把握:“筹粮早晚都不是问题,关键是要把粮安全地运到叶城来——朝廷是靠不住的,太子和三皇子都在想办法揪对方的错处,这节骨眼上,筹运军需的事自然能推就推——咱们这边的可不比西凉那两位,他们是争功打得头破血流,咱们倒好,想尽办法一推二六五。”
叶钧卿听出了穆雁南声音里深深的失望,不管怎么说,争着做事总比争着躲事,听上去有希望一点。
此时此刻,德威镖局的态度就尤为重要了。德威镖局向来行镖运费不菲——逢十抽一,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断是值不得这个运价的——也正因此,德威镖局才养得起那么多武艺高强的镖师,打点得起各个门路。但筹运军需这种事,钱少事多风险还大,只可惜沈德佩这只老狐狸,话说得漂亮,就是死活不松口。
叶钧卿也无奈,只好让穆雁南先安排鸢信去查今日商量以铁换粮那两人的身份。待穆雁南走后,叶昭把在曹三娘铺中找到的玉牌交给了叶钧卿。
叶钧卿反复摩挲着这块材料下乘雕工粗劣的玉牌,他也不知这究竟是何物,便问道:“你给穆先生看过么?”
叶昭摇头道:“没有。”
他心中疑惑愈盛,去曹三娘铺子这件事,叶钧卿特意吩咐他“悄悄去查”,但曹三娘的铺子就在千羽楼对过,在“鸢信”眼皮子底下悄悄行事,他还没学会隐身。算定了沈归雪一定会再去曹三娘铺子,他才专门卡着点儿去的,就是为了看上去像是去“偶遇”沈归雪。
“城主信不过穆先生?”他问道。
叶钧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穆先生心思缜密,但做事不免狠绝。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语重心长,这个从虎口中救下的孩子从小跟他一起长大,说实话,着实比那个负气出走、令他头疼的亲弟弟更为亲近。“圣人有云,君子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有所为容易做到,但有所不为其实才是更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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