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信(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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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没能扑出去,有人紧紧拉住她,在她耳边低低喝道:“别动!你就算过去他也已经死了。”

声音轻柔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归雪回头,“是你?”

鹤夫人攥着一条长练,紧紧地缠在沈归雪腰上,拽着她又往后避了避。两人蹲在千羽楼门前的大石狮子后头,一时间,除了噼里啪啦的火声,竟再无其他声响。待到四下安静,再无任何动静后,鹤夫人捏着沈归雪的手腕,将她拖进千羽楼中。

沈归雪没挣扎,顺从地跟着她上了二楼。大门一关,千羽楼内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楼演奏的琴师早已退了,红烛将近燃尽,缱绻着昏暗暧昧的暖光,剩几个醉得东倒西歪的酒客还在喝酒。二楼以上,笙歌细细,间或有低低的调笑声,伴着各种混杂的香味飘来,此时夜深,楼中去了高烛明灯,只留细小的烛火照路,更显得珠帘朦胧,温柔如梦。

她没坐下,腰背挺得直直的,抿紧嘴不发一言,等鹤夫人先说话。背后的窗户半开,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从窗边向外望去,只见巡防人马赶来收拾残局。细雨微风从窗里飞入,打在她肩头,此时她甚是狼狈,头发湿哒哒地垂着,发梢还滴着水,打斗中,后背被刘齐秤杆扫到,划出长长一道伤口,虽不深,但也勾破衣裳见了血,将后背染出一条绯色。

“等会儿收拾停当,我自会派人送你回去。”回到千羽楼,鹤夫人恢复了一贯的温柔娇媚,“我是——”

“鹤夫人。”沈归雪说,“我知道。曹三娘之前跟我说过。”

鹤夫人笑了,“也是,我倒忘了她跟你有些交情。那你自然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沈大小姐是城主的贵客,咱们不敢怠慢,但请大小姐不该管的别多管。免得有牵扯时误伤,惹城主不高兴。”

她唤人拿来毛巾和干净衣服,来人正是那日与叶昭一道的雁姑娘,见是沈归雪,先愣了一下,接着温顺地将毛巾浸在热水里湿了,拧好,恭恭敬敬地递给沈归雪。

沈归雪接过毛巾,边擦边道:“哪些是不该管的?以铁换粮吗?”

鹤夫人本欲转身离去,听闻这话,脚步顿了一下。沈归雪知道鸢信一向纪律森严,没指望她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又问道:“刚才是我跟刘齐的私怨,论道理不算不该管。不过除了夫人,方才在场应该还有一个高手,您知道是谁吗?”

鹤夫人迟疑了一下,回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沈归雪大感意外,“您不是……那什么的管事人么?怎么会不知道?都说你们连最机密的情报都能掌握,这您都不知道,明日怎么给城主汇报?”

恼火暗暗滋生,言语上就带了些咄咄逼人。

“照实说不知道。”鹤夫人道,“情报是搜集出来的,又不是编出来的。哪怕他是昨天出生,我也得派人今天去现查。今日这人躲在暗处,身手又了得,莫说是你,我也没看清他究竟长什么样。线索只有这一个。”

她话只说一半。重开互市第一天,叶钧卿在城外遇刺时,也有人在人群中放了袖箭,跟今夜拾到的一模一样。那袖箭模样寻常,没有标记,他们查了一个多月,也没查出来是谁的。

沈归雪的眉头不知不觉皱起来,直觉告诉她,鹤夫人没说实话:“两国交战已久,叶城防备森严,情报又如此出色,在这城内,怎么会有……这些人呢?”

她本想说“在这城里,怎会有这么多鱼龙混杂的人”,但听上去像是在嘲讽叶钧卿和鸢信业务不够精湛,于是话到嘴边乖巧地拐了个弯儿。鹤夫人微微一笑,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温和地说道:“沈小姐可听过一句话,叫水至清则无鱼。”

月亮沉了下去,鹤夫人闲闲地坐在那儿,手持一把小剪刀,剪去劈啪作响的灯花。黎明前,千羽楼终于迎来了最安静的时刻。烛光照着她的脸,就算是这疲乏危险的一夜,沈归雪也没法忽视她的风姿绰约。

她想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从何讲起。沈归雪暗道不好,这一思考就说明源远流长讲不完,果然,鹤夫人一开口,话头就又往前推了好几十年:“沈小姐出身武林世家,可知中原武林,有谁能称得上绝顶高手的?”

沈归雪说:“这个我知道,北刀南剑太史嘴,沈掌陈腿南宫拳——”说到这里她脸微微一红,这“沈掌”自然是她爹,但丝毫没传承到她身上。

北刀说得是刀术名家关岳,北方不少名家刀法都是跟北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南剑自然是不鸣老人,传说他行事乖戾孤僻,脾气古怪,曾与关岳为莫逆之交,关岳不知所踪后,不鸣老人也神隐,唯一见世的徒弟便是白承桐。

当年,沈德佩亲自送白承桐去的不鸣老人门下,自然沈归雪是为数不多知道他下落的人——罗浮山——论起来,白承桐见到莫轻寒,是当叫一声“师兄”的,但莫轻寒从未提过自己师承何处,她知道,莫轻寒也知道她知道,两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谁都没有点破。

江湖虽是个用拳头说话的地方,但也讲究论资排辈,前有南剑“不鸣老人”,后有“第一剑”莫轻寒,白承桐虽然功夫好,但一时半会儿还排不上座次。

南宫拳,自然是武林盟主南宫霆;而以腿法闻江北的山东陈家,则是二十年前江湖浩劫第一个被灭门的;沈掌固然还在江湖立有威名,只是沈德佩干行镖生意,和气生财,十几年都没动真格挥过手;太史嘴是江湖隐士,说这当朝江太史有个弟弟,不爱当官,就爱跑江湖,好多江湖谜案秘史八卦都是这位爷翻出来的,由此惹恼了不少黑道白道的人。但奇怪的是,不知这位太史家人是功夫特别好还是背景特别深,不管多少人找他麻烦,反正连人都寻不着。

细数起来,中原武林近些年的确成了个空有其名的花架子,没落的没落,那些占着三山五岳的名门正派,在朝廷重文轻武、打压江湖门派的态度下,各自关紧门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教教徒弟收收租子,听说有几个门派都不兴以武会友,几个掌门人每年找时间凑在一起,烹着茶坐以论道,逍遥得很。

沈归雪虽不混门派圈子,也不爱打打杀杀,但念及此,不免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鹤夫人道:“不错,中原武林许久没出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了。倒是边地各路神仙齐聚——西凉黑风堂你可是听说过了?”

沈归雪点头嗯了一声。

鹤夫人敛容道:“黑风堂座下七大高手,其中胡僧、百里赢和墨离都已先后死了——胡僧当年输在南宫盟主拳下,危九前些日子被莫轻寒斩于马前,玄魅又被你和莫轻寒所伤,如今只剩霜照和罗勒二人。”

沈归雪眉头一蹙:“百里赢?百里金弓?方那人便是用袖箭,会不会——”

“你想问是不是跟百里赢有关?他没收过徒弟。他的头是我亲手砍下来的,估计现在转世还没来得及习武。”鹤夫人淡淡道,“百里赢金弓玄铁箭,三十丈之外将一个影卫钉死在城主府的围墙上。方才袖箭那点微末之技算什么。”

鹤夫人微微想了一下,念出一串顺口溜来:

“买伞莫找雨伞萧,渡河莫欺艄公老,行路莫嫌乞丐多,行商莫比金刚奸,买酒莫怨酒婆凶,打铁莫欠铁匠钱。这说的是边关的几方江湖势力。”

这一串顺口溜里,沈归雪只听懂一句“买酒莫怨酒婆凶”,想起曹三娘,不禁黯然。鹤夫人看出她心中所想,安慰道:“鹭夫人——就是三娘,当年她在西凉卧底,墨离便是她设计所杀。其余人想必沈小姐也在黑市上见了——城东卖伞的萧染萧姑娘是兰陵堂遗孤,兰陵堂被灭之后,一个老仆将她带到了叶城,兰陵堂虽没了,但有南宫盟主和城主撑腰,萧姑娘在叶城也不容小觑;饮马河艄公冯斌,是这边关水陆两路行运的大当家,你父亲见了他也得叫声大哥;丐帮就不说了,走哪儿都有他们的人,萨掌柜么,几方势力大概都跟他有些关系。”

鹤夫人风韵十足,看上去也年轻,只是这一说话,几个“想当年”资历辈分便显出来了。说着说着,她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神,陷入久远的回忆中,末了抱歉一笑,似是对自己的絮絮叨叨有些不好意思。

“沈小姐,打仗不单单用的是人,更打的是钱。在叶城,随便拽个人出来,兴许背后就有一股势力扶持。叶城几次危在旦夕却安然无恙,靠的就是各方关系角力平衡,这滩水不清不浊,浑得正好,又何必查得那么仔细呢?”

沈归雪明白,鹤夫人这是在提点自己叶城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心下感激,暗暗地记下来。脑子里还不合时宜地蹦出些念头:这莫不是叶钧卿在示好?

在她跟白承桐没崩到明面儿上之前,叶昭这人一阵一阵地忽近忽远,她想见一面难死了,还得求莫轻寒给搭线创造机会;眼下没了白承桐在中间,鸢信的负责人居然主动给她讲起叶城江湖关系?这四舍五入一下,不就暗示她可以借着跟叶昭的关系,好好利用一下叶城的江湖资源么?

一想到这儿,她心里突然又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天光渐渐亮了,鹤夫人说完最后这一句,吹熄了蜡烛。熬了一宿,这个美丽的女人眼下也挂了淡淡的乌青,她起身款款往外走去,一边道:“需要我派人送你么?不需要的话,沈小姐自己回去便是,我想,今夜之事,即便我不说,叶大统领也一定会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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