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盐道(2 / 2)
他回身向梅瞿山拱拱手,歉意道:“事已至此,恐要怠慢尊兄,只好待我处理完公事,回来再向卿石兄赔罪。”
“正事要紧!”梅瞿山忙接话。
林如海向外院扬声喊道:“林福!”
方才那青衣仆从不知从哪里蹿出来,手里拎着油衣斗笠,垂眉而立。
“夫人和小姐如何?”林如海套上油衣,脸色沉重地问。
“都好,小的说是盐道衙门有事,夫人信了。”
“好。”
林如海踌躇两步,这才向着梅瞿山沉声道:“……劳烦卿石兄,看照内子和小女些。”
梅瞿山站起身,以手按桌,被林如海凝重又包含期待的目光望着,心头的不妙之感愈发浓重。
他道:“如海兄安心,定不负所托。”
林如海向他郑重施一礼,带着属官转身离去。
雨水飞溅,在廊下青石上拍出一朵朵琉璃莲花般的水洼。
天仿佛要塌下来,迷蒙惨淡。
目送林如海远去,梅瞿山缓缓坐下,片刻,他像是从梦中惊醒,猛地起身,拔腿便往外走。
门外守着昨日那黑脸汉子,见状举伞紧追上来:“爷,这是要往哪去?”
“松椿,守好院子,我有急事……”
梅瞿山一把抓过他手里的伞,疾步奔出月门,后话全浸入雨中。
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向藏书楼。
未及楼前,便从半路和打马而出的顾楦撞了个对面。
他赶紧叫道:“行之,你不能去!”
顾楦猛地勒马,居高临下地望向他,斗笠下的眼睛看不出喜怒。
梅瞿山也顾不得淋不淋雨,丢了伞,拎起袍角奔至近前。
“我知此事你定不会袖手旁观,可你现在已经不是浙直巡按了!”
他拽紧马头上的璎珞:“我即刻给二叔写信,你不能趟这遭浑水!”
听了他的话,马上的顾楦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慢慢弯下身,苍白的手近乎轻描淡写地在梅瞿山的手背一抚。
带着水汽的手,潮湿冰冷。
梅瞿山登时觉得虎眼一麻,不由自主地松开璎珞。
他听见顾楦淡淡道:“我虽不是浙直的巡按,但还是十三道的监察御史。”
梅瞿山大声道:“那你让贺同敞——”
“我己派人去总兵府,”顾楦截断他的话,“贺同敞压不住他们的。”
梅瞿山失语,雨水混乱他的视线。
马上顾行之那纨绔浪荡的姿态荡尽,油衣勾出瘦削的轮廓,半压斗笠的暗影中,下颌绷成一条冷酷的线,这哪里还是他那平日不着四六的弟弟。
他深吸口气,妥协似的后退两步:“……万事小心。”
“我知道。”顾楦勾一下唇角,半开玩笑,“我命大着呢。”
说着,他拨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肚,纵马消失在重重雨幕中。
扬州城最南端,大运河和长江的交接处,就是宋代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名句中的瓜州。
一路行来,过大观楼、江淮胜概楼、曲江亭,车马行到人迹稀少的芦滩。
即是淮盐总栈扬州十二圩。
林如海下了马车,早在此地侯着的盐运使曾存仁忙迎上来。
“出了这等事,惊扰大人,下官难辞其咎。”
“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林如海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同我细说。”
曾存仁神色一僵:“是。”
两人边说边走,行到沙洲码头附近,高高的“卤”字大旗在风雨里湿成一团,分不出本来形状。
码头周围聚满衣衫褴褛的灶丁,他们大多形容枯瘦,赤着脚,神情仓皇。
盐兵持刀把守,将人群阻在十几步外。
……这情形不像暴动,倒像官逼民反。
林如海几不可察地皱眉:“死者在何处?”
盐兵让开道,露出地上一具尸体。
雨水冲刷太久,血迹在周遭汇成水洼,洗去污垢,渗出发白的皮肤,看模样是个中年灶丁。
曾存仁捂住口鼻,觑了一眼,忙别过头挥挥袖:“抬走抬走!放在这发泡吗?”
两个盐兵俯身将尸体抬走。
林如海的面色更沉,向着外面的人群大声道:“苦主呢,苦主在哪?”
没人回答,那些灶丁只是沉默地望向他。
他正欲开口再问,从方才起就一言不发的盐运副使宋文昌突然发声:“已经抓了。”
林如海侧头看他,愕然道:“抓了?”
“带头闹事的就是他们,不抓怎平人心?”
宋文昌道:“大人恐怕不知道,死的那个也是咎由自取。欠债还钱,本是天经地义。”
林如海声音渐冷:“他欠了谁的钱,要用命来还?”
宋文昌没料到他会翻脸,怔了怔:“灶户互相借债,也是有的,他们争斗,却带人袭击衙门,这不是刁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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