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1 / 1）

当天边的第一缕霞光穿透云层，沉寂了一晚的人世也逐渐开始恢复清醒。吆喝的，赶路的，玩耍的，这一连串尘世喧嚣填满了寂静虚无的街巷，也驱逐了包裹无数暗潮的黑夜。

黑夜虽然散去，可是暗潮不会消失，它们仍旧流动于这大街小巷之中，默默潜伏，伺机等待着下一个黑夜的到来。

可惜的是，生活于天光下的人们多是在为自己的生计奔波忙碌，无暇留意这些暗潮的存在，只能任它们在天光的阴影中自行壮大，伺机而动。

天色逐渐放亮，早起出门的行人越来越多，苏记糕饼铺所在的街道之上亦是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当然，那散发着香甜气息的温暖油纸包，几乎捧在每一个路人的手心里。

好生意带来的后果就是，糕饼铺的众人包括后厨的师傅们都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没有一刻停歇。忙碌完晨间的朝食，苏婉晴揉了揉发酸的脖子，慢慢站起身来，打算趁着难得的闲暇，去前厅看看账本。

一掀开门帘，还未看清眼前的景物，她就跟一个瘦小的黑影撞了个满怀，前额顿时一痛。

嘶，这是谁啊，跟个门神一样堵在门口。她捂着额头，在心中暗暗抱怨。

那人显然也被她吓了一跳，往后跳开半步，不停地向她作揖，“小的不知东家要出门，冲撞了东家，还请东家恕罪。”

这一会功夫，额头的疼痛也散得差不多了。苏婉晴抬头一看，就见穿着黑衣白鞋的王华站在对面，诚惶诚恐地不停作揖，就像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噗，你赶紧起来，不过是不小心撞了一下而已，又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放心吧，我还没那么娇弱。”看王华如此紧张的模样，苏婉晴顿时忍俊不禁，心中微微的生气也随着额头的疼痛一起烟消云散。

“谢东家，小的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您刚刚脸色有些难看，所以有些心慌。”

苏婉晴无所谓地摆手，“哦，没事，已经无碍了。倒是方才撞得有些厉害，你可有伤到？还有，你在前厅好好的，突然过后厨来，可是有事找我？”

她顺口问完，就向前厅走去。

听到这个问题，王华脸上的表情瞬间僵硬，却一刻不停，跟上苏婉晴的步伐，低头答道：“小的无碍，梁掌柜让小的来后厨看看东家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他也太小心了，还让你白跑一趟。我在这后厨许久，若是需要帮忙，定会遣人寻他。”苏婉晴顺口回答，看身边王华低垂着头，一副拘谨的样子，不由笑着安慰，“你无须如此紧张，你最近表现不错，帮了我与梁掌柜许多。若无意外，月底你定能被升为二掌柜。”

“小的多谢东家赏识。”王华低头说话，掩过嘴边一丝轻蔑笑意。

很快就到了前厅，苏婉晴支走王华，往黑漆柜台处走去。刚过柜台，就见梁明凡坐在柜台后面，手里拿着账本，细细翻看，却是愁容满面，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看到他这幅样子，苏婉晴刚刚的轻松也荡然无存。轻叹一口气，接过梁明凡手上的账本，粗粗看过一遍，心中就是一沉，“这一个月来，表面上生意极好，可是按照总收益来看，铺子倒还是在亏损啊。”

“东家慧眼，这也是梁某所担心的。如今铺子里大笔的进项仍是来源于东家所创的贵宾卡制度。只是店铺新开，许多人还在观望，能一次性拿出一两银子的富家子弟毕竟是少数。再加上开业三天以及本月三日半价的亏损……”

“还有研发新品所耗费的牛奶等物，月底将要进的货物和要给伙计发放的薪资，”苏婉晴自动接上，扶着额头又叹了口气，“你就直说吧，现在铺子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是，”梁明凡点头，语气有些沉重，“按如今生意的趋势来看，在前期投入不回收的前提下，我们这一个月所赚银钱，将将够填补伙计们的薪资还有月底进货所需花费。”

“而且下面几日必须保持如今的客流量，不得有一天低迷。”苏婉晴看着梁明凡眼中的凝重，知道自己是猜对了。心中又是一沉，如果可以选择，她一点也不想猜对这个。

这话出口，梁明凡也叹了口气，“似乎过了一月，这个铺子没有丝毫进展。我等皆是白做一场。”

苏婉晴心里也是沉重，但看着梁明凡丧气的样子，还是强笑着安慰。“你先别急着灰心，至少前期投入是不会回收的。”

顿了顿，她又鼓励地拍了拍梁明凡的肩膀，“你太心急了，哪有铺子刚开业就可快速盈利的？这些你祖父应当教导过你才是。你且往好处想，铺子靠着这一月的盈利，又能再撑一月，下个月我们必将获得更多进项，如此一月好过一月，很快便能盈利。实在不行，我这里还可继续追加投资，完全不必如此忧心。”

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是苦笑，哪里来的追加投资啊？梦里吗？宋氏给的银子在修缮之时就已告罄，现在所谓的前期投入其实是她，或者说原主，这些年攒下的月例，还有之前糕饼铺中剩下的原料。拿出去的时候她就没想着短期之内收回，只是现在怕也是撑不了多少时间了。

其实铺子最大的问题，就是普普通通两个大字：没钱。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他们根本没有所谓的启动资金，哪怕以房契抵押，也是险之又险。若是一个不慎真的丢了铺子，无法拿回嫁妆不说，更是要被扣上不孝的帽子。

她也曾经想过要凑一凑银钱再开，只是以当时原主的境遇，再过几年也不可能赚得足够的银钱，倒不如破釜沉舟，索性赌上一把，把铺子开了算了。

毕竟以她的经验来说，只要撑过亏损期，一切就会慢慢好起来。当初她新开烘焙店的时候足足赔本了半年，若非还有银行贷款撑着，也不能安稳度过开业时期的艰难。

更何况目前情况已经比她当初预想得好了许多。修缮的银钱从宋氏处得到补贴，糕饼铺的生意也因一场意外而蒸蒸日上。完全不靠外力就可险险再撑过一月，原本她都做好用房契去钱庄抵押的心理准备了。

或许是这个饼画得太好，或许是她的眼神太过认真，梁明凡定定点头，“东家说的是，是梁某心急了，若还能追加投资，就无甚大碍。”

“嗯，你记住，你是铺子里的掌柜，无论何时都不可受情绪影响。若是连你都如此丧气，你让那些伙计们怎么办？”

“是，梁某受教。”梁明凡点头称是，一扫面上的沉重，又恢复成那个稳重机灵的糕饼铺掌柜。

见他恢复了常态，苏婉晴才稍稍放心，将账本放回柜台，转身向后厨走去。只是一离开梁明凡的视线范围，她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不见。之前那些说得漂亮，但她很清楚，这不过是自己对自己的心里安慰，现在铺子在抵押房契的边缘疯狂试探，情况真的不容乐观。

刚刚的笑容，不过是在梁明凡已经慌了的情况下努力□□的本能做法，毕竟她是东家，要是跟着梁明凡一起慌，那铺子就真的完了。

唉，日常想一万遍，天上要是掉银子就好了。

“笃，笃，笃……”石臼中的碎茶被一点一点地捣成细碎的粉末，发出淡淡的古朴茶香。

苏婉晴轻轻嗅了嗅芬芳的茶叶，只觉心里的郁气霎时消散了许多。果然，烘焙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情，研发新品更是如此。不论如何，只要她还有手，还能继续做吃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顺手拿过刚刚加热后冷却的面糊，倒入已经混合好的面粉和酵母等原料之中。一边继续加水揉面，一边给一旁眼巴巴看着她一系列动作的暮春讲解，“方才我熬的面糊被称作为汤种，是可以令吐司稳定发酵的一种材料。你先前做的吐司有时无法发酵到它应有的高度，加了汤种之后或许会容易一些。”

“那姑娘以前怎的不说？婢子这些日子做的吐司，几乎有三分之一未曾发满模具。丑陋至极，和姑娘做出的四四方方的吐司简直是云泥之别。姑娘还将它们拿出去售卖。”暮春噘着嘴嘟囔道。

“哎呀，了不起了，你现在还抱怨起我来了。”苏婉晴看她这可爱的样子，“噗嗤”一笑，接茬调侃，“还没学会走呢，哪里能教你跑啊？吐司本就有多种制作方法，总要掌握最基础的，才能有新的突破。”

“是，婢子明白了。”暮春拖着腮帮子，趴在桌上诺诺应是。

这团子样太可爱了，要不是手上还有面粉，她就直接去捏脸了！苏婉晴手上不停，只是眼睛闪闪发光，看得暮春一脸莫名。

不行不行，清心寡欲，专心烘焙。她默默收回视线，看着手里已然成型的面团子，默了片刻，还是捏了两下。唉，捏不了脸，面团也是一样软的嘛。

待手套膜揉出之后，将之前磨好的茶叶粉末倒进面团，轻揉几下让它们混合均匀。纯白的面团上，顿时出现了星星点点的茶叶碎末，就像是纯白雪地里随意分布的雪松，高雅而纯洁。

通过两次的发酵，原本紧致的面团已经出现了许多分布均匀的气孔。轻戳面团上部，能看见面团的缓慢回弹，苏婉晴满意地轻轻一笑，“暮春，你且看好了，发酵不以长满模具为标准，重要的其实是面团的状态。只要能达到这样的状态，那就是合格的面包，也就能拿出去售卖。你家姑娘我，才不是那等为了省钱就将失败吃食拿去糊弄客人的奸商呢。”

“说得不错，苏姑娘堂堂正正做事，清清白白做人。从你手里做出的糕点，我等食客自是无比放心。”暮春还未回答，一道带着些飞扬的少年声音就从她身后飘了进来。

“沈公子莫要拿我取笑。”苏婉晴惯性地回嘴，沉迷烘焙，倒是忘了午时将至。他们两个也是时候过来了，啊，又是一场声音的享受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