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上)(2 / 2)

加入书签

不料才触到石面,神魂便为之一清,紧接着又看到许许多多的画面,一会儿是自己披麻戴孝跪在一口黑漆棺椁前,手里捧着的灵牌写着“先室林母贾氏之灵位”。一会儿是自己站在一株满是落花的树下哭哭啼啼的拿着小锄头。一会儿是自己和一群女孩子围坐在一处谈笑,一会儿又是自己半躺在床上烧些帕子。这些纷杂的画面一齐涌来,使得黛玉头晕眼花,苦不堪言。

回过神的时候,面前已经站了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士。

“啊呀,你这小丫头怎么神魂离体了?”那跛足道士手捧一只旧拂尘,捋着须,颇有些头疼模样:“可叫我们好找。”

见黛玉懵懵懂懂的,又捶胸顿足:“唉唉唉!分明是离恨天的坏事,怎么让你我来收拾残局!?”

癞头和尚则拿着只木钵,里头盛着些浑浊的泥水。另一手竖在胸前,笑叹:“阿弥陀佛。道友,这黛玉如今才两岁,哪里听得懂你我在说什么?”

跛足道人暗道晦气,却仍是用手指往癞头和尚的木钵里一蘸,回身向黛玉眉心一点,恰正点在那抹朱砂痣上,口中斥道:“呔!兀那小儿!还不速速归位!”

黛玉一惊,猛地瞪大了眼,却又是躺在床上的样子。她想到自己在梦中看到的棺材和灵位,眼眶一红,无尽酸楚涌上心头,喃喃地唤了一声:“娘!”

贾敏正支着头在床边的玫瑰椅上假寐。朦朦胧胧听到女儿的声音便猛然惊醒,定睛一看,黛玉已经醒过来,泪流了满腮。

“娘的乖乖儿总算是醒了!”贾敏扑过去抱住黛玉,眼睛早肿成了核桃样,尤自哭道:“阿弥陀佛……无量寿佛……老天保佑……”

黛玉把脸埋在贾敏脖子里,眼泪默默地流着。她想开口告诉贾敏自己看到了什么,可一开口,那些画面就像是蒙上了一层浓厚的烟幕,怎么也想不起来,更别说是告诉别人了。

后来黛玉又试了好几次,发现一旦自己有意识地去回想就会这样,越是努力想就越是想不起来。反而是放空脑子,什么也不想的时候能记住些许。

黛玉想着,怕是自己已经历过一世了,不知怎的又来了一世,且只饮了一半孟婆汤。没办法告诉别人,许是因天机不可泄露。

黛玉这一病养了许久,元铭日日都来看她,同她说些趣事琐事。譬如庭前的蒲桃熟了,他摘下来尝了一颗,觉得酸甜可口,颇为喜欢。又譬如那一日点心买太多了,根本吃不完,最后全赏了府里的下人。又譬如先前那个拦车的女孩儿原是甄士隐老先生的爱女,本名是“甄英莲”。相认后,老先生觉得这名字不祥,托爹爹给她改个名字,如今唤作“甄萱”,取萱草忘忧之意。

黛玉只静静地笑着听他说,眼睛亮晶晶的。

元铭却每每看过她之后,对那拐子的恼恨厌恶都要更深一层。

之后的日子再没有什么波澜,林小郎也一日日平安长大。

到了“寒风淅沥,遥天万里,黯淡同云幂幂”的日子。林如海动笔画了一幅九九消寒图。其上半枝白梅清影斜疏,花瓣不多不少,正正八十有一。花枝下搁着一壶茶,两只杯,似乎还冒着氤氲热气。上题“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待墨痕干了,将这图贴在正屋书房的墙上,自入冬至,每一日用朱砂填一笔。待白梅尽数染红,寒意便消了。

黛玉瞧着觉得有趣,缠着元铭要和他同画一幅。元铭被缠得没办法,只得应了。但黛玉自开蒙至今未满一年,还没开始学握笔。画出的梅枝歪歪扭扭,不忍睹视。元铭瞧不下去,提笔略做修饰,添上九九八十一朵白梅,那梅枝便成了雪压虬龙状,端得是风流无匹。又在旁边题了两句诗: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这些字黛玉都识得,却不解其意:“大哥哥,这句诗是什么意思啊?”

元铭轻咳了声,道:“这是宋人的诗。大概的意思便是每一夜在窗前看到的都是一样的月亮,但今日有了梅花,就大不相同了。”

“月亮怎么会是每日都一样的呢?”黛玉不解:“中秋的时候,哥哥你才说了‘月有阴晴圆缺’,每一日的月亮都是不同的。”

元铭别开眼,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这句诗里的月,不是月,而是写诗之人的感受。这梅,也不是梅,是写诗之人恰巧在那一日所见之人啊。”

黛玉老老实实地摇头:“不懂。”

元铭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伸出手没好气地在黛玉头顶揉了两下:“罢了罢了,等以后,等你长大了,就会懂了。”

黛玉有点儿不高兴地躲开元铭的手:“爹爹说了,总是被摸头会长不高的!我不要做小矮子!”

这林如海怎么老是来搅局!

元铭皮笑肉不笑:“爹爹那是吓唬你呢,我的傻妹妹。”

黛玉一向对元铭说的话深信不疑,整整一天没有搭理林如海。不过小孩子忘性大,黛玉第二天就忘了这事。

那幅消寒图最后还是挂在了元铭的书房里,黛玉每日都要往元铭的院子里去一趟,把梅花染红。

当消寒图染红第五十三朵时,便是岁暮。黛玉身上所穿新裁冬衣做里子用的皮子是元铭悄悄吩咐了从自己的衣料里匀出来的。银鼠皮里素地珍珠红闪锻披风,蜜合色棉袄,银白曳地妆花百褶裙,兔毛滚边的鹿皮小靴,梳着丱发,别两只累金丝真珠蝴蝶珠花。

元铭自己则是银鼠皮里银红五福团花圆领棉袍,腰系白玉革带,又系了石青穗子的草里金宫绦并一枚葫芦形坠珠络的容臭,足蹬乌靴,头戴青白玉小冠。

珍珠红与银红仿佛,元铭没理林如海,自顾自牵着黛玉在府门外点花炮。金色的火光向上喷出,如同火树银花。虽则这树只比元铭略高半个头,也够看了。两人高高兴兴地玩了许久,直到贾敏吩咐人来喊他们回去。

元铭和林家人一起坐在大堂里守岁,心里想的却是那座遥远皇城里的两人。不禁有些伤感:身为人子,却不能在双亲膝下尽孝,这是何等的悲哀?

心情正低落时,有一只温暖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

元铭心知是黛玉,却还是缓缓看了过去。只见红烛高照下,女孩儿一双水杏眼笑意粲然,眼中只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他蓦地心中一动,反握住那只手,瞧着她缓缓地笑了起来。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