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0 三鲜锅贴·决断(1 / 2)
以年轻的名义,奢侈地干够这几桩坏事,然后在三十岁之前,及时回头,改正。从此褪下幼稚的外衣,将智慧带走。然后,要做一个合格的人,开始担负,开始顽强地爱着生活,爱着世界。
——张爱玲
Bittersweet很快成为“甜度”的招牌甜品,可容茵仍然坚持每天只做二十份。虽然每天不到中午就会被一抢而空,客人们看起来也没有抱怨的情绪。
有人在容茵的微博底下留言说:“‘苦甜交织’感觉是容小姐非常用心的作品,这样好的甜品,感觉能不能买到也要随缘。有时候没买到就会想,又多一个客人尝到了这种味道,有一种特别替容小姐高兴的心情。”
而这条评论竟然被点赞了三百多次。
这位留言的客人,后来经小石提点,让容茵在现实中对上了号。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士,她不常来,来的时候就点一杯淡茶,一块蛋糕,有时是bittersweet,bittersweet点不到,她就换一种,总之是不会太甜的类型,然后在店里坐一下午才离开。她常常穿白色、灰色或驼色的连身裙,低跟鞋,长发微挽,脸上看起来不着脂粉,却非常有气质,是那种看起来让人觉得非常舒服的女人。
容茵也算阅人无数,总觉得这样打扮精致的气质女性,怎么看也不像会住在这附近的类型。可若不住在这附近,她又几乎每周都会来,也不知道她是通过什么途径认识了这家小店。
容茵自觉因为经济原因和当时一些无法突破的心理障碍,店铺选址实在有些偏僻,却没想到还能通过微博与这样的顾客发生交流,每每想起这位客人的留言,心里都会涌起一股暖流,总觉得人与人之间有时会产生非常奇妙的缘分。
短短一周时间,容茵的粉丝已经突破了五千,而小石的微信公众号也同步开了起来。这家伙非常用心地做了模板,还设置了签到有奖和每日折扣区,听说后台增长的人数比容茵的微博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容茵也发现,每天看微博评论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她突然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灵感爆棚的阶段。几乎每隔一两天,都有一款新的蛋糕或者甜品制作出来。小石也越发专业起来,每天晚上两个人一起做完账目,容茵创作甜品的时候,他就在旁边拍照和做笔记,把容茵用到的每一样材料和用量都精准记录下来。
容茵不觉得自己记忆差到会需要用笔记,可随着这段时间灵感越来越丰富,通过作品表达心意的欲望随之爆棚,有时候竟然真的会出现记忆混淆不清的状况。每到这个时候,小石的笔记和照片就派上了用场。
时间不知不觉间向九月进发,“甜度”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哪怕是好友毕罗的漫食光餐厅因为同行陷害而被迫歇业,甜品店被迫少了一大块进项,可连着几个晚上容茵和小石盘账的时候发现,店铺营业额近一个月始终呈上升趋势,也就是说,没有了好友餐厅的支撑,“甜度”的生意并没有受到实质的负面影响。
这家看起来小小的甜品店,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容茵和小石两个人做出了口碑,甚至有成为一个网红品牌的趋势。
另一边,唐清辰自打那天从郊区折返,就常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办公室。工作上的事倒是从不耽误,操练起林隽和苏苏这些得力干将,强度堪比他刚走马上任那两年。好在公司中层以上大多数都是未婚人士,唐氏对员工福利上一向大方,这些人倒是少有抱怨的时刻,有些好战分子还私下和林隽打听,是不是公司最近又有什么行业内的大动作。
林隽有苦难言,虽然唐清辰心情好和心情不好的时候,外人看不太出来,但他作为首席秘书长,还是十分感同身受的。这么说吧,这位老大心情好的时候,也爱损人,但那损人的话听起来是让人哭笑不得的,却不会让人觉得被冒犯。而当他心情特别糟糕的时候,话就特别少,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持续低气压。林隽感觉自己每天生活在低压地带,到了第十一天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了,跟苏苏吐槽:“再这么下去,我看用不了到冬天,我就先被冻死了。”
聂医生最近对苏苏跟从前又有点儿不一样,用“若即若离”四个字概括他最近的行为特点最恰当不过,若不是苏苏早看清对方不是渣男体质,真要开始怀疑自己的眼光了。因此听到林隽的抱怨,她也提不起精神替他操心:“有那么严重吗?我看老大除了话少了一点,脸冷了一点,工作效率比平时高了一大截,其他也没什么不好的。”
林隽恨铁不成钢:“你就不能关心一下老大的心理健康?”
苏苏眼珠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向上翻:“我如果真那么关心老大的心理健康,你恐怕要替容小姐抱不平说我想乘虚而入了。”
林隽:“亏你还记得容小姐。”
“记得,怎么不记得。”苏苏叹了口气,“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是我的衣食父母,一个是我的灵魂之光,都笼罩在她的阴影下,我想忘,这辈子恐怕是不可能了。”
林隽半晌没说话。
苏苏虽然说得语气轻巧,可不难听出其中的埋怨。林隽突然发现,有时候生活不经意的一个转弯,原本并肩同行的朋友就渐行渐远了。他还记得最早吃到容茵做的甜品鼓动苏苏陪他一起挖墙脚的事,那么清晰,那么鲜活,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可细一想,又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而苏苏对容茵,也从最初的欣赏和喜欢,变成如今这样“见面不如不见”。
林隽不敢深想他自己和苏苏又隔开了多远的距离。那天大家一起吃烧烤之后,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消化苏苏喜欢聂医生这个事实,而随着他渐渐想明白整件事,他也发现,其实自己对苏苏的感情,与其说是难过,不如说是失落更为恰当。就像两个同性的好朋友在一起久了,其中一个突然谈了恋爱,另一个也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觉得嫉妒空虚。
林隽知道,自己或许是喜欢苏苏的,但那种喜欢,始终没有强烈到非要和她在一起不可。可看到她就这么轻易地调转方向奔向别人的怀抱,心里又会生起那么多的不甘心。归根结底,还是人性中的自私和占有欲在作祟罢了。
但林隽现在摸不清的是,苏苏自己到底想明白了没有。她对聂子期的喜欢,到底是一时兴起继而求之不得,还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喜欢上了一个人。作为苏苏曾经最好的朋友,他怕的是苏苏太晚想明白这个问题。
喜欢和想得到,其实是不一样的。可很多人一直分不清这两者的区别。
眼看唐清辰在办公室一坐又是一上午,期间什么人都没见。林隽纠结再三,还是拿出手机,翻出微信通讯录,发了一条消息:“小石,在吗?”
已经接近中午,小石刚从烤箱里取出今天烤制的最后一盘饼干,好容易喘了口气,听到口袋里手机的咕咚声,他纳闷这个时候会有谁找自己,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小石:“在。林哥,有事?”
林隽:“是有事儿。”
毕竟是甜品店,虽然提供饮料和三明治、面包一类的简餐,但因为容茵坚持不做气味浓烈的食物,因此吃正餐时客人一向不大多。小石找了一个靠最里面的卡座坐了下来,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林隽回复。他摸不着头脑,干脆给林隽发了一条语音:“有什么事儿你说,林哥。我这会儿休息,手头上不太忙,待会儿就不一定了。”
几乎他这条语音刚发出去,那头就回了过来:“小石,我能不能预订两份最近店里超级火的那个Bittersweet?”
小石回得也很快:“可以是可以,容小姐一直都是每天中午做这个,但是,你是来店里吃吗?”
林隽发了一个哭泣的表情:“我倒是想,可容小姐会见我吗?”
小石:“那你希望我发快递?”
林隽:“可以吗?”
小石:“林哥,你老实说,这个蛋糕到底是给你自己点的,还是给你的那位Boss点的。”
林隽:“……你没发现你林哥点了两份?”
小石这回更犯难了:“如果是快递,肯定瞒不过容小姐。这个甜品现在特别火,容小姐每天只做二十份,每天下午都是一瞬间就抢光了,见过有客人带走的,没见过快递的。”
林隽咬牙:“那要不,我这会儿赶过去,不进院子,等容小姐做好你就拿给我,从墙头!”
小石半天没答复。
林隽也觉得自己这个回答实在太傻了,可他有什么办法?他进不了店,又不能快递,难道他看起来是很爱爬墙头的类型吗?
屏幕闪了闪,小石的回复来了:“林哥,你真是为你们老板操碎了心。”
林隽欲哭无泪,心里想,谁说不是呢!一边快速打字:“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出门!”
“那个,苏苏……”林隽站起身,“我出去吃个午饭,如果老大找我,你就说我下午上班前一定回来。”
苏苏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就他们老大现在这个状态,找人也是没好事儿,除了派活儿就是加班,亏得林隽出去吃个午饭还这么牵肠挂肚的。
趁着中午人少,容茵和小石在厨房简单做了点儿面食,端到阁楼上吃。容茵最近染上了个坏毛病,吃饭的时候总喜欢喝点小酒。
做葡萄酒原本是她的副业,从前在F国时趁着周末和休假,她也走访了许多地方,F国郊区最多的就是大大小小的酒庄,有些酒庄,国内的酒商甚至没听说过,但产出的葡萄酒和果汁品质一点都不比大牌差,而且价格也因为缺乏品牌效应而便宜得多。要说缺点,那就是出产量小,没法做标准化大量生产,而且每年出产的品质和味道也会有些微的差异。但容茵很喜欢这些小酒庄的风格,有几家去的次数多了,渐渐和庄主也就熟了。
后来和国内的朋友联系上,容茵也就有了代做引进葡萄酒的想法。不过她始终把这个当作兴趣和赚外快的出路,自己并没有过分沉迷。但也因为她没有把这个当作正经营生,在许多事上不太计较,反而让国内的一些酒商对她印象特别好,而她和孔月旋也是因酒相识。孔月旋最喜欢喝各式各样的小甜酒,后来从一个进货很神的酒商那儿刨根问底,认识了容茵。两个人后来在F国还见过两次面,关系也越走越近。上次君渡酒店出了那桩事,她能在那么短时间调来许多葡萄酒,又说动孔月旋从中帮忙斡旋,其中一部分来自她自己的库存,另一部分则是源自她长久以来积累的好人缘。
容茵从前是很少喝酒的。她喜欢了解葡萄酒酿造的过程,喜欢看酒液倒映在玻璃杯中迷人的色泽,心情好的时候喝一杯和朋友庆祝,这是她从前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可最近她发现,喝酒原来是这样一件让人心醉神驰的事儿。难怪从前孔月旋那么嗜酒,葡萄酒这种东西,一杯微醺,两杯刚好,三杯面孔酡红身体发热,可精神却是极致亢奋的。一开始容茵只是晚饭时喝一些,后来中午时也会忍不住。好在每天吃过午饭,她只需要做20份苦甜交织,楼下一切有小石看着,而她往往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睡上一觉。醒来后只觉得身体慵懒,万事无忧。
小石原本是有些担心的,可后来见她极有分寸,从来不会喝到身体难受烂醉如泥的程度,也就随她去了。
午餐两人吃的是小石早上在冰箱里备好的面条,九月的天气还热着,只过一遍热水就可以吃了。容茵只盛了一小碗面,她更喜欢就着红酒啃鸭脖子。鸭脖是隔壁家奶奶做的,香辣可口,许多住在附近的邻居买过一次就上瘾,几乎天天都要去订。容茵倒是没那么大瘾,但每周都要买上两次。如今有了红酒搭配,吃得更起劲了。
楼下传来响亮的门铃声,小石站起身从窗户望去,见是一个打扮精致入时的中年女子,便对容茵说:“有客人,我去招待一下,师父你安心吃饭。”
容茵刚喝光一杯红酒,本来要倒第二杯的,听到小石这句话,不知怎么的突然没了兴致。她点点头,起身去卫生间洗手。鸭脖的味道有点儿重,每次吃完,她都要用洗手液洗好几遍。擦手的时候,她望向镜中,见自己脸颊微微泛红,嘴唇也红艳艳的,看起来倒是比平时多了两分精神,不禁朝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一笑。
就在这时,小石不知什么时候又跑了回来:“师父……”
容茵扭头,见小石的面色有一丝迟疑:“怎么了?”
小石:“来的那位客人,点名说要见您。”
容茵问:“认识吗?”
小石摇摇头。林隽和唐清辰他都是见过的,上次连从前常常被林隽挂在嘴边的老姜也见到了。他知道这段时间以来,容茵挺抗拒唐氏那边的人,可今天来的这个女人,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唐氏的风格……
容茵迟疑:“男的女的?”
小石这回描述得很具体:“女人,看起来四十来岁的样子,穿戴挺好的,就是人挺傲,不正眼看人。”
容茵拿毛巾的手微微攥紧:“我知道了,你先招待一下,我这就下去。”
小石答应一声,蹬蹬蹬下了楼。
容茵再次看向镜中的自己,唇边仍然挂着笑,可怎么看那笑容都有点儿僵硬。她打开镜后的柜子,拿出眉粉,想补补妆,却发现自己握着眉笔的手正在发抖。
她垂下头,在镜子前默默站了好一会儿,突然拔步走回桌边,拿起之前只倒了一杯的白葡萄酒,拔掉塞子狠狠地灌了几大口。半甜型的白葡萄酒蕴含着杏子和果仁的香气,平时慢慢喝,会觉得酒体又滑又香,哪怕就着最简单的小零食,也是一种享受。可这样如同牛饮的方式,几乎是尝不出味道的,却险些呛着自己,容茵捂着胸口闷闷地咳了两声,走回卫生间,描眉,涂口红,最后换上一件干净的连身裙,又把头发重新扎好。她一直没剪头发,这会儿已经能扎成一个马尾了,连脸颊旁的碎发也都能梳上去,整个人看起来爽利不少。
容茵走下楼梯。
殷筱云选的位子很好,几乎刚拐过弯,就能从楼梯窥见她的面容。
容茵却已经将从前的胆怯和畏缩悉数抛之脑后。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气泡水,朝小石看了一眼:“去沏一壶红茶,殷女士喜欢喝。”
小石说:“好的。师父,你要喝什么?”
容茵眉眼浮起一丝笑:“就铁罐子里的绿茶吧。”
小石无声去了。容茵在背对着门的位子坐下来。殷筱云很会选时间,这个时候,甜品店往往没什么人来,她们可以全然不受打扰地聊上一会儿。
容茵扫一眼墙壁上的时钟,朝殷筱云微微一笑:“我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十五分钟后我要开始工作了。”
殷筱云的目光缓缓从容茵脸上移开,她几乎很难把面前这个看起来精神凛冽的女孩子,和几个月前她刚来平城时在君渡酒店大堂惊鸿一瞥的那个女孩联系在一起。那个时候的容茵,更符合她记忆里一贯的印象,低调,朴素,每次看向她,眼睛里都透着一丝仓皇。
不是殷筱云刻薄,但她不得不承认,她很享受面对那个样子的容茵。
容茵的五官长得并不像殷筱晴。殷筱晴是狭长的凤眼,容茵则更像爸爸,眼睛又大又圆,脸颊鼓鼓的,下巴微尖,从殷筱云一贯的审美来看,这种长相或许是许多年轻男孩子喜欢的类型,却并不比她妈妈那样子显得有气质。
而此时此刻面前的这个容茵,神态和气质都太像她的妈妈了。
殷筱云自己也生着一双凤眼,她嘴唇微薄,随着岁月的积淀,饶是保养得宜,嘴角两边也显出有点儿凉薄的细纹,紧绷着脸不笑的时候尤为明显。
容茵见她这副样子,先一步笑了出来:“您看起来挺不高兴的。”
殷筱云心里不是不惊讶的,甚至有一点恼火:“你这个样子,半点没有见到长辈的规矩。”她朝容茵身后的某个方向睨了一眼,目光更冷凝,“还收了个男徒弟,两个人孤男寡女的,住在这么个小房子里,像什么样子!”
小石沏茶的地方离得并不远,而且他耳朵非常好使,将泡好的茶端给两人,他站定在容茵身后,说:“肮脏的人看谁都肮脏,您或许是我师父的长辈,但长辈说话也该有长辈的样子。我这个人脾气不大好,别让我再听到像刚才那样的话。”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到厨房去准备容茵接下来做蛋糕要用到的材料去了。
殷筱云深吸了一口气,容茵却抢在她前面把话说了:“您再把时间浪费在苛责他人身上,咱们今天可就聊不到您想聊的话题了。”
容茵涂着石榴红色的口红,柳叶眉描绘得清清楚楚,一双眼没有眼影、眼线一类的装点,看起来却神采斐然。殷筱云看在眼里,心里微微叹息,原本以为借着上次何氏的手笔坐收渔利,逼迫容茵离开唐氏,她顶多也就是回到这家小甜品店苟延残喘罢了。却没想到这个举动不仅没有击垮她,反倒是激发了她内心的斗志。她现在这个样子,哪里看得出半点过得不好的迹象?
是她把自己的女儿养得太娇惯了,又下意识用看待自己女儿的眼光去判断容茵。
现在看来,是她太小瞧容茵了。
过了约莫一分钟,殷筱云说:“我今天来,是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容茵说:“您说吧。”
殷筱云不禁精神一振:“你答应了?”
容茵微微笑着,眼睛里透出奇怪的神色:“您这话说的,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在答应您之前,我总要先听一听您要说什么事儿。毕竟,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能量太大的事,我就是有心,也不见得担得下来不是?”
容茵现在说话的腔调,也越来越有平城人的味道。尤其是这样似有若无的嘲讽,听在像殷筱云这样人的耳朵里,终归是十分不舒服的。
但她还是忍了下来:“我希望,如果接下来唐清辰或者林隽再来找你,邀请你回唐氏,你不要答应。”
容茵其实并没有再回唐氏的打算,但面对着殷筱云,她并不想这么轻松地让她如了意:“理由呢?”
小石用玻璃小茶壶沏了一壶红茶,茶叶并没留在里头,茶汤的颜色红艳欲滴,光看成色就知道是上好的祁门红茶。殷筱云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声,容茵从前看起来温温软软的性子,倒是会调教人。一个看起来大老粗的年轻男孩,据说也没在她手底下干多长时间,竟然都学会了如何泡一手好茶。她倒出一杯茶,吹了吹热气,轻轻啜了一口。
红茶要趁热喝,殷筱云最喜欢喝红茶,怎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她其实心里也并没有那么着急要喝茶,这壶祁门红茶虽好,哪里比得上她从苏城带到平城的珍藏,可不把这杯茶慢慢喝完,当着如今这个容茵的面,她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有底气,把剩下的话一气说完。
“这些天,你外婆会到平城一趟。”殷筱云瞄见容茵眼中闪过的惊愕,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她伸出手,在容茵放在桌上的手腕轻轻拍了拍,“你也有好些年没见过外婆了,要见见她吗?”
容茵发现自己凭着一股酒意积蓄出的勇气和锐气,在这一瞬间如同被针刺破的气球,一泻千里:“她为什么要来平城?”
“当然是为了你表妹的婚事。”殷筱云的脸上难掩得意,“当初我陪你表妹一起来平城,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寄味斋和唐氏本身也有合作在谈,你妹妹虽然在做甜品方面欠缺了一些经验,也不比你会为人处世,但这段时间以来,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唐氏的小唐总也一直在看着呢。这么长时间观察下来,唐总对若芙是一百个满意,这不,我前天晚上和你外婆通了电话,两家人商量着这几天一起吃顿饭,把婚事定下来。”
“婚事?”容茵觉得自己耳边嗡嗡作响,眼珠缓缓转到殷筱云身上,“你是说Fiona和唐清辰?”
殷筱云说了一句“小唐总”,让容茵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殷筱云笑了:“就是唐清辰,从前我和他爸爸,就是上一任唐总,也是见过面的,大家都是老朋友。我也想不到,婚事的进展会这么顺利。都什么年代了,结婚也不比从前,总要尊重年轻人的意愿不是?原本我还担心,如果若芙见了面不喜欢该怎么办。”她顿了顿,唇角的弧度抑制不住地上扬,“没想到呀,这两个孩子一见如故,彼此对对方都是越看越满意。我这心啊,总算能放下来。”她觑着容茵的神色,温声说,“趁着家里要办喜事,到时你也来,见见你外婆。当年你妈妈就是太着急,那个时代不比现在,你妈妈和你爸当年结婚,把外婆气得不行,你妈妈脾气也倔……要不然,也不见得会走到那一步。”
容茵眼睛里原本氤氲着一片水雾,所以迟迟不肯抬眼与殷筱云正视,听到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眼睛里却已结水成冰:“我爸爸和我妈妈,门当户对,情投意合,不存在什么气到双方家长。殷家不同意,是因为我爸不肯入赘改姓,我妈也不赞同家里的强硬作风。他们最后也不是走到哪一步的问题……”她抬起眼,看向面色已经冷下来的殷筱云,“爸妈出车祸的前一天,殷老太太已经松了口风,同意让爸妈一起回家一趟。却不知道为什么,才做过保养的车子会刹车片失灵,才导致那场车祸,我妈当场就死了,我爸瘫在床上过了整整十年。”
殷筱云的脸色已经铁青。
容茵紧紧攥着桌布一角,盯着她说:“不如让殷女士来告诉我,当年到底为什么会走到那一步。”
殷筱云瞪了她一眼:“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些什么。”
“是我胡说,还是事实,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说到这儿,容茵笑了笑,“实不相瞒,在唐氏那段时间,我和唐清辰处过一段时间,您口中的一见如故,大概发生得实在有点儿晚。”
殷筱云没想到容茵竟然也学会了厚脸皮,敢在她说完殷若芙和唐清辰的婚事后,还把当初两人谈恋爱的事讲出来,一时目瞪口呆。
容茵笑得眼睛眯成两弯月牙:“不过既然表妹这么喜欢,我这个做姐姐的,虽然从来没有姓过殷,怎么也要给点面子,让一让表妹不是?”说着,她站起身,双手撑住桌面,上身微微前倾,俯身看着殷筱云,“不然我也真的怕,我哪天不小心,也要步我爸妈的后尘。他们是人好心善,从不设防。可我不一样,现如今我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小姨,你说外婆到底知不知道当年车祸是怎么回事儿?你的女儿又知不知道,你为什么一门心思鼓动她,凡事都要跟我争个你死我活?”
殷筱云几乎反射地扇过去一巴掌:“你在胡说些什么!”
容茵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巴掌。她一边脸颊顿时浮现三道血红的印子,殷筱云的指甲保养得很好,她也是做了一辈子甜品师,自然不会留太长的指甲,可最近大概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新修剪了指甲做了美甲,一巴掌过去,容茵脸上甚至出现了细小的血丝,是被她的指甲边缘刮破了皮。
容茵自己倒没什么,她既然敢说这番话,也早猜到殷筱云最激烈的反应是什么。可殷筱云却被自己吓了一跳,她看到容茵脸上的红印和血渍,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嗫嚅着说不上话。
容茵却好像被她这一巴掌越发打出了血性,站直了身体说:“说也说了,打也打了,您以后大概也用不着来我这儿了。不送。”
殷筱云难得风度尽失,脚步仓皇地出了门。
两个人闹出的动静太大,小石闻风而至,看到的是殷筱云夺门而去,再扭头走近,待看清容茵脸上的巴掌印,顿时就不干了:“您怎么一声都不吭!我……”
容茵一把揪住小石的领子,把人拽住:“闹什么,她也没讨到什么便宜。”
小石难以置信,把容茵上下一顿打量:“您动手了?”
容茵转身往厨房走:“没有。”
小石顿时意难平:“那您还说……”
容茵从冰箱里取出冰块,用毛巾裹住,轻轻贴住脸颊:“动手的有时候不见得是占上风的那个,有时候也可能是因为心虚。”
小石对此不敢苟同:“可要是我,占了上风让对方胆战心惊,更要乘胜追击!总不能到头来还挨个巴掌不还手吧。”
容茵一边指挥小石把莓果酱再多捣一些,一边说:“我不可能对她动手。”
小石瞪眼:“为啥?”
容茵看了他一眼,唇角一翘,笑了:“因为她是我小姨,亲的。”
小石半天才消化了这个消息:“那她怎么……”断断续续的,两人的谈话声没有刻意遮掩,而小石要做的工作也都是一些基本准备工作,他就算不刻意探听,也把两人对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容茵这么一说,他前后一串联,顿时憋得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直到容茵把两批蛋糕都送进了烤箱,他才开口:“师父,那岂不是说,你小姨……可能害死了你爸妈?”
容茵轻手轻脚地关上烤箱门:“是啊,不过也都是我瞎猜的,我没证据,现在估计诉讼期也快过了吧,没法告她。”
小石说:“我倒是认识好几个律师朋友,没准儿能帮上您!”
容茵摇摇头:“我也就是吓吓她,出出气,告她……”背对着小石,她的神情尽是无奈,“寄味斋这个老字号,现在外表光环笼罩,内里其实早就亏空得一塌糊涂,许多老师傅都金盆洗手或者跳槽了,这几年全靠她在支撑。她带着我表妹一路北上,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希望通过联姻,让唐氏多拨点钱给家里的产业,说不定还能长期结交一些平城的人脉。我要是真告了她,这个家也就散了,我外婆今年都是七十好几的人,寄味斋要是完蛋了,她肯定也要垮。”说到这儿,她转过身,朝小石挤了挤眼,“我就是再恨她,也不至于这么谋财害命啊。也太缺德了。”
想不到容茵平日里看着总是一副温和清淡的样子,家里也有这么一摊烂事。小石看着容茵把毛巾放在一边,把准备好的酒精棉递了过去,眼圈也有点儿泛红。
容茵笑着说:“我还真没给自己脸上抹过……会不会特别疼?”她半闭着眼,“要不你来吧!”
小石盯着容茵脸颊上的伤口研究了一下:“不上酒精也行,就是怕伤口感染,要不抹点芦荟胶?”
容茵咬牙:“还是先酒精棉,再芦荟胶吧。”
小石动作干脆利落,等容茵疼得整张脸皱成一团,其实已经连芦荟胶都涂好了。
包好两块蛋糕出门的时候,容茵喊了他一声。
小石胆战心惊地转过身:“什么事啊师父?”
容茵看着他:“今天多做了两块,送完东西一起回来吃。”
“好。”小石麻利地走到院子外,把打包好的两份蛋糕塞给早就等在墙根底下的林秘书,又快步往隔壁饭店跑。
林隽追在后头小声说:“哎,你怎么连一句话都不说就走啊!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小石瞟了他一眼,也压低声音说:“你以为我师父做这个蛋糕容易吗?你以为我出来一趟容易?要不是刚好隔壁大叔也订了这款蛋糕,我都不见得找得着借口出屋!”如果是平常还好,今天容茵刚挨了打,他跟没事人似的往院子外溜溜达达,那还是人吗?
后半截林隽听懂了,可前半截林隽怎么听怎么觉得奇怪:“容茵怎么了?这蛋糕很难做?”他一直以为每天只买二十份是小石这家伙想出来的主意,饥饿营销呗!现在大家都玩这个套路,也见怪不怪了。
小石把蛋糕送到隔壁,跟人礼貌道别,揪着林隽一路把人送上了车,俯低身说:“林哥,我喊你一声林哥,是因为以前你帮过我,你又比我大,我诚心地管你叫哥。但你老板这事儿做得太不地道,脚踩两只船伤我师父的心,还不把他手里的人管好,跑到我这儿闹了一波,还把人打了,今天这蛋糕仅此一回,没有以后了!”他站直了身,看林隽,“以后你来,我一如既往,你为了你那个老板来,恕不接待!”
林隽听得一头雾水,直到小石进了院子才反应过来,这小子这是……认容茵当师父了?
这一口一个师父叫的,比从前叫林哥还亲热。不过……他蹙眉品了品小石话里的意思,低喃了声“不好”,踩下油门飙车返城。
回到屋里,小石怎么想怎么觉得亏心,趁着暂时没有客人来的空当,还是和容茵说了实话。
容茵端了两份“苦甜交织”,招呼小石两人一起坐在距离门口最近的一张桌子。只要客人不是特别多,她就会这样,自己也找一张桌子坐,泡一杯茶,拿一本书看,或者做做笔记,琢磨一下甜品的改良做法。后来有了小石,就师徒两个人一起坐着,观察一下客人的反应,偶尔嘀咕两句对哪种甜品口味的看法。
小石看着自己面前那份的苦甜交织,觉得眼眶酸酸的,特别难受:“师父,对不起。我已经跟林哥说了,以后他来,我一定好好招待,但不要带唐氏任何其他人。”
容茵叉了一块蛋糕,边吃边说:“我知道你没有坏心。林隽也是。我不生你们的气。”
不就是订了两块蛋糕,难为林隽还大老远从城里专程跑这一趟。别说林隽这蛋糕送唐清辰没准儿都送不出去,就是真送出去了,唐清辰尝了,那又能怎么样?毕竟依照今天殷筱云敢打上门来的模样,他和殷若芙的婚事……恐怕真的有眉目了。
小石说:“师父,你要是不开心,等今晚关了店,我给你做烤鸡吃,你再叫几个朋友,咱们闹一闹,不醉不归,成不成?”
容茵倒是认真把这条建议听了进去,她思索了片刻,又决定放弃:“好像也没什么合适的人。”
孔月旋在剧组脱不开身,毕罗最近正为了她那家餐馆停业的事犯愁,其他几个朋友最近也各有各的烦恼,能想到的剩下几个人,聂子期或许有空,可容茵始终留意着跟他保持一定距离,苏苏已经好久没有音信了,大概也不是很想联系吧。再数下来,林隽,杜鹤,还有……唐清辰。
真是喊谁都尴尬,干脆就她和小石两个人吃也不错。
小石对容茵的朋友圈也有所了解,他默默地数了一圈,发现自己提了一个特别傻的提议,绝望之际突然灵光一闪:“要不叫上老姜?还有你说过的那个……弯弯,怎么样?”
容茵见小石兴致高昂,勉强点了点头:“你去打个电话问问,看他们今晚有没有空。”
小石还真忙得挺起劲儿的,拿了容茵的手机copy了一份电话号码,不一会儿就折返回来:“老姜说他和弯弯都有空,他说还多带个朋友,也是做甜品的,他还说容小姐你会喜欢他这位朋友的。”
容茵琢磨片刻:“应该是他们火锅店那个挺神秘的大神吧。”
“大神?”小石对这个称呼表示震惊。
容茵说:“我吃过他做的桂花杏仁豆腐,很好吃,我自己学不来。后来跑去专门偷师,没想到凑巧他又不在,我就跟弯弯学的,弯弯就是他的徒弟。”
小石点点头表示了解。他在容茵对面坐下来,看着她故意散下头发遮住的脸颊,突然后悔自己这个提议是不是太冲动了。可他心里又觉得不平。除了想多喊点儿朋友热闹一下,让容茵不那么寂寞,他心里还揣着别的心思。当着林隽的面撂了那两句狠话,他并不解气,老姜看起来似乎和唐清辰关系也挺铁的,不如就把人叫来亲眼看看,姓殷的女人都把他师父欺负成什么样儿了!
到了傍晚,小石把院子收拾出来,又和隔壁开饭店的大哥借了桌椅摆开,就开始烤鸡。除了鸡,还有羊肉串、烤玉米和各种蔬菜串。有一部分是半成品,直接从饭店买的,大家都是邻居,平时买这类东西算的价格也便宜;蔬菜串是容茵亲手串的;至于这个叫花鸡就有水平了,据说是小石的拿手绝活。容茵做饭并不是多擅长,烤叫花鸡从前只在电视上看过,眼见小石干得热火朝天,也来了兴趣,就站在一旁看着他做。
老姜和弯弯准点抵达。老姜依旧是那一身白衫,还真别说,虽然不是玉树临风的英俊少年,但老姜绝对是容茵见过的男人里面,把白衣衫穿得最自然最不浮夸的人。弯弯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发剪短了,一脑袋自然卷,看起来活泼可爱极了,连容茵都没忍住,一见面就上手摸了摸。
“平时没见你头发这么卷啊。”容茵摸着感觉像摸小羊似的,都乐了。
弯弯白了她一眼,嘟着嘴:“哼,上次让你里里外外干了那么多活儿,我一进门就被老姜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可坑死我了。”
容茵笑着说:“是我不好,以后这些活儿就都留给你做,你们老板肯定不骂你。”
老姜在旁边连连点头,弯弯急得脸都涨红了:“那可不行!我要是什么活儿都干,都干的话……对,我师父都该有意见了。”说完,就把站在身后一直没吭声的男人拉了过来。
老姜在旁边介绍:“这位叶先生,叶诏。叶诏,这就是容小姐。”
容茵先一步伸出手:“容茵。叶先生,久闻大名。”
叶诏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样子,身高和老姜差不多,看起来样貌平平,但一双凤眸眼尾微翘,尤其微微一笑的样子,很是招人:“容小姐,彼此彼此。”
老姜在旁边打趣:“你们两个说话,真有高手过招的风采。”
容茵也有点儿囧:“是叶先生太客气了。老姜你也很低调,之前只说请了位高人在后厨帮忙,也没听你说过是叶先生。”
说起叶诏,也算得上是个奇人。这人出名最早是因为拉小提琴,据说家里也是音乐世家,可大概是成名太早,这厮到了二十三岁那年获遍国内外大奖之后,突然销声匿迹。过了好几年,有人在纽约一家西餐厅见到他的踪迹,但他在那儿可不是拉小提琴,而是做甜品。据说他做的甜品,就连白宫政要和好莱坞的明星都追捧连连。叶诏只参加过一次国际甜品大赛,那次他毫无悬念地夺得桂冠,连另外两位劲敌都在现场大方地送上祝福,一时间收获多家酒店、餐厅甚至是电视台的邀请,许多媒体争相报道叶诏的传奇事迹,各种标题也写得相当浮夸。那一年,叶诏二十七岁。
但在那之后,叶诏就再一次消失在大众视野。容茵怎么都没想到,曾经她在网络上看过无数遍比赛视频的偶像叶诏,竟然会在五年之后出现在平城,而且就蜗居在老姜的四合院。
容茵越想越觉得人生处处是奇迹,经过了下午与殷筱云那一役,其实她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可心里好像有什么旧的东西被打破了,整个人都变得轻松洒脱起来。她忍不住看向老姜:“姜老板,您这火锅店,卧虎藏龙啊!”
老姜看着容茵神采奕奕的眉眼,本来想跟着调侃两句,不期然看见她左侧脸颊的伤痕,一晃神,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叶诏轻声笑了:“想不到容小姐本人这么有趣。”
弯弯说:“她是挺好玩的。第一次见她,我觉得她挺刻板的。后来发现她人可好了。”
叶诏说:“是啊,帮你把厨房免费做了一次大扫除,怎么不是好人?”
接连两次挨自己人挤兑,饶是弯弯也觉难以招架,嘟着嘴上一边去看桌上的食材了。
老姜正好站在容茵的左侧,弯弯和叶诏在另一边,所以那两个人都没注意到。老姜咳了一声,拽了拽容茵的胳膊,把人拉到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脸,低声问:“容小姐,怎么回事儿?”
容茵本来一下午都把头发散落下来,遮挡脸颊,刚刚人没来时她忙着洗菜干活儿,为方便又把头发扎起来,若不是老姜提醒,她还没注意到这件事。对上老姜关怀之中透着严肃的眼神,容茵有点儿不好意思:“没事儿,您就别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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