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光之破晓(2 / 2)
辛霓的目光在他脸上汇成一个冷硬的点,她用讨价还价的尖酸语气逼问:“什么是好?你给我一个标准!”
迟迟没有等到祁遇川的答复,她眯起眼睛一笑,缓缓走到他跟前,一下子将浴衣的带子抽开,露出半副躯体和一对玉管似的长腿,她用最卑微的姿势在他腿间跪下,一手柔婉地沿着他大腿内侧蛇形而上,一手去解他的皮带扣:“是这样吗?这样好不好?”
祁遇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忍无可忍地按住她的双手,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辛霓古怪地笑了一声,双臂缠向他的脖子,微饧星眼,目光如钩地望着他,颤声缠绵道:“这样呢?这样你喜欢吗?”
祁遇川被她逼得透不过气来,眼前莫名浮现出仪表指针猛烈摆动的意象,好一阵,他定下心神,恶狠狠地将她推去床上,大汗淋漓地离开。
辛霓死过去一般将脸深深埋在鹅绒枕里,她僵僵地趴了许久,一道闷闷的呜咽声切入满室的寂静里。
祁遇川给辛霓请了心理医生。每周二、四,心理医生都会上门为她做一些心理康复治疗。与此同时,一向事必躬亲的祁遇川下放了部分权力,腾出大量时间陪伴辛霓。
所谓的陪伴,对辛霓来说,全是变相的折磨。自从拿住辛霓的七寸后,祁遇川以辛庆雄的人身安全为要挟,迫使她遵从他的各类意愿。每日天不亮,他便逼她起床跟他去长跑五千米,她反抗一次,里程数便捉高一千米;跑完长跑,他则会亲自下厨,按心理医生给的抗抑郁食谱做好早餐,盯着她吃。那个食谱大概是按照养相扑手的标准做的,从深海鱼到西柚,十几种抗抑郁、焦躁的食物都有所涉猎,而祁遇川的要求是必须一点不剩地吃完。除此之外,他还有了按时回家的习惯,他倒也不怎么叨扰她,往往她在一间屋子里静坐,他便在另一间房里办公。偶尔有了兴致,他会屏退所有人,让她陪他看一场电影。
他的这些举措或多或少起了些作用,辛霓一天比一天平静,渐渐听得进话了。素日跟着她的那位用人是个基督徒,这些天将她的痛苦看在眼里,早就起了向她传道的意图。如今见她有些活泛了,每天都要见缝插针地跟她说一番天父的恩慈。
辛霓不排斥也不接纳,她说,她便听着,当个响动。
“太太,以后千万不要再寻短见。轻裁自己或他人生命,是有罪的。”伺候完辛霓用餐,名唤燕姐的用人边收拾餐盘,边苦口婆心地劝导她,“也不要恨先生。恨人犹如杀人,也是有罪的。你如果不克制自己的恨,这恨以后会演变成更大的罪,那就不可收拾了。”
对不信教的人来说,这番话矫情得厉害,但辛霓联想到尹青蕙,竟都听进去了。
见辛霓怔忪,她用几分慈爱、几分嗔怪的语气问:“割手腕疼不疼?吃药难受不难受?死了能比活着好?”
辛霓喃喃道:“我不是想死,只是活不下去了。”
“欸!”燕姐薄责道,“哪里就活不下去?那么多受苦受难的人,不都拼命在活着吗?”
见辛霓置若罔闻,燕姐斟了杯红茶,换了个角度劝慰,低声安慰她:“你要相信神的美意和神的拯救,这样,那些失去的盼望和信心就会重新回到你心中。”
辛霓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可以拿本《圣经》给我吗?”
燕姐大喜过望:“我那里就有一本,这就去拿给你。”
说着,她匆匆跑回自己房里拿了本黑色羊皮革封面的《圣经》,她一路走一路翻,翻到某一页时停下,指着上面的一句话,朝辛霓使了个眼色。
辛霓定睛朝那句话看去,上面写着:我差你们去那险恶处,像羊进入狼群,你们要驯良像鸽子,灵巧像蛇。
她一下子就意会了,这个女人在教她怎么面对祁遇川。她将这句话细细咀嚼了一番,暗暗点了点头。那以后,她对祁遇川不再那么疾言厉色,偶尔与他单独相处,她也勉强可同他虚与委蛇一番。
这天,祁遇川正在书房批阅销售报表,辛霓破天荒主动推开了书房的门。她站在门口久久徘徊,欲言又止。祁遇川略一想便猜到她的来意,他收回眼神,无动于衷地翻阅着手里的文件。
辛霓靠着门,轻声道:“祁遇川,明天是爸爸的生日,我想去医院看看他。”
太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祁遇川感觉有些陌生,他的手指顿了顿,没有抬头:“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辛霓不敢在这件事上得罪他,只好走到他跟前,隔着书案,将刚才的请求再说一遍。
祁遇川将文件轻轻摔回桌上,身子往后一仰,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笔一边打量她。他认真思考了一番,将她近期的表现做了个评定,似笑非笑地问:“半小时够吗?”
辛霓脸白了一下,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强忍着情绪点了点头。
次日,祁遇川亲自送辛霓去了医院。
她被禁足的日子,护工把辛庆雄照顾得很好,他看上去整洁、安详,只是比两个月前又枯瘦了几分。辛霓在他床边坐下,静静端详着父亲的脸,看得入了心,她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来回摩挲着那里的纹路。
她留意到他的指甲长了,起身从包里找出一把指甲剪。她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手,边剪边唤他:“爸爸,醒醒啊,阿霓来看你了。”
她修完一只手,温柔地念叨:“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给你烤了蛋糕,你最喜欢的栗子味。如果你能吃得到,我该多高兴?”
她眼圈有些泛红,声音却平稳、温柔:“你是不是怕我怪你做错事,所以才一直不愿醒来?其实我跟你一样,都好护短的。”
她绕到病床另一侧蹲下,托起他另一只手,正要下剪时,她冷不防瞥见他中指一侧上写着一行极细极密的字。她的心“咚”地一跳,心湖里起了一片波澜,但她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她眼皮微微一掀,眼角余光几不可察地瞄了眼不远处的祁遇川。他抱臂而立,状若深思,似乎并没有发现这边的端倪。
她不动声色地拿锉刀慢慢挫着辛庆雄食指的指甲,确定自己看清了那行字,她将脸贴在他指尖上,一行眼泪适时滚落。她低声啜泣了好一阵,缓缓止住悲痛,自然地从柜上抽出纸巾,将他手上的泪和字迹擦去,然后继续刚才的修剪。
最后,她循例拿出今早买的报纸,心平气和地为他读了几则新闻,又为他念了一篇散文。她注意到祁遇川抬腕看表的动作,知道时间将尽,当下紧攥着病床扶手,贪恋地看着父亲的面孔,像是要将他的容颜镌刻进自己心里一般。临别时分,她再一次抓住他的手,含泪亲吻:“爸,我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但请你相信,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我在什么地方,我的心永远都跟你在一起。”
祁遇川轻轻摇了摇头,先一步出了门。辛霓恋恋不舍地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父亲,从心底同他做了最后的告别。
出了病房门,她快步追了祁遇川一会儿,在离他两米外的地方放缓脚步,默默缀行。快走到电梯口时,她停下脚步,叫住祁遇川:“我去趟洗手间。”
得到首肯,她匆匆走进右手边的洗手间。幽暗的密闭空间,没有窗,只有三个狭窄的隔间。她稳了稳呼吸,朝最里面那个隔间走去。她轻轻一推,那门就开了,一个戴着头套、口罩,穿着医生制服的女人闯入了她的眼帘。
她们迅速地交换衣服。那女人一边帮辛霓整理衣服,一边用对讲机通知外面:“做好准备,她十秒钟后出来。”
说完,她拍了拍辛霓的肩膀:“数到十,从这里出去。”
十秒钟后,辛霓拉开卫生间的大门,稳稳朝门外走去。与此同时,电梯的闸门打开,一群人喧哗着从里头拥出,挤到祁遇川面前。辛霓不慌不忙地从那群人身畔走过。电梯门仍然开着,她没有一丝犹豫,飞快地踏进了门洞。帮她按住电梯的人骤然松手,电梯门合上,缓缓朝一楼降去。
出了电梯,辛霓一路飞奔朝大门口冲去。祁遇川也许已经察觉到不对了,这座医院到处都有他的人,稍微慢一点,她也许就永无逃脱的机会。她惊慌失措地冲到马路上,一辆黑色轿车的门同时打开,她甚至没给自己一秒钟分辨的时间,就直直冲进了车里。
车子驶离的那一霎,她从车窗里看到一群人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这边奔来。
出市区后,辛霓被换上一辆面包车。面包车转悠了几圈,确定没有异状后,直奔向白沙路尽头而去。
一小时后,辛霓在白沙口岸见到了一个穿天蓝夹克的粗粝男人,他自称向坤,是李管家昔年的至交。向坤丢了一件救生衣,并一个袋子给辛霓:“老李让我送你去香港,到了那边,会有人接应你。他跟我说,让你在那边躲一段时间,等他布局好再接你回来。”
辛霓一脚已踏上快艇,但听到“布局”二字,她收回了脚步。对辛霓而言,世间再没有一个词比“布局”更让她洞心骇耳。以前她对这个词最终极的理解是棋盘上的黑白交锋,但现在,她比谁都清楚这些人所谓的布局是什么。
鼻端的海腥味化为浓浓的血腥气,她头晕目眩地望着脚底翻涌的浊浪,像是看到了不久后的那场厮杀混战。她往后退了一步,对自己说了一声“不”,这条路,她不能往前走。
“快走,水路上也有他们的堂口,再晚就来不及了。”
也就是他一句话的工夫,辛霓心里的主意落了锤:“向叔,你有办法送我去别的地方吗?”
向坤诧然望向她:“你……”
辛霓决然道:“我不能去香港。你送我去别的地方,哪个国家都行。我知道你有办法。”
不待向坤出口拒绝,她一下子将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捋下来:“三克拉,够去哪里?”
向坤的目光被钻石闪得有些发慌:“不行,我答应老李的。”
辛霓不由分说地将那只戒指塞进他手里,急切道:“我要是去香港,李叔的命就算交代出去了。你是他的朋友,又怎么忍心看他临老了还不得善终?”
向坤剧烈地挣扎,神情瞬息万变:“不行……我讲义气的……”
“求你让我走吧!”辛霓的眼泪骤然滚出,毫无征兆地,她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是绝望,也是悲从中来,她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哭成这样。
她的哭法吓了向坤一跳,就像他刚才对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般。他有些无辜地,又有些无奈地攥了攥手里的钻戒,片刻后,他恶狠狠地说:“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条路九死一生!”
二人达成统一后,船改道去了福建。在福州猴屿村上岸后,辛霓和数十个黄皮寡瘦的男男女女待了一天,于半夜上了开往美国关岛的船。
在辛霓的认知里,从海上去美洲少说要几个月,她做好了得疟疾死在船上的准备,也设想过葬身鲨腹的结局。现实还好,并没有九死一生,只是脱了层皮。船颠簸了七天,就在关岛附近的海域停了下来。
船一停,蛇头便像赶猪羊一般逼他们往海里跳,恐吓道:“还有一里路,自己蹚过去。小心别让巡逻队发现,不然他们可能开枪。但是脚一旦上了岸,他们就拿你们没办法了。”
那群人借着星光面面相觑,发出一阵骚乱,蛇头喝止住他们,又说:“水不深,但我们不保证绝对安全。蹚过去了,是你们的命,蹚不过去,也是你们的命。走!”
这时,一直抱膝缩在角落里的辛霓从人群中起身,毅然决然地跳了下去。
冰冷的海水倒灌进她耳朵,她直直往下坠了一阵便浮出了水面,她凫了会儿水,试着往下探了探,水果然算不得深。于是她踮起脚尖,在齐颈深的水里朝远处的岛屿溯去。
他们运气很好,登陆的过程中都没有遇到巡逻警。
从水里踏上河岸,浮力完全褪去那一霎,辛霓筋疲力尽地倒在关岛的沙滩上。很有几分奇怪,在涉过那段海域时,她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尹青蕙。那年,她们十六岁,花样年华,旗鼓相当,然而命运却将她们一个送上云端,一个打下深渊。她想起青蕙被人从海底捞起来时,那种死而复生的眼神。她意识到原来人的改变,源于一次又一次“死亡”。曾经那个明澈的青蕙死在了海里,如今,那个同样明澈的辛霓也死了。等她站起来,她就会无可抗拒地变成另一个辛霓。她纹丝不动地躺在沙土里,不知是喜是悲,然后慢慢地流下了那一世最后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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