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抉择(上)(1 / 2)
当前一人年约三旬,身姿修长,脸庞白细清瘦,唇上一副修剪整齐的胡须,鼻梁挺直,狭长的双目中透着高傲。
跟在他身后的人须发皆白,身材矮小佝偻,尖嘴猴腮,背负双手,蹒跚而行。
两人径直走到一众流莺的另一侧,白衣人先从怀中掏出一副折叠的方方正正的西阵锦缎,而后跪在地上细细铺好,又用雪白的大袖反复擦拭数次后方才起身肃立。
老人颤巍巍的跪坐下来,正好跟浪人头子遥遥相对,流莺们夹在双方中间,形象的彰显着卑微的地位和无法自主的命运。
“你是这里的头儿吧。”白衣人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发出颐指气使的话语:“今天这里我主人包了,闲杂人等都轰出去。”
“叩见大爷。”浓姬忙领着姐妹们转身叩拜新的恩客。对方虽只有两人,但这个排场气度,只怕非富即贵。若是能把这帮厌恶的浪人赶走那是再好不过。
眼见到嘴的肉要飞,浪人头子凶光毕露,他骂了声粗话,握刀的右手拇指一弹,野太刀出鞘半尺。其余浪人也纷纷亮出兵器,霎时间刀光剑影。
老者身畔的白衣人露出一个斯文的笑容,腮帮两侧的牙齿轻轻磨动,他以谦卑的目光询问自己的主人,是否可以做出应有的反应。
两方冲突一触即发!
“哎呀呀,我说这位武士大爷,当着美女佳人也要注意点风度好么。”那老者操着一口流利的关西口音,嗓音黯哑,犹如砂砾滚过地面。
看着一众流莺,他转转眼珠,又嘿嘿笑道:“何必动刀呢,不如我们来赌一局,赢者得人不伤和气,你看可好?”。说着左手一翻变出两个色盅,六颗骰子在右手掌中雀跃舞动。
“好啊,好啊”东方不败蓦然拍掌轻笑,从流莺中越众而出,顿时成为全场注目的焦点。他以反客为主的姿态,横亘于两人中间,手掌轻抚着台面上的赌具,悠悠道:“想必两位大爷武功都很高强,这么赌一点英雄气概都没有,干脆加大赌注。谁赢了我们自然跟他走,这太普通了。不如”说到这里他略一停顿,身体突然前倾,环顾两方,莹莹眸光佐之以引诱的语调:“干脆加大赌注,谁输了就要赔上一双腿!”
在说这一番话,做这一番动作时,东方不败完全隐去全部功力、防御、气势,从内到外,从上到下变成一个普通人。因为他很清楚的知道,一点微弱的气息变化,都逃不过那个老者的感知。
以如此垂暮不堪的皮相样貌,却能给自己史无前例的压力,东方不败已隐约猜到来者是何方神圣。
一个曾在自己人生规划中占有极其重要地位的对手,没想到今时今日的自己,竟还能遇到他。
今夜欢迎一切意外,惟愿开心就好。
“什么?”浪人头子愕然道:“赔上双腿?就为了你这种女人?”,面对这种超出心理预期的赌注,他的气势转弱了,眼中难掩彷徨踌躇之意。
“干嘛,怕啊,那就认输吧。”东方不败把玩筛盅的左手翻击台面,眸中忽转厉色,双目对视下浪人头子被那锐利目光刺得无言以对。
眼见众多凶神恶煞般的浪人竟被这个莫名的新人连番抢白,浓姬等一干流莺惊诧不已,望向东方不败的目光除了惊奇外,不禁多了几分敬佩和感激。
啪啪啪,寥落的掌声响起,老者瞥了东方不败一眼,然后撇撇嘴,咯咯笑道:“有趣有趣,这个赌注我押了。”
见对方竟然谈笑间跟下如此荒唐的赌注,领头的浪人惴惴不安起来,他搓着手,再一次认真的打量对面这一老一少。那老者衣着虽然华丽,但瘦骨伶仃,尖嘴猴腮,眼皮垂下似乎昏昏欲睡,也就比死人多口气罢了。是以他只扫了一眼便移开目光。旁边那个年轻的跟班四肢劲健,双目蕴含精光,似乎是个有功夫在身的。
但当他第一次以认真的态度来观察那个白衣人时,却微微怔然,露出狐疑之色,接着他又上下反复打量了两遍后突然如遭雷殛,整个身躯剧烈的颤抖起来,仿佛想起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情。
他霍然跃起,惊呼道:“你、、你、、您是,”
“哦,你认识我?那你说说我是谁啊?”白衣人依旧是那个礼貌的笑容,但却让人感觉冰冷的无一丝暖意。
浪人头子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像是被人狠狠塞入一大口冰雪,嘴里的话生生冻住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说,我、是、谁?”但此刻那看上去斯文和气的白衣人,表情骤然起了变化,双目冷如冰刃,斯文的脸上满是杀气,在篝火映射下犹如地狱的恶鬼修罗。
“啊,”浪人头子发出一声恐怖之极的呼喊,像是绷紧的弓弦突然断裂,整个人像箭一般向后倒纵而逃。
白衣人无声无息的掠起,身姿舒展流畅,宛如天方的神鸟,在夏季凉爽的的晚风中翩然起飞,展翅翱翔,盘旋于一众浪人的头顶,散布下死亡的恐怖。
惊惶的惨呼、无助的哀嚎、此起彼伏,那些悬刀配剑,凶神恶煞一般的浪人在白衣人面前犹如挛弱的羔羊被肆意屠宰。他的招式很简单,在每个人头顶轻轻一掌,对方的头颅就像被砸烂的西瓜般四分五裂。
浪人们也曾挥舞刀剑奋力反抗,但连对方一片衣角都碰不到。有些头脑活络的想四散而逃,但对方总能抢先截住他们逃走的线路,然后给上一掌。
转瞬间,二十多名浪人尸横遍地,血水混杂构建出一个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嘭,头领被重重的摔在地上,他还没死,却比死了更痛苦。他的脊椎断成了三节,四肢全部被白衣人以重手法生生折断,白森森的骨头从关节处破体而出令人触目惊心。
“记起我是谁了么?”白衣人执拗的拷问着问题的答案。
“您是,是,治,治部少辅大人。”扮杂着哭号,浪人头子艰难的吐出了这个答案。他无比的痛悔自己未能早一点找到这个答案。
“求您了。让我死吧。”他眼下只求速死。
收到满意的答案,被称为治部少辅的白衣人施舍给对方乞求的结果,用脚慢慢碾碎那颗正在被无边痛苦灼烧的头颅。
“哎呀,我说佐吉啊,这就是我们征的兵么?还没上战场,就先祸害自己人。丢人哪!”
佐吉是一个人的小名,他的大名叫石田三成,他是扶桑唯一的治部少辅。
只有一个人可以叫石田三成的小名,他叫丰臣秀吉,他是位于扶桑六十六国权利顶峰的人。
所有流莺都抱着头,在地上瑟瑟发抖,一切语言和动作都已经无法体现草民对神祗的恐惧,敬畏。
“哇”浓姬再也忍不住了,跪在地上大口呕吐,食物吐光了就吐胆汁,直到吐出的胆汁中已混杂了血丝依然无法停止。她只感觉自己的胃部在急剧抽缩,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恣意拍打揉捏。
石田三成抽出一方丝巾掩住口鼻,厌恶的看着如离开水的鱼儿般抽搐呕吐的浓姬,他再度抬起手掌。
另一只手掌轻轻地搭上浓姬后心,伴着摩挲一股暖流从后心漾起,原本浓姬兀自呕吐抽搐的身躯渐渐松弛下来,直至回复正常。
一方洁白的手帕递在眼前。
“谢谢。”浓姬已经热泪盈眶。犹自不知自己方才已在鬼门关转了一圈。
东方不败只是笑笑,如果是三年前的自己,岂会在意她的死活。
“参见治部少辅大人。”浓姬稍一平复,即刻双膝跪行至石田三成脚下,拼命地叩着头,额间已被粗糙的地面划出道道血痕。
治部少辅位列五奉行之首,专管治安风纪,这点她浓姬很清楚。
石田三成是丰臣秀吉最为宠信的近臣,不是父子,胜似父子,这点扶桑人更清楚。
“我赢了。”石田三成说的很淡漠,简练,本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用三个字阐述对于这些草民已经太过奢侈。
“是的,是的,您赢了,我们都是属于您的。”浓姬忙不迭的应答。
“很好,那么全部充作军妓。”石田三成冷酷的做出判决。
“啊!大人,饶命啊!”闻要被充作军妓,浓姬如五雷轰顶,整个人浑身发软体如筛糠,连连哀号告饶。
顾名思义,军妓就是专门为军队士兵服务,整日就要待在军营内全无人身自由。且不说每天要应付十几个甚至几十个浑身臭汗的丘八,就收入而言也要远远低于在港口地区做生意。还要随军队长途跋涉,途中一旦遇到战事,弄不好连命都没了。
按照扶桑律例,只有犯罪之人才会被充作军妓。
“诶,不急。”东方不败截住石田三成的话头“这位大人,说好双方对赌,赢者得人。这赌局未开,你又凭什么带我们走?”
在一旁的浓姬骇得几乎昏过去,出卖色相的流莺竟然敢顶撞治部少辅?这在等级森严甚至超过中土的扶桑是绝不被容许的!她是救过自己的命,但她犯神经总不能拉着这里全部姐妹陪葬吧。
石田三成文弱秀气的面容泛起狠戾之色,他的牙齿又开始轻轻磨动:“有人赌我自然奉陪,可惜啊,他们都死了,死人是不会争输赢的!”
“他们死了,不代表没其他人来赌这一局。”东方不败随手把玩着台面上的骰子,他的目光不经意间瞥向某个悠远的方向。
“是么,这里除了我和我家主人,看不出还有别的人。哦,对了”石田三成双眉一挑,语带讥讽的说道:“你们不算数,我可没拿你们当人!”
“别这样说啊佐吉,好对手总还是有的。”丰臣秀吉微笑着说,他的目光越过石田三成,同样投向那深沉的夜色。
如果人的目光可以线条来展现的话,石田三成就会发现丰臣秀吉和东方不败的目光同时交汇于一个点上。
“太政大臣今日好雅兴,值此美人当前,在下也起了争胜之心,我来赌这一注,可还够资格?”
又有人说话,又有人来。
也许是要为三年隐居生活的孤寂做一个补偿,也许“东方不败”这四个字就不应归于平凡,所到之处就应风涌云动。上苍在今夜就像个神奇的魔术师,为他从未知的黑暗中变出一个又一个惊奇。
石田三成脸色略略泛青,一抹妒恨如白驹过隙般自双目掠过,随即又是冰冷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垂手侧立于丰臣秀吉身侧。
这声音的主人不是今日的自己所能应对,在权利的阶梯上,面对更上层的神祗,石田三成的地位瞬间变得和自己心中鄙弃的草民一般无二。
一个人,一个影子。
右大臣德川家康洒然而至,伊贺忍者首领服部半藏形影不离。
“在这看到我是不是很意外,等你很久了,这局就是为你而开的。”丰臣秀吉扬手,脸上泛起笑容,眉眼含着笑意,语中暗藏沟壑。
那是一种猎手眼见猎物坠入陷阱的喜悦。
“既来之则安之,太政大臣相邀,敢不从命?”德川家康笑着坦然而坐,两人语气热络的似如相识多年的老友。
“佐吉刚收拾了几件垃圾,不知是不是天气热,最近什么牛鬼蛇神都往外跳。扶桑可是要好好打扫一下,德川大人你觉得呢?”丰臣秀吉状似无意,其有所指。
“治部少辅办事干练,实乃国家之福。”德川家康例行公事的回答了一句废话。他的表情稳如山岳,他的内心实则颤悚着。
今夜他本欲会见果心,再做最后一次努力,在和丰臣秀吉摊牌前尽力稳住对方,避免同时面对扶桑两大高手夹击的绝境。
然而等在这里的却是丰臣秀吉,那就意味着果心已经用行动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上杉景胜大军压境,此时果心失约,意味着必然会在后方发动叛乱。内忧外患,前后夹击,武藏国形势已危如累卵。
国人叛乱,领地不靖,随即而来的必然是罚没领土,失去上野武藏两国,自己还能拿什么去跟丰臣秀吉比拼?
殷鉴不远,自己将会变成第二个佐佐成政。
德川家康心头泛起浓烈无比的恨意、悔意。他痛悔自己的保守,没能及早发动最关键的棋子铲除果心这个心腹大患。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
“哎呀,看来天气真的很热,德川大人你怎么出汗了?”丰臣秀吉语调轻佻,充满着玩味戏谑。
“江山美人,哪个英雄不爱?”德川家康环顾四周,遽然气势复振,他大袖挥动,不再纠缠于边角,反而直接切入正题。
“你真的要赌?”丰臣秀吉信手捻起两粒骰子,抛起,骨碌碌滚落台面。
“我有选择么?”德川家康笑着反问。
“命里有时终需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有些事情勉强要做,伤人害己啊。”丰臣秀吉言辞化作冰冷锋利的刀剑,步步紧逼。
“说得好,太阁大人既然肯屈尊指教,在下倒真要赌这一局,且看天意属谁。”德川家康拿起了台面上的筛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既然无可退避,他反身邀战丰臣秀吉。东方不败冷眼旁观着扶桑两大高手之间的这场唇枪舌剑,两人十几年的明征暗战,即将迎来最后的摊牌。
丰臣秀吉、德川家康,他们是扶桑最有权势的两个人,自己贵为教主之时脑海中曾千百次勾勒过和他们见面,甚至交手的情形。
但绝没想到竟是眼前这般景象。
今日他们依旧位高权重,风采斐然,而自己呢?
如果三年前有人告诉自己,有朝一日自己会在某个破落的营地,以一名流莺的身份和他们相遇,那只怕他活不到下一个呼吸。
东方不败忽觉得眼前他们的面目有些模糊,只有同类人才能看清同类人,如今的自己早已从权力的王座跌落。
日月神教的时代已过去。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亦都不复存在。
丰臣秀吉凛神聚气,凝望德川家康,沉吟稍许,也握住筛盅。
“怎么玩?”他问。
“大将从不走小路,我们两个赌,自然是要比大!”他答。
“我也要赌。”第三个声音毫不客气的插入这场赌局。
所有在场的人,一生中都不会忘记,在那天,那个营地,有这么一副画面。
有一个勇敢的流莺,向当时的太政大臣发出挑战。
洗尽铅黄,素面初无一点妆。只是简单地素色衣裙,穿在她身上却是仪态万方。她并未卖弄风情,但她的姿态,她眉目间的神采又是充满了诱惑和挑拨。
骨子里的骄傲执拗着催动东方不败发出挑战。
古来圣贤皆寂寞,不如同台赌大小。
此生只怕再难和他们沙场相逢,谈兵论道。
何妨今日和你们分个胜负。
心虽已殆,血仍未冷。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