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梦醒(上)(1 / 2)
百地宗秀坐在一个低缓的土坡上,随手掰开一个梅子干饭团,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糙米制成的饭团口感冷硬干涩,有点难以下咽。他卸下随身的水壶,猛灌了几口水,和着饭团吞了下去。
作为一军大将,百地宗秀自己极少饮酒,那种入喉辛辣似火烧和酒后头昏脑涨,云雾飘渺的感觉都让他不喜。尽管他每月都要给东方不败送去很多美酒,也会陪他着喝,但这一切只为排解他独居异国的孤寂。
大军已经遵循百地宗秀的命令让开渡口的开阔地,把军营转移到后方绵延起伏的丘陵地区。既避免了在平地上被越后军的优势兵力一网打尽,又可居高临下,俯览渡口动态。但河对岸的越后军依旧谨守阵地,没有笑纳自己的“好意”,到像是个因主人过分热情而徘徊不前的访客。
三三两两的足轻肩扛手提各类工具器材从眼前穿梭而过,正忙于加固新的营盘。不远处大帐升起几缕炊烟,风中隐约飘来阵阵肉香。
大概是服部大少爷又要吃烤鱼了。百地宗秀苦笑了一下,又掰下一小块饭团丢进嘴里。通过几天相处观察,这位伊贺少主跟服部老师完全是两个极端,颇为崇尚奢华。骏马宝甲不说,起居要人服侍,顿顿喝酒吃肉,身上半点不见忍者的低调朴实,一副纨绔少爷的做派。
自从上次阵前军议被驳斥后,服部正就虽没有再发表什么“伟伦”,但说话就一直阴阳怪气。百地宗秀也懒得理他,除了必要的军情会商外,两人基本无话可说。
刚吃完最后一块饭团,一个旗本风风火火的跑来说江户方面有军情传到,请百地宗秀速去中军会商。
甫一走入大帐,那须贺左当先迎了上来,双手递上一份军报,眉眼中难抑喜色外露,原本阴郁灰白的马脸也显得红光满面,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
另一侧的服部正就在位子上微微欠身,算是打了个招呼。
百地宗秀接过军报展开细读,发信人为德川家康身边的智囊本多正信,大意是防线后移做得很好,与主公的策略不谋而合。此外本多忠胜已经率一万七千大军自江户出发增援,数日后便可抵达前线,责成三人务必精诚合作,稳住现有防线,在主力未到前尽量避免和越后军开战。
此处有三千人,加上本多忠胜的增援部队,德川军前线届时将拥有两万人。压倒越后军不在话下,确实是好消息。
“加藤小五,岩城。”百地宗秀合上军报,面无表情的从口中吐出两个名词。
一提到岩城,三人六目互视,相对无言,帐内气氛登时有些微妙。那须贺左挥挥手,示意帐内的士兵全部退下。
当前局势暗云诡谲,上面并未下达对天莲教的攻击命令,所以谁也不清楚德川和果心之间是否最终破脸开战。而面对天莲教徒大规模集结和越后军入境,岩方面反常的沉默,既不增援前线,也不汇报军情,处于完全失能状态。
种种迹象都昭示着加藤小五未叛实叛,他的防区就正好卡在江户增援前线的必经之路上。岩城当年就是北条家的坚城,位于兵家要冲,这些年来又被不断加固,更是易守难攻。如果加藤小五和天莲教联手叛乱,等于给武藏国拦腰一斩,援军短时间内绝难以打通道路,后方大局立刻糜烂不说,就连百地宗秀等人的前线部队也没了退路,将被夹在越后军和天莲教之间,如丢进石磨的稻米般被碾碎。
点出隐患后,百地宗秀却发现两人的反应有点不对劲,并没有接自己的话头,而是异乎寻常的平静,甚至透着一点诡秘。
那须贺左嘿嘿干笑,眼光若有若无的向服部正就的位置瞟去。
当百地宗秀看到服部正就的嘴角正勾起一抹浅笑,有点矜持,有点倨傲。他立时明白了,对方一定知道某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或者说上面对于加藤小五这个变数一定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应对预案。他立即问道:“服部先生似乎另有高见,不妨说出来参详参详。”
服部正就微微一笑,从怀里慢慢掏出另一份军报朗声道:“左卫门大人您赋闲太久了,有些事情还不太了解。其实对加藤小五那个叛徒,我们早有防范。在我到此前,殿已经下令调加藤小五北上增援前线,同时命北岛三郎率一千精兵秘密前往岩接替加藤小五的防区。”
“这是他最后一个机会,如果服从命令,诸事好说。如果抗命不遵,”说着服部正就把密报用力向下一挥,仿佛手起刀落:“我们伊贺派安排在岩的内因就会和北岛三郎里应外合,取下他的首级。”
“按日期推算,加藤小五今天必至,要么是他的人,要么是他的首级。这是我们伊贺派的任务,所以没有向您报备,还望左卫门大人恕罪。”服部正就口中说得恭谨谦逊,但神态表情完全南辕北辙。
百地宗秀虽极为不快,但还是道出疑虑:“我最近和加藤小五交过手,他的武功突飞猛进,况且手下还有大批天莲教徒。北岛三郎恐难以卒胜。”
“天莲教徒都是些乌合之众,打仗又不是靠人多。”服部正就慢悠悠的起身,低头把玩着涂抹金粉的襟回:“加藤小五?当年您一只手就揍得他满地爬,怎么今日反而看重这个背主之徒。莫非是东方不败那个废人让您胆子变小了。”
百地宗秀剑眉被火烫似的抖了一下,他不欲在这个话题做口舌之争。随即冷漠的颔首道:“哦,原来如此。那请问服部先生,如果果心也在岩,你们如何应对!”
果心身为天莲教主,位列扶桑三大顶尖高手之一,他如果在岩莫说区区一个北岛三郎,二十个也是有死无生。
“果心已经应殿的邀约离开武藏国前往京都会面。他不会在!”服部正就笑得无比自信,不言而喻,这又是你不知道的事情。
百地宗秀,你今天能在这发号施令,无非是我父亲念旧情帮你争取来的。当年你拍着胸脯给东方不败那个废人作保,最后输得血本无归,今日家康公还会信任你这个败军之将?
鬼狐的时代早已过去!
惊讶、抑郁、伤心、失望等情绪在百地宗秀心头倏忽升起,变幻交织,直至填满胸臆。作为一个武士,最大的屈辱不是战败,而是主公的不信任。百地宗秀突然觉得三年后复出,周遭的一切都变得如此陌生,同僚对他不是视同陌路,就饱含敌意。
此时正值夏日,百地宗秀却感到阵阵寒意,从内而外,蚀骨透肤。悲凉如冰冷的铁索将他紧紧缠绕束缚。
那是被自己族群所孤立排挤的伤愁。
他不禁又想起黑木崖城上的东方不败,那背影下流转的孤独落寞曾让自己动容,今日自己更是感同身受。
看着两人一说就僵,那须贺左好生头疼,正思量如何排解。帐外传来阵阵嘈杂的脚步声,一名足轻手里拎着个黑色包袱跑进帐内。包袱的底部晕染出大片暗红,鲜血犹自从中渗落,随着足轻的步伐洒出一路血迹。
“大人,刚才有人把这个扔进军营。”足轻的声音透着惊惶。
那须贺左急忙接过包袱,百地宗秀和服部正就也趋身近前,三人展开一看。包袱内果然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北岛三郎!?”那须贺左失声惊呼,包袱内竟然装的是本应接手岩的北岛三郎。
服部正就的脸色立时变得极之难看。北岛三郎的人头出现在这里答案不言自明,加藤小五公然勒兵造反了。还未及他说话,又有一人跌跌撞撞闯入帐内,来人浑身浴血,左臂自肘关节处被齐齐削断,天青色忍者装束被血水和泥土混杂的面目全非。
那名忍者扑腾跪倒在服部正就面前,涩声道:“启禀少主,我方布置在前线的十七组暗哨昨夜被越后方面全部拔除,估计他们军中至少有三百人以上的甲贺忍者。”
服部正就两腮肌肉微微抽动,脸色有些泛青。噩耗接踵而至,他确实感到震惊,但更多的是生气,很生气,非常生气,十分生气!他的目光在血淋淋的人头和肢体残破的部下之间来回扫动,冰冷厌憎之色无声掩上眉目。
北岛三郎的失败还可以找些借口,但眼下忍者的报告就等于当众打自己的耳光。
竟敢让堂堂伊贺少主在百地宗秀面前折了面子!
留你何用!
服部正就冷笑一声:“十七组人就剩你一个,你还活着做什么!”
那忍者身体猛地一颤,双目泛起难言的悲愤凄苦,他随即恭恭敬敬的对服部正就磕了头。蓦地,拔出腰间胁差狠狠刺入腹部,惨呼半声便气绝而亡。
“废物。”居高丢下的寒讽冷词成为这个无名忍者最后的墓志铭,服部正就往后退了两步,表情厌恶的避开地面上流淌的鲜血。那须贺左则赶忙招呼亲兵打扫血迹,抬走尸体。
“趁他们立足未稳,晚上我带一百人过去礼尚往来。”服部正就双目杀机毕露,舌尖舔了舔嘴唇,一副跃跃欲试之态。
“不行。”方才一直没说话的百地宗秀断然拒绝:“敌强我弱,我们不易轻举妄动。”
“不动?”这次连那须贺作也感到愕然,他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光瞧着百地宗秀,心中暗忖:左卫门大尉,你真的变了很多。要是以前,哪轮到服部正就开口,你立刻就连本带利的讨回来了。”
“这是忍者之间的战争,是我们伊贺派的事。”服部正就这次再不客气,正面挑战百地宗秀的权威。他本就心高气傲,今日连连出丑,恼羞成怒下已是杀机大炽。
“忍者也好,军队也罢,都是家康公的臣子。我是前线指挥,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能动!”百地宗秀看都不看他,目光投向帐外,双臂抱肩如一尊铁铸的雕像。
服部正就迎着对方逼人的威压,言语中也毫不退让:“殿可没让我们在这里挨打不还手!哦,我倒是忘了,你三年前跟着东方不败那个废人,是他你变得软弱了!忘记了家康公对你的栽培?”
像是听出了服部正就语中揶揄之意,百地宗秀正颜厉色道:“服部正就,我只说一次你听好!第一:东方教主两次救过我的命,也教了我很多东西,他是我尊重的人。不是你口中的废人!”说到这里,百地宗秀右手按在胸前,无比认真地说道:“第二,家康公才是我的主公,是我誓言用生命去守护的人,这一点永不会变。”
服部正就侧首含笑,他像是早知道东方不败是百地宗秀的逆鳞,于是双唇开合,口型缓慢而清晰,再次高声吐出“废人!”
“废人?今天你已经说了他三次废人!”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从百地宗秀心窍怦然迸发!狰狞的杀意从微眯的双目中淋漓而现。
怒意和恶意迎头相撞,彼此心意互明。
百地宗秀把手一扬,把怒不可遏的杀意化作礼貌微笑:“久闻伊贺派少主忍术高深莫测,还望不吝赐教!”
“我正要让你领教!”服部正就傲然扬眉。
“教”字未及离口,百地宗秀骤然前冲,如扑食猎物的山豹,左掌猛击服部正就。
在那须贺左眼中,他快的似一团模糊的灰影,惊涛拍岸般卷了过去。
掌风未起,掌意已至。
服部正就双足不动,上身向后半仰,险到毫巅的避开这劈面一掌。他陡然双目圆睁,两手左右舒展,莫名狂热之火由他的身躯向外贲然迸放。恍如饥渴欲死之人突然得到美酒佳肴,寡居鳏夫从天降下如花美眷。
帐内那须贺左和百地宗秀不约而同的泛起相同的感觉,那是一种令人心潮澎湃,激情如火,酣然痛饮,击节高歌的狂喜之气。
高手必然有杀气,杀气也有很多种,阴柔、冷冽、森严、凶暴等等不一而足。
绝大部分人面对陌生事物往往会谨慎接触,如独走夜路时遇到树林多半绕路而行,这是一种本能,人面对潜在的危险时自我保护的本能。但服部正就的杀气是欢喜,它不会让你感到危险,反而会感到亲近、期盼,最后在欢喜中丢掉性命。
这才是极险!
下一个瞬间,五个服部正就以不同的招式,从不同的角度,同时攻向百地宗秀!
百地宗秀单掌一击落空,掌势看似用老,但骤然横转,拍击拂扫,欢喜杀气如浮尘般被扫去。
天地萧寒,万物寂寥。
浮云大悲手。
五个服部正就忽而变成三个,顺其自然的将百地宗秀的掌势一一拆开、化解。
然后六个服部正就再次展开攻袭,欢喜之气倏又集结,暴涨,尤甚前次。
眼见两人翻脸动手,那须贺左简直欲哭无泪,三人中服部正就虽为伊贺少主,但未正式获得官位。百地宗秀也是布衣之身。结果反而是自己这个正牌的左马大允最没地位。
一军三帅,互不买账。
怨怼归怨怼,但两人交手,那须贺左既不好言相劝,也不伸手阻拦,他选择静立旁观,原因很简单:
第一:这二位来头太大,一个是殿曾经的宠臣,今日复出任事。另一个是堂堂伊贺派少主。不是自己能号令得了的。
第二:他们武功太高,自己即使想拦也拦不住。
第三:无论是服部正就还是百地宗秀,都只是在帐内徘徊游走,攻袭格挡,底线很明确。意味着他们很懂得分寸。不会让彼此的矛盾动摇军心,更不会真的闹出人命。
第四:他敏锐的发现,百地宗秀这个前上司今日施展的武功自己从未见过,招式间起承转合和扶桑武学截然不同。联想到百地宗秀刚才的反应,那须贺左目光闪烁,沉思不语。
两人都是德川系统中年轻一代高手中的代表人物。彼此区别在于百地宗秀成名较早,他领军上阵之时服部正就还未出师。等到服部正就武功大成崭露头角,又轮到百地宗秀受罚被废弃三年,两人气运此消彼长,始终缘悭一面。
今日交手,各自吃惊不小。
百地宗秀惊讶于服部正就那古怪的杀气和身法变化。
身外化身乃扶桑高手独创绝学,百地宗秀自然也深谙此道。这门功夫施展时需要心神合一,精神高度集中,极耗元神气力。使用一次后短时间难以再用。是不到胜负生死关头不会轻用的绝招。
但他从未见过像服部正就这般可以在攻守转换的瞬息间信手拈来,任意幻化,增减自如的情况。
更可怕的是服部正就浑身散发着的那种狂喜气息,似乎整个人都在被如火如荼的战志灼烧,如同天上云端的神祗挥戈直下,杀伐人间。一反忍术中的诡秘莫测,招招堂堂正正,气势万钧。
阳忍五术之荒神!
但也仅仅是惊讶,放在三年前,或许百地宗秀会以势对势,用势剑和荒神正面相持,看看哪种功夫更狠,更快。但如今他已懂得过刚易折,以柔克刚的道理。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服部正就每攻他十招,他顶多还击三招,便足以瓦解对方的全部攻势。然后迫使对方以更大的精力来组织下一次攻势。
如果说服部正就像一个勇悍的士兵,以必胜信念自我催眠,以如火战意把敌人烧成灰烬。那百地宗秀就像个冷静的指挥官,俯览全局,以最简单,最有效的招式去赢得胜利。
服部正就莫名骇然,自己堂堂伊贺少主,以荒神精魄催动杀气战意辅之本派独门心法竟然拿不下一个闲居三年的浪人?无论自己招式如何气焰熏天,百地宗秀那轻柔飘摇的掌法总能将它冷却,浇灭。那掌法中透出的悲凉寒意点滴间吞噬着他的战志和自信。
震骇之余,他更加妒恨。凭什么这次领军主帅不是我,为何父亲宁可找一个赋闲三年的废人也不推荐自己亲儿子!
伊贺少主在外人看来风光无限?谁稀罕!我才不要当一个暗无天日的忍者,一辈子躲在阴影中殚精竭虑就混得那么四五万石俸禄!我要的是作为武士领军上阵,让武名响彻扶桑六十六国,当城主,当国主!直至一方大名!
妒念一起,立出杀招。
服部正就右手尾指自腰间一勾,拔出了他的佩剑,一把双锋铁剑,剑身凹凸不平,锈迹斑斑,上面雕刻着若干古形文字。
此剑是当年服部半藏自稻荷山中所得,乃是一把源自平安时代的千年上古剑,看似鲁钝不堪,实则锋锐无匹。
一剑就手,旋如飞蓬,满帐尽映赭色。
剑光突刺。
其厉如电。
百地宗秀左手画出五缕指风,那指风清幽绵长,犹如掠过竹林的一丝凉风,又宛若山水画中的点睛妙笔。
第一剑刺下
百地宗秀抚掌扫开。
第二剑进,比第一剑更急!
百地宗秀反掌拍下。
第三剑至,比第二剑更厉。
百地宗秀抬掌荡起。
那须贺左面色大变。
两人已经生死相搏。
必须要阻止!
可真的能阻止?
思忖未定,号角铮铮疾入帐内,急促低沉,三长一短,表示重大军情。
剑光再起。
一闪即灭。
掌风飘零。
化去无踪。
双方身姿骤然立止,彼此各进一招,招式互捻!
服部正就的上古剑距百地宗秀咽喉不足两寸,却被百地宗秀右手三根手指轻轻捏住,那指掌坚定有力,平和的不带一丝戾气。
百地宗秀左手四指横掠,轻轻搭在服部正就心口,指甲似有似无的扫拭着华丽的胸甲。
帐外号角声不绝于耳,军情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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