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梦醒(上)(2 / 2)
帐内气氛冷似霜雪,静默中三人呼吸此起彼落。
“左卫门大尉,您、您想干什么?”那须贺左干涩的声音打破僵局,那声音颤抖而惊恐。
明明两人都威胁着对方的要害,他为何单单喝止百地宗秀?这是一种本能,他本能的感到是百地宗秀在威胁服部正就的生命。
百地宗秀左手凝劲不发,望着服部正就一字一句,一板一眼的道:“这门功夫叫浮云大悲手,就是我从你口中的那个废人处偷师学来,我的功夫还不及他一成。他是废人?那你又是什么!”
一脸狰狞杀气,一如三年前杀人无算的鬼狐。
服部正就俊朗的脸上乌云密布,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却半个字也说不出。他真得很想一剑直搠过去。
一剑穿喉,服部正就肯定自己有这个把握。也同样肯定百地宗秀的左手定会发动反击。
是自己先刺穿百地宗秀的咽喉?还是对方先震碎自己的心脉?
他不敢冒这个险。
终于,百地宗秀左手四指一根一根缓缓离开,服部正就的古剑一寸一寸慢慢抽回。
那须贺左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手心、后背都是黏黏的冷汗。
帐外号角兀自呜鸣不止,三人表情各异,却异口同声道:“越后军渡河了!”
头顶上高悬的利剑终于落下,从午后开始,踌躇不前的越后大军奋勃而起,在宽阔的正面战场上,全线强渡利根川!
一时间,武藏国狼烟四起!
三人策马登上丘陵最高处以千里望俯览远方,在湛蓝的晴空下,几十条竹筏铺满河面,越后军的兵器和铠甲在日光下泛着凛凛寒光,与天空中一团团飘动的云朵交相辉映。
先期渡河的是步兵部队,竹筏一靠岸,上面的越后军立刻冲上滩头。按照各部建制分成若干小队,彼此有条不紊。长枪兵向左右散开,形成两道长长羽翼,护住滩头阵地的两侧。弓箭手在枪兵护卫下向前突出,而后拉弓引弦,连续三发高线曲射,牢牢射住阵脚。
竹筏忙碌的往返两岸,不停送来新的部队和帐篷、军械、粮草等各类物资。
一个时辰后,渡河的越后军已达万人.在日头开始从最高处滑落时,急促的战鼓从岸边响起.十几名传令兵从散在河岸旁在队列间来回穿梭,所过之处,越后军士兵纷纷动了起来,先是汇成一个个十人队,再由十人队汇聚成百人队,百人队汇聚成千人队。一盏茶时光,散在河岸边的越后军便集结完毕,聚成十多个千人左右的方阵。
看着河岸上的越后军令行禁止,训练有素,作为对手的德川众将也不禁暗自称许。
百地宗秀以手托腮,剑眉轻绞,从渡河开始看到现在,除了佩服越后军阵容严整,进退自如,堪称精锐外,总感到有一种哪里不对的感觉。
和归属不清的上野国不同,武藏国可是家康公名正言顺的领地,事先连起码表面文章都不做,就这么杀过来?同时从七个渡口过河,事先不做试探就一次把全部大军压上?越后军的统军大将未免太有恃无恐了吧?
来的是本庄繁长?但这份排场,似乎过于高调了、、、
他蓦然升起一种极度不好的预感!
“咚!”战鼓声再次响起,一队一百余人的战骑缓缓从离河岸最近的千人队中移出,沿着军阵横向巡徊,一丈二尺高的旗杆上,白底黑字的“”字大旗迎风招展,猎猎舞动。
大旗下一骑傲立,身着绘有竹雀家纹的黑色直垂,头戴折乌帽子,面色微黑,五官刚毅威严,唇上两撇漂亮的胡须向上微翘。
“昆沙门,昆沙门,昆沙门!”万余越后大军猛然迸发出最崇高,最热烈的欢呼。
向他们的最高统帅致敬从三位中纳言,五大老之一,越后大名上杉景胜!
“上杉景胜?!”三人齐声高呼,身后的德川其他大小将领尽皆面色丕变。越后大军的最高统帅竟然亲临一线,那是否意味着双方准备正式开战?
众人还未及消化上杉景胜出现带来的巨大心理冲击,第二通战鼓接踵响起,岸边西侧烟尘飞扬,在越后军阵地西面,大队骑兵正滚滚而来。
“莫非是殿下派的援军到了?”那须贺左以征询的目光投向居中的百地宗秀。在军事问题上,这位前上司要比那个服部先生靠谱得多。
“从烟尘的规模看,至少五千骑兵。”百地宗秀放下手中的千里望,他的脸阴沉得像一面挂满青霜的盾牌:“我们在武藏国应该没那么多骑兵。”
“是越后的另一支部队。”百地宗秀坚定地给出答案,尽管他无比希望自己错了。严酷的现实很快印证了他的推断,冲出烟尘的骑兵是和渡河部队是同样的旗帜,同样的装束。
当渡河部队完全展开时,那支骑兵刚好抵达近前,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显然是这队骑兵事先早已渡河,一直埋伏在侧翼暗中掩护今日渡河的越后军,如今见主力已安然抵达对岸,再无隐藏必要便冲出与主军会合。
那须贺左看着直皱眉,若是按服部正就策略出兵半渡而击,结果就将被越后隐藏的这支奇兵拦腰侧击,铁定是被重兵包围,群殴致死的结局。
面对如此恶劣的战情,百地宗秀忽而颔首轻笑道:“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上杉景胜孙子兵法学的还不错,给咱们来个意外惊喜啊。不过这点小把戏,想必也在服部先生妙算之内吧。”
百地宗秀倏又一脸诚恳真挚,虚心求教:“哎,你怀里还有我不知道的战报么,掏出来给大家看看,提携一下我这个软弱废人么!”
服部正就面皮火烫,涨红的几欲滴出血来。忍者负责查探军情,是全军耳目,但面对越后军这支天降奇兵却懵然无知,他责无旁贷!
这些事情战报上也没有查明。越后大军前锋于昨夜便不断向前推进防线,试探德川方面应手,上杉景胜的爱将,素有“天下第一陪臣”之称的直江兼续在天莲教徒的接应下从利根川下游几处隐秘渡口突然渡河,驻防此地的小股伊贺忍者猝不及防,连警报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干净利落的歼灭。趁着夜黑,越后军第二路精兵便静悄悄地迂回到侧方隐藏下来。这个情况,那须贺左的中军并不知情。
“要迎战么?”
“敌众我寡,还是坚守要地为宜。”
“赶紧给殿下发信求援啊!”
“你们看,越后军在变阵,他们,他们要直接进攻!”
无视身后的将领七嘴八舌的说着各自意见,百地宗秀鹰目如电,静心观察远方越后军的动态。他已经完全进入角色,恢复到三年前那个领军上阵,征战沙场的一方大将。
北岛三郎被杀,上杉景胜亲临,越后的奇兵,对手一下开出这么多底牌,我要是不跟一注,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计议一定,百地宗秀即刻发令:“既然我们现在腹背受敌,那么胜负取决于解决后方隐患。左马大允和服部先生领兵正面吸引越后大军,我带五十骑兵偷袭岩。明国人有句话,擒贼先擒王。加藤小五绝想不到我们会再次攻击。只要一击得手,后方天莲教徒就会大乱。没有岩城方面的配合,上杉景胜就找不到主动开战的借口,疑惧下无法进兵,最终只能不战而退。”
“你们的目标是大军,我的目标是大将。”说到这里,百地宗秀脸上浮现出一种追忆往事的感怀,虎尾峡一役中东方不败和自己就是用这个策略,于万军之中直取王铉烈,致使来势汹汹本不可一世的川西苗大军最终俯首称臣。
越后军确实在展开进攻队形,但这只是一部分,或者说仅限于那支突然出现的骑兵部队。而越后军的主力却沉寂不动。
百地宗秀敏锐的从其中嗅到一种不协调的味道。
从骑兵部队中闪出十余骑,飞奔入上杉景胜的本阵。当中一人着黑色胸取二枚胴,盔沿上金色“爱”字标记在阳光映照下灿然生辉。
“直江兼续!原来是你,难怪这么着急跟我们开战!”看到此人百地宗秀冷笑道:“我倒是差点忘了,近江那个三献茶童子(注一)是你的至交好友。”
百地宗秀思路飞转:“主公没穿甲胄,臣子倒是顶盔掼甲。主军步兵准备扎营,副军骑兵倒猴急的要开战!看来越后军将帅有分歧啊。”
是个可以利用的机会。
“你、你、还有你,把弓箭都给我。”百地宗秀向距离最近的几个将领要过他们的弓箭。
“左卫门大人您这是?”
“你们守好防线,出门前我先跟客人打个招呼再走”百地宗秀陡然露出了微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话毕,无视周遭同僚各自惊骇震恐的表情,一骑自高地飞跃而下,独自向越后大军冲去。
虽千万人,吾往矣。
耳畔风声呼啸,远方的敌军阵线越来越近,百地宗秀周身升腾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那是一个人独自战天斗地,面对强敌,无可回避却又独享胜利荣誉的壮烈情怀。
曾陪伴他度过无数杀戮的银色面当再度覆盖脸庞,面当上眼如弯月、嘴角两侧上翘,笑得如阳光般灿烂。
他心中今天有团燃烧的火,不平,忿然,激昂。
你们瞧不起教主,瞧不起我。
世人多以成败论英雄。只要人成事了,无论因人成事还是顺势而为,那就是大英雄大豪杰。若不幸事败,管你如何不屈不挠,屡仆屡起,那就是刚愎自用,昏聩无能。当日教主若是起兵成功,那世人又会如何品评?教主十三岁入日月神教,十年内便吒叱风云,名动天下。论武功才学气量,任我行那一样及得上他?教主欠的是运气,当日黑木崖大战,我和杨莲亭若有任一人在,他绝不至战败!教主败在他念同族情谊,对教内那些首鼠两端之辈几次都未赶尽杀绝,尤其更不该放过令狐冲!纵然如此,他仍是一代英杰!
我倥偬了三年,但我从未后悔过当初的抉择!
上箭,扣弦,拉弓,中!
越后军嚣张跋扈的先锋旗颓然坠入泥泞,方才还趾高气昂的骑兵登时面色呆然,他们甚至没看到这箭从何而来。
我出使明国虽不及一年,但亲眼见他如何统御神教,对外,领军上阵杀得朝廷官军丢盔卸甲,对内,虎尾峡单人慑服川西苗大军。谈笑中风云色变,挥袖间万军倾覆,那些讥讽他无才不智的人,凭什么褒贬他?他努力过、成功过、壮烈轰烈过,岂是这些空谈鼠辈所能企及万一的!
教主,我从未怨过您,无论是从万顷碧波中拥抱起那抹凄艳的红,还是那葵花宝典的真相。
上箭,扣弦,拉弓,落!落!落!
嗖嗖羽声连珠不绝,越后军各部将旗接踵而落,如一颗颗巨石投入湖泊,阵阵涟漪水花,激荡翻涌
正看着旗帜变换队形的士兵失去指令后登时乱成一团。纷乱中眼尖的士兵发现了那飞扬跋扈的来袭者。无数道杀气飞向百地宗秀,夹杂着弓箭破空的羽声和铁炮沉闷的低吼,而那孤零零的一骑却始终游离于各种武器射程外,尽情朝河滩上几乎毫无遮掩的越后军宣泄着炽烈的愤怒。
吾乃德川家臣!
吾乃百地宗秀!
吾乃鬼狐!
越后军终于惊惶的发现,对手可以在远离他们武器射程外的地方任意发箭,那箭犹如神佛的惩罚,挟着万丈金光,劈空而下,将象征军队无上权威和荣誉的将旗一面面射落!
全军骇然,进退无据。
正在本阵力谏主公不要犹豫立刻挥军进攻的直江兼续也听到了前面混乱吵杂的叫喊,也望见了远处那往来飞驰,阵前示威的单人独骑。
直江兼续立即喝问道:“他在喊什么!”
一名赶来禀告军情的侍大将硬着头皮答道:他说他乃德川家康麾下鬼狐百地宗秀,让殿过去和他一骑讨。”
直江兼续嗤之以鼻:“荒谬,殿乃堂堂中纳言,怎能与匹夫单挑?不必多说!大军直接掩杀过去!”
侍大将面露难色道:“大军现在刚刚渡河,各部还未整好阵型。现在士兵被他猝然一冲,队形全乱了。当务之急是重整阵型,否则我军不适合再有大动作。”
“那就赶紧布阵啊!”直江兼续挥舞着军扇咆哮着,看着前方乱哄哄的大军,脸都气绿了。
侍大将嗫嚅中偷眼望向上杉景胜,见主公面色平静,胆气略壮了些,便一鼓作气答道:“前军已先后六次尝试重组阵型,但每次我们一开始变阵,他总能看准虚实冲过来。在三百步外便开弓发箭射落我军变阵的将旗,现在士兵已产生畏惧之情,硬要冲锋,只怕全军崩溃。”
“什么!”直江兼续惊得瞠目结舌,他不是不通行伍之人。在千军万马,似海旌旗中能一眼发现阵势中枢所在,这需要多么高明的眼力和兵法。普通弓箭虽能射出一百五十步,但至多八十步内有杀伤力,再远就力有不逮。正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而百地宗秀竟然在三百步外就开弓引箭,还能射落将旗?这又需要多么深湛的内力和箭法
“这这这、、、我们这里一万多人,就被他一个人弄得寸步难行?”直江兼续感到不可理解,无法容忍!
“右大臣手下还有这等人物,以前到从未与闻啊。走,随我去看看!”上杉景胜一马当先,率领直江兼续等一众越后将领来到阵前。
阵前的越后军尽管已经陷入一片低迷混乱,但却无一人阵亡。原因很简单,百地宗秀只射旗帜不射人。
但为了安全起见,上杉景胜还是谨慎的把双方距离保持在四百步以外。
可是他错了。
百地宗秀故意在三百步外开弓发箭,便是为了要使他掉以轻心,以为自己的实力仅此而已。
百地宗秀等的就是这一刻!当他看到白色大旗下的敌军主将,银色的面具猛然扬起,对着太阳纵声长啸。
接下来这一击,将是他毕生功力所聚。
引弓向天,弓如满月,体内真气源源不断注入右掌,弓弦、弓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声,似不堪重负随时断裂。
四百步外,十成道德经内力!
一弓三矢,三箭齐射!
这三箭骤发,岂料射到半途,三箭分道扬镳,竟分三个方向射了出去:
一射直江兼续
一射上杉景胜
另一支高高冲起,直射那面“”字大旗。
“上杉景胜,欢迎来到武藏国!”
就在羽箭从弓弦跃出的瞬间,百地宗秀仰起头来,他的脸上充满自信。
巨变遽来!
直江兼续爆发出惊人的反应能力,马上拧身侧腰,堪堪避开第一支箭。
另一箭未及面门,上杉景胜右手的军扇无风自动,幻化一道黑影,将第二支箭凌空震落。
旗帜不会武功,所以避不开最后一支箭。
杯口粗细的旗杆发出咔咔脆响后从中折断,万目睽睽下,上杉景胜的“”字将旗,越后军最高权威的象征,晃了几晃,摇了几摇,终于轰然坠下。
越后军士气大沮。
惊怒交集的越后旗本随即发现,适才那三支箭都预先被拔去了箭簇。庆幸后便是骇然,四百步外,以箭杆震断旗杆,这是何等深厚的内力、、、、
两军皆惊,两军皆静。
“壮哉!”那须贺左激动地挥拳高呼,险些把手中的千里望丢了出去。德川军全部将士兴奋地振臂欢呼。此前一直被越后军压制,步步后退,今日眼见敌方上万人被己方主将一人压制,人人顿觉扬眉吐气!
鬼狐,鬼狐,鬼狐!,
三军齐呼,响彻四方。
服部正就注目不动,在夕阳的余晖下脸色阴晴不定。
百地宗秀放慢速度,在越后军阵前悠闲地兜了个弧形,他朝上杉景胜挥手致意。
上杉景胜也微笑着同样回敬了一个,同时他看见那个银色面当下坚定可怕的眼神,尽管他也知道在那么远的距离上,是看不见对方的眼神的,但那个充满愤怒、而又坚定得象一块钢铁般的眼神还是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山城守,下令全军停止前进,就地扎营。在天莲教没有确定发动一揆(注2)前不得主动进攻。”上杉景胜旋即策马回阵,任由还想争辩的直江兼续独自发怔。
回返本阵后,五十名骑兵已整装待发,皆是一人两马。百地宗秀即时抄起笔墨,迅速写好一封密信。望着携带信件的游隼奋翅高飞,直至在天际化为一抹黑点。百地宗秀整个人洋溢着一种如初升朝阳般的蓬勃之气。他放声长啸,似是要把三年来积郁的闷气一扫而空。他心中暗暗念道:“教主,等我这次立了大功,您就再也不用过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无论世事如何,我没变,您没变,我们一起打回去!”
注1:是指石田三成。历史上石田三成就是在做小和尚给丰臣秀吉献茶的时候,依次献上三杯不同温度的水,有效缓解了丰臣秀吉的口渴,给对方留下机灵的印象,从而平步青云。所以有些讨厌他的人就讥讽他为三献茶童子。注2:指日本战国的各类起义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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